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老说这香港人北上合拍,说那些辉煌的本港导演与内地的二三流电影人同流合污,但不是谁跟谁都合拍啊,早在一百多年前的合拍不像这样令人诟病,反而是一种新鲜的尝试。
真合拍的得算香港大导演李翰祥,嗨,他可不算合拍——他压根就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他在北平艺专上过学,徐悲鸿的学生,后来在港台成名,80年代回大陆来拍《垂帘听政》,手把手教梁家辉演戏,让他拿了影帝。
李翰祥拍了那么多风月片骗术片,但真正心心念念的是历史片,这个众所周知了,于是看他拍《西施》《武则天》总觉得他拍的憋屈,总替他无奈,哪怕《倾国倾城》破格打通了室内两个棚,也没真的宫殿阔气。
直到80年代开始,中国大陆文化氛围解冻,他才开始带着人马来到他的老家——北平,来到他脑子里那些大清遗民故事的历史现场,这一来就热闹了,不仅开了合拍片的先河,也留下了几部算是从他心窝子里投射出来的电影,《八旗子弟》是这里最具自传气质的。
王朔评老舍没写完的那本《正红旗下》是「这是他们家的事儿,他自己的事儿,一写就是从心里往外淌」我看《八旗子弟》也是同样感观,李翰祥8、90年代在北京拍的那些片子,都透着一股述正史如家史的劲儿。
老舍是正红旗,「下五旗」之首,到了清朝末年人口也最少,也属没落。李翰祥祖辈也是旗人,陈道明演的这个八旗子弟,难免被投射了点导演自己的影子,算是半精神自传。
太平年月不太平,八旗老光景
讲前世,得从今生讲起。
《八旗子弟》一开场就是现代场景,让人差点以为在看花絮,所以这部片子的基调不是由故事里的清朝人物奠定的,而是先以半纪录片的视角,从李翰祥和岳华俩人到巴黎找鼻烟壶说起。
尤其是李翰祥这个出了名的古董藏家(李的夫人痛恨此事),怎能放过这异国风情下的清朝古玩,俩人在埃菲尔铁塔上看见了一个大有来头的鼻烟壶,当年李鸿章送给埃菲尔的,俩人都有点梦回旧都的意思。他们还在逛博物馆的过程中认识了邓友梅先生,也就是《八旗子弟》原著小说《烟壶》的作者,打从这儿起,故事才开讲。
李翰祥通篇用的是说书人的调调,《八旗子弟》讲的是落魄王孙乌世保的故事,讲他本来赋闲在家,却因得罪了自己之前的旗奴,被关了大牢,引出了一系列渗着家国悲欢改朝换代的辛酸事。
但如果你图个纵横捭阖历史大气,那这戏里没有,剧情也不起伏,总之您多包涵,都怪这其中好多戏剧化的情节都被李翰祥给温和处理了,反而专注于生活场景,走马观花,彷如回到历史现场——这就对了!这才是一个人叙家史时的自然流露,懒得去制造什么戏剧化招摇撞骗。
拍老北京城,别人是怀旧,他那是回忆,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李翰祥扔下了他以往电影里处处可见的机灵和包袱,让一切如流水,因此现在重看这部片子,我能感受到那份温存,它不寄托在某个人物上,而是寄托在所有人物上,甚至所有景物上,所以李翰祥不批判也没立场,他只是回忆,偶尔难免串线不顾主次,没关系,闭上眼睛,闻得到大清朝的精气神,用现在的话说,我被这毫无心机的戏感动了。
那是1899年前,离庚子年约一年光景,正是在李翰祥那个回忆的情境里,是茶馆里遛着鸟笼,是生日时请著名的弦师到澡堂祝寿,是澡堂子里有吃有喝跟如今的会所一个意思,也是乌世保在端王府祝寿时的唱腔——“老王爷,福绵长,创立了虎神营保国保家乡”——那是他作为落魄王孙最后那点清平乐。
