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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土
华北浪革
崔智皓
我恐怕无法成为骄傲的人类
文/崔智皓

雪下一夜,清晨开始消融成水,从房檐顺延而下,滴答滴答,地面湿润,空气清新,一如过去的许多个早春。天光大亮,这滴雨跳进我的窗台,讲述起自己游历的经过,滔滔不绝。原本它应学习同类的姿态,沿着楼顶的管道流下,它却例外,离经叛道,想见识见识人,或别的什么生物。

可我无心听它的见闻,今天是个特殊的节日。十年前的今天,人类以全体不记名投票的方式,将3月14日确定为寻找自己特质的节日,简称「不一样节」。

联合国人类发展总署提出,日常工作和机械教育使精神和头脑疲乏,进而我们各自丢掉独到、精彩和天赋异禀,最后活成一个无法分辨好坏的普通人。追根溯源,问题可能出在进化时刻。灵长类动物们困于四肢行走,而直立和伏案工作又造成各种椎间盘突出,不信你可以去中关村,去曼哈顿,去六本木,去任何一个你觉得光鲜亮丽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有严重的颈椎问题。

我们由细微的事物构成,却总想着以改变宏大事物为己任,现实生活将尘屑吹进原本聪明的头脑中,后来的我们啰嗦单调,一位喝莱茵河水长大的思想家说,这就是异化(Entfremdung)。

全地球的人类,不分肤色、种族和地域,展开为期一个月的「减轻异化问题的大讨论」,一致决定留出十天,给所有人真正放个假,不是那种强制旅行的假期,不必有烦琐的礼节仪式和客套,不带任何水分。

总署通告全球,假期从思想家逝去的这天开始。在这个假期里,人必须展现出自己最特别的一面,才会被认为是正常状态。

几年下来,“表现自己特质”的标准不断细化和加强,考核制度比上班打卡制度还要烦琐。相比之下,连需要身体所有部位相配合的体育课,都显得慈眉善目。这种现实就像一根刺,勾住了我本就由纤细的生活经验和价值信条织成的「毛衣」。那根刺严肃地警告我,如果你没有用特别的材质来织,你的这件毛衣会被扯回一个毛线团,重新丢回现实,接受人们的挑挑拣拣和评头论足。

原本的我一直在期待人生中唯一的参考答案,期待人生可以在1+1之后平滑地驶进2。可现在我在人生的这道简答题里,连解字都写不出;我坐在织机前或者铁匠铺,试图造出自己的线,而连纺车的脚踏板都寻不到。

我,活干了。

今天起床只为出门寻找自己的特别之处。之所以出门,是因为呆在家里的所有事情都已经被我尝试过一次,测试结果都无悲无喜地告知我:你还不够特殊。前九天眨眼而过,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每个人都懂这样的一天,度日如年变成了世间最美好的词汇,恨不得一分钟揉碎成方便面过。我走在街上,将渔网塞入水泥地的缝隙,打捞起自己失掉所有特质的分秒。

可我为什么会有渔网?它什么时候出现在我手中?


我是个向往大海的人,「海」的字形,让我在初识它时就充满敬意,是那节小学语文课。

或许在更早之前,那个被称为轴心时代的时候,造字者在华北平原的高处,自上而下眺望。她想起极远处的滩涂,每次走到那里,水花翻腾,似乎没有穷尽。

她称难知全貌的地方,叫海,「每」到必有「水」。

而在干涸开裂的平原上,造字者的信徒们正等待水,水已断了多日。每个人头顶顶着巨叶,皴尽的皮肤崩开,血液流下。最虔诚的人不顾爆开的皮肤,直视土地,彷佛目光能穿过厚重的地表,直达地心和本质。

造字者说,可以有水。

信徒们发现上党盆地的边缘崩开裂缝,白光倾泻,正下向这里。每个人紧张收拾起家当,还有体力的人们举起石镐,准备挖出一条浅沟,引其流向远方,「河」便形成了。

人眼失焦,混沌近物。说回那堂课吧,「海  河」两个字以双钩板书的样式挂在黑板上,那节课我被这两个字吸引,以至于其他偏旁部首一概没学。第二天测试,险些因为写不出其他字,以智力不健全为由被遣返回家。那个造字者的故事,好像来自于一本书,又或许根本不存在书,它只不过是我许多个未眠夜晚,将睡未睡时的灵秀(或者叫非物质脉冲信号的别的什么的名称),随穿过小区的火车鸣笛声一起到来。

这天语文老师决定不再拖堂,破天荒的幸福突然降临。同学们快速整理书包,铁皮文具盒与书本相互撞着,哗啦啦,生怕老师反悔。我听到他们一个个跳着楼梯下去排队,离平台还有三四个台阶,起跳,咚地一声重落。

咚咚咚,咚咚,咚......

