新村里的空间、时间、世间


文/张怡微

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围城》



我住过三个工人新村。曹杨新村、田林新村、上南新村,至今依然住在新村里,这是我三十年来的全部人生。我所了解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社会交往、婚姻及男女平等、语言与娱乐并将之整理成文字贩卖以维生……全部的起源同样都产自于新村生活。即使事到如今,我依然不算特别了解“新村”这个地理空间、建筑结构对于上海文化的意义,或者说“新村”自己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对我而言,它可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意象符号,但更多是情感空间的表达。“新村”没落了,它的没落无声无息,却不免令依然身处其间的人,从心底生发出怜惜与追缅。像要与童年永诀,但童年自然而然就能出现在梦中。包括了对父母的畏惧、对电视机的垂涎,对油墩子、里脊肉、干脆面的牵记,都是包裹在“新村”记忆中的潜意识。“潜意识”这件事,与童年难兄难弟,总之不管你愿不愿意,它自己就会出现,跃然眼前,或因为一种滋味、气味突然就能调度空间的记忆,让人想起来那个踮起脚才能够到五斗橱的自己,墙壁上曾经的自己的身高,树叶间隔壁阿姨随风飘逸的粉红胸罩,接线员阿姨清脆响亮的“细雨中呼喊”……


事实上我所熟悉的“新村”,和1919年上海西郊龙华新村肯定是不一样的,解放前的新村居民多代表着一种“有职业的平民”标签,而解放后这个住宅群落则有了彻底的“社会主义”风貌,它的特点是整齐、平等和模范,是“先锋”的象征。而无论是1919年有志青年带来东瀛思想所倡导的“积极”的空间改造,还是1949年以后通过冠名以昭示表彰,“工人新村”的居住意义和实用功能似乎一直屈居于一些先锋的“观念”之后。它被还原为如今的“平民”居住群落,居然走过了漫长的一百年。不管它的内涵经过多少次修正,如今的工人新村并未消失,且日常生活又一次成形,新的情感逻辑也随之建立起来,那倒是我真正感兴趣的部分。


正因太熟悉反而不知从何说起,要品评如今的新村,就像是丈夫要评价太太,说得好,她会觉得你啰嗦,说得不好,她又会觉得你在批评她。房价飙涨以后,新村作为一个地产概念越来越令人尴尬。它似乎代表着“老破小”、又代表着“滚地龙”,可一旦遭遇“学区房”,话似乎又能从两头说。它是进取的人心中暂时的过渡,意味着奋斗的起点,又是颓丧的人的避风港。我年纪越大越喜欢新村里这种直白的丧气,因为“工人”似乎总是积极向上、热爱生活的。事实却越来越不是如此,譬如我家楼上那对小夫妻从来不晒衣服、不开窗,他们与这个社会空间唯一的交往是快递的门铃……我对他们家的观察,起源于他们从新婚那天开始,就没有关过空调,日复一日,机器的噪音连带着他们两人看不太清晰的戚容,是我心中已经相熟的邻居。我有次问我妈,他们会搬走吗?我妈说,很难吧。我又问,那么他们会一生都住在这里吗?我妈就不回答了。我很喜欢她的不回答,胜过她出声回问我“那你呢?”


可就连这种惘然对我而言都是带着亲昵的,知根知底。在这个被无聊的退休工人、颜值普通的流浪猫狗、无业人员所占据的白日社区里,最普遍的面貌是涣散和杂芜。尽管每一年,新村楼房的外墙都会被粉刷成一种突兀的浅色,浅黄、浅粉……它依然看上去是有年纪的,更重要的是,过时的。在这种过时的氛围中,就连星巴克的纸袋在垃圾车中都难觅踪迹,更可能发现的是85度c的蛋糕盒或者……京东的纸盒。它代表着生活的痕迹,温饱与实惠。要从漫无秩序中提炼出规律,好比沙里淘金。

仔细来看,新村像一个充满道具,但剧本还没有写好的地方。所有人都是所有人的影子,我们在对方身上看不到失望却也看到什么转机。我没有不认识自己的理由,我在他们所有的微小的抉择中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未来。它是无意识的最刺目,又是有意识的最麻木。

譬如如今的新村里会有很多椅子,很多很多,空置的时候,特别欲说还休。这些椅子大多看起来像友谊。

 

有时看起来也合不来、鸡同鸭讲、互相轻蔑。像耗费了大半生的意志力、决定同归于尽的婚姻。

如果下过雨,这张红色的皮质椅子和毛绒绒的黄色椅子淋湿了,它们的主人,就会从后面幼儿园的铁栏槛上拿出一瓣典雅的马桶盖子,盖在那片湿掉椅子上。

这个动作充满了智慧的光芒。

我在自行车车棚前,看到过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马桶盖子,来自千家万户。奇怪的是,它们总不和马桶一起被运走。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总有人将它们留下来了。也许我们身边隐藏着一个马桶盖子爱好者。这真是一个复古的爱好,至少在很久远的日子里,马桶盖子的确是很像椅子的颜色。