这虎神营是端王府的兵营,端王载漪也是清朝中力挺义和团的人物,也是京城里第一支带头练习义和拳术的,甚至为了给死去的20多个团员报仇,杀了德国公使克林德。后来清朝跟洋人谈妥了,这义和团和虎神营自然就成炮灰了。
等到八国联军入北京之后,虎神营成了背锅营,端王还能有什么好下场?流放新疆了呗。
《八旗子弟》里陈道明那张斯文白面,也迎来了不太平的年月,他之前在端王府祝寿时唱的那句「太平年,年太平」也不灵了,他的窝囊罪就要上演了。
城头变幻大王旗,何处安人心
正所谓乱世站不稳,墙头草最强,有的人还没适应新时代,就被雨打风吹去。所以《八旗子弟》中混的最好的是徐焕章这种见风使舵的,而乌世保是老实人啊,只能吃瘪,一开场就人设鲜明,但这绝不是一个忠奸对立厮杀的故事,这戏里好人没好报,坏人没下场,这戏外也是,所以叫现实。您且往下听。
这乌世保在大街上摔了自己旧时的旗奴徐焕章的面子,让他下不了台,被他记恨着,于是徐焕章弄得他进了大牢,还把乌世保的妻子献给了权贵强奸,最后跳湖自杀。
徐焕章是旗奴,按他说法,他爹就在乌世保府上当过差。满清规矩,旗奴是世袭的,除了时松筠这种官至内阁大学士被道光皇帝免去了奴籍的特例之外,旗奴见了旗主都得问安,甭管你混得多好有了多大的出息,要是旗主刁难,旗奴还得听令。
值得留神的是:甭管日后徐焕章都一直在暗地里算计使坏,让乌世保家破人亡被削了旗籍,他却不敢当面吼乌世保一句,抽乌世保一鞭?恐怕也是这层主仆关系在他心里作祟,这不能叫奴性,而是一种社会氛围,坏了规矩就会被众人不齿,相当于被社会抛弃。
哪怕到了庚子年后,八国联军进北京祸害,见风使舵的徐焕章混了个侦缉队队长当当,这侦缉队在庚子年还不算体制产物,顶多是政治产物,替清朝执行洋人的吩咐,真的要完成体制化还得过几年。在茶馆里遇见了乌世保,脸上还是得赔笑。
他完全可以给乌世保安个乱党的罪名,但他没有,他不敢。
但现场有个人倒是真被徐焕章逮走了,字幕上写这人叫「沈荩」,其实这是李翰祥的任性嫁接,指涉现实,现实里的沈荩是个反清记者,跟谭嗣同这拨人有来往,虽说现实中他也是在北京被抓,但那是在他的寓所,而且得到1903年。
这位戏里的「沈荩」骂了徐焕章一句「洋人是你爸爸」,茶馆里的一众看客纷纷叫好,不是他们爱国,不是他们突然有了热血,不是他们还有一段古道热肠,而是因为大家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那不如相信一点起码的厚道,至于政党乱党,谁又说得清楚。
如果说影片的前面就像乌世保在端王府里唱的是《太平年》是繁华景象,那乌世保在大牢里听见一众囚犯穿着囚衣唱的的北京小调《二大妈妈》,则是一种人心寄托。世道崩坏了,只能相信厚道了。
直叫世道逼得他们发现,这厚道也不管用了,现实从没报应,好人大都认命。
手艺人挣手艺钱,招了谁的嫌
鼻烟壶这玩意儿是传教士利玛窦传进中国的,到了乌世保那时候已经有些年头了,成了大众时髦,所以聂小轩随身的那个鼻烟壶是磨砂玻璃的,很考究画工,同样出彩的还有珐琅鼻烟壶。
乌世保在牢里结识了古月轩名家聂小轩,也学会了鼻烟壶内画的画法。鼻烟壶内画是门手艺,这门手艺在乾隆康熙年间到了顶峰,换来了名与利,也招来杀身祸,那个鼻烟壶名家聂小轩,不就是因为这个进了牢房的么。