很快,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走上讲台,黑板还没擦,黑板右上角值日生的小栏框填了我的名字。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个字,用指关节敲敲粉笔写成的「海」,耳朵贴近黑板,潮水涌来,声音渐大。我又敲了一下「河」,只听到干涸的河床发出闷雷的回响。

后来敲已经不能满足我,我用整个手掌拍了拍「海」,许多水从「海」里腾跃出来,它们流进教室。「海」字上的碳酸钙被海水冲去, 我闻到一种陌生的味道蔓延,像干柠檬片,也像妈妈用完的化妆品瓶子。潮水推着我,将我荡向了整个教室的高处,我抓住那些悬吊的灯管,趴在上面,继续听海。


在过去做学生以及后来做炼钢厂炉前工的的那些年,我不断地写到海、疍民、连家船、捕鱼。总有人问我,你见过海吗?我只能摇摇头。他们都知道,在20岁之前,我一直呆在我的家乡——太行山脉的某片工业区,耕耘我的生活,之后可能也是,老话叫,面朝黄土背朝天。

我确实没有见过海,我甚至没有见过一条干净的河,我出生在一个钢厂的医院,家离厂几百米。过去十多年里,我看到唯一水的聚集,是过钢废水大水沟。

听到我的回答,他们并不惋惜,一一露出大仇得报的表情,转而语重心长告诉我,你这不够现实,一定要现实、光明、有意义,你懂吗?你的文字也缺少逻辑,为什么敲完黑板会有潮水奔涌的声音?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来我真正见到海,我对海说,我不懂。

他们要求我用严格的逻辑来完成作品,围绕一个问题应该有三个小论点,三个小论点要举3-5个例子加以说明。三段论和现实风格尾随着我的写作,像两只可怖的色狼尾随一个行走夜间的姑娘。他们是特级教师,著名编辑,知名广告人,杰出企业家,精神导师,制片人,大厂总经理,职业规划师。他们说的话错过吗?人类社会在他们口中徐徐展开了一万年,并且仍将继续这样下去。

大概是没有的。

那时,年少的我正担心无法融入人类社会,无法和每一个人亲切打招呼,无法互称兄弟姐妹,无法成为一个骄傲的人类。只要我遵循规律,就能变成人类社会的一员,通过一个相当简单的流程。只要描述光明,人类社会就会变成乌托邦。

为了讨好人类社会,我决定不再写下任何一个字,遗忘纠缠我十多年的海声,自然是为了人类和我。我当然也没有哭,没有用泪沾湿那只每夜陪我入睡的,表哥为我从南京博物馆买回来的小北极熊,在他18岁那年。


雨滴说,它在路过青尼罗河上的一片乌云落下,地上的人们看到它时,手心朝天。它面对着我,左右晃动,表明那次下落是一场意外,陆地的人类在举办仪式,杂草堆被点燃,升起的烟熏到了它,它全身敏感地颤动。动作过大,容易劈叉。

它说,其实也怪自己吃得太多,控制不住自己的胃口,工作压力不小,全球各地都缺水,于是自己一直在长胖。质量一大,重力和惯性也就大。我顺嘴附和,人也是,这方面我有心得。

雨滴还在讲它的故事,我对它说,你认识大海吗?它回答,我见过博物馆门口摆的大地球仪,在上面看到了完整的地球,没想到我游动的路线居然已经绕了地球半圈,你说我认不认识?

我说,那确实认识,你告诉我,我去哪里的海比较近,我要寻找它去了。

它说,我不知道,我又没坐过动车高铁,更没坐过飞机,你应该直接看手机导航。

说得太有道理,显得我很没道理。我转身离去,向它挥手作别。

从家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我一个人在马路上溜达,终于知道自己的特别之处,我现在要去到最近的一片海域,与海重归于好。我想,即便从今起做不成人类,也要让自己幸福;即便无法昂首挺胸地活,也要学会重新做梦;即便舌头浸透海的咸酸,也要把那特殊的气味全都吸进肺里。做一个老烟鬼。

我有一个叫做「雨」的朋友,它决定落向野草地,与青草一起生活下去。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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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崔智皓
崔智皓  @崔智皓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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