早几年,车棚旁边还会看到不中用的缝纫机。离开某户人家的时候,缝纫机会显得特别劳苦功高。因为它看起来更像是个桌子、或者储物柜,我小的时候,也曾在缝纫机上做作业。外婆卖掉家里缝纫机的时候,千万般舍不得,居然偷偷藏起了缝纫机的两个抽屉。这两个小小的抽屉,第二天引来了充满怒火的买方……

而随着停车的困难日益显现,孩子也会受此压迫,感觉到空间变迁的压力。

在新村里,被奇迹般悬挂起来的东西还有很多,不只是小自行车。对此,我一直有很深的疑惑,就是它们到底是怎么上去的,那么高,需要多长的握戳头……但三十年来都没有解答。过于垂顺的衣服,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很像一个又一个想不开的人。

及工作……

新村里虽然很少有外国人,却偶尔会看到外国女人,她们水汪汪地和勤力的房产中介们同框,令人好奇不已。花园里的异国风情是多么“上海”啊,然而到了新村里,却显出特别混淆的情调来。

我一直颇为好奇的新村逻辑,包括了“晾衣杆”政治,是我母亲最为熟悉的生存法则。在我们这栋楼里,她有许多我不认识的“敌人”,也有许多我不了解的“心思”,每天随着太阳升起就处心积虑来霸占晾衣绳。有的人抢着抢着不见了,不是过世了,就是搬走了。于是,像满起来的井水一样,出现了新的竞争对手。


走道里,永远都有一辆锈掉的自行车,昭示某段狭窄的公共空间的主权。它不是用来骑的,也不是用来宣战的,它就只是存在着……象征着某种神秘的牵挂。有时还会出现诸如鞋柜之类的怪东西。我家门口曾经出现过一个橱柜,让我母亲寝食难安。后来我母亲特地去吵架,原因是,她看到橱柜上放了一盆新买的兰花。至此我母亲料定,这家人没打算暂时放一放这个柜子,因为他们都开始养花了……后来这个细节,被我写到了一个短篇小说里,小说名字叫做《你心里有花开》……


新村里总有一些多功能的物什,象征着人多方面的愿望,对美好生活的构想。即使不能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底也是日常生活中占位庞大的温馨。譬如我喂的小野猫就很有礼貌,遵纪守法,从来不吃人家晒在牛奶箱子上的鱼。尽管在我看来,这个瀑布般的鱼挺好吃的。

人总是有爱好的,再“平民”都一样。比方有的人喜欢种树,他就在自己家种了一棵树,家里的树和新村里的树遥相辉映……

还有一些奇怪的谜语,指向难以言说的隐私,充满了防御,长满人为的荆棘。我好像有一点知道,防御的背后总是指向灰暗的人世,但这更像是一种“游戏”,很机车的游戏,不期待救赎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意义。杂草与玫瑰花,在这里都一样。像命运的豪雨,不分好人坏人降临到每个人的身上。

 

有人坦坦荡荡,并不掩饰暴露的生计。

有人却用瓶瓶罐罐来遮挡一生一世的私隐。

还有一些过于神秘的巫术,难以言表,永远呈现为谜面,点缀着人来人往的忙碌,

居住生活是日常生活重要的部分。《围城》里说,“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还有很多东西,他们宿舍里放不下,就放在了道路上、花园里、及别人家的家门口。这是“房荒”背后的平安,也是另一种与“清贫”泰然处之的无奈。角角落落里,我看得到我的姨妈、姑妈、奶奶、姨婆……也似乎看得到未来的自己,写实与幽默在她们的日常生活里,不是文本,而是一种贴补、补偿……一种很难被大型环境所撼动的固执。王安忆曾经在散文里写,“温馨、静谧、清寂,有些闷,于是,染着戚容,这就是日常生活。普通人栖身于其中,以平庸的代价换取平安恒定的存在。”


我怀疑故事的有效性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因为在新村里,在我们周围,世上的人追求的东西在此是多么显眼啊,又那么令人失望。而失望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轻轻一跃就过去了。平静得像每天醒来,窗外的水沟刚爬过年幼的蟑螂,桂花战战兢兢开得不怎么自信,小蛤蟆的下巴粘到方才往生的麻雀的羽毛,而这些你都不知道。



(封面图来自摄影师Blackstation,内文配图来自张怡微)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张怡微专栏《上海新村故事》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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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微
张怡微  @张怡微
张怡微,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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