结果出了牢房,聂小轩继续受窝囊气,被混世魔王九爷折磨,硬要他画那个辱华的画。到后头,他执意不肯画,得罪了九爷,还赔了一只手。这大概也是一个好手艺人的命。
但别人的命也是命,生活中也不净是老实人,那么些人物一个个都有血有肉在,与其说他们是为了推动剧情来的,倒不如说好些人就是那年月那朝代的边角,包括陈道明在内,演起来都是活灵活现。
其中有两场戏似乎专门让人回过神来玩味的,一场是澡堂里的彪悍女,这场似乎没有存在的理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跟谁的剧情都不挨着,但那只出场一次的霸道妞的演得劲道。
另一场,讲的是演那个混世魔王九爷带着他的羊去茶馆喝茶,伙计抖机灵算了他的羊两个人的茶钱,羊四条腿,算两人份,那敢情好,第二天九爷就赶着一群羊到茶馆里「喝茶」添堵去了。
这是这部戏的真滋味:《八旗子弟》是一部认命的戏,让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各演各的,连成一幅庚子年间浮世绘。
所有人都不是符号,也不交代下场,可能那年头兵荒马乱,来不及惦记谁。乍一看,你都不用把乌世保当主线,他反而像是一个窝囊的旁观者,看着一个个旧式做派的人物,在江山换代的时辰里是做死做活的,他们都像鼻烟壶内画上的人,刮完了就换一个,谁都不可惜。
导演也许把悲情都寄托给了乌世保这一人,他最后那句台词算是李翰祥导演流露出的普世悲悯:「天底下这么大,就没好人呆的地儿。」
浮世绘里乱世人,逃离北京城
「惹不起咱躲得起」,那个朝代的老百姓不是这么个想法?今天还一样。乌世保出狱后得知自己家破人亡,便投靠了聂小轩,还跟他女儿柳孃结为夫妇,传承古月轩的技艺。聂小轩为了保全自己名声,硬是把自己的手给车碾断,认了,斗不过,离了京城是非地。
乌世保和柳孃决定带着父亲归隐山林。
您真要说这故事,它就到这结了,但这部戏不是故事,它是虚构却拍的那么实,那么认命,谈不上惊心动魄,却如家长里短叫人惦记。
李翰祥甚至不会像关锦鹏那样让乱世儿女纠结万分,《八旗子弟》的剧情水到渠成,不刻意煽情。
您回头看,细致到就连演员的表演也是干干净净,演乌世保的陈道明,演乌大奶奶的是北京人艺大美女罗历歌,演柳孃的则是李翰祥的闺女李殿馨,这几位演的都特朴素,特别像那个年代画里走出来的人。
这部戏里没有对错,李翰祥的电影一向不爱谈对错,顶多借人物之口讽刺一下,你说谁错了?似乎每个角色都在尽力扮演历史交给他的角色,就连那些看人砍头的围观群众也是尽力围观。
乱世里从来没有对错,别误会,如今这太平年月里也不多,我们这些用微博图谋正义的也不好意思说人家大清国子民觉悟低。
大清没了,八旗子弟认命了,导演也认命了,因为他在结尾没让徐焕章没死成。
这样一个中山狼在军阀乱世里得势便猖狂,摇身一变成了军阀头子,只见镜头中有枪手要暗杀他,杀成了这戏就成了恶人有恶报,但李翰祥没让徐焕章死,他让他的军靴踩着血印,一步步向前。认了吧,他们是不会遭报应的,我亲眼见过一个老不死的红卫兵在酒桌上“畅谈”当年如何整人。
没有人知道许焕章会死在哪一场军阀混战里,我们只知道那个鼻烟壶,那个李鸿章送给埃菲尔的鼻烟壶,至今还在埃菲尔铁塔上,只为让过客看个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