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连续好几年都是上海电影节的常客，从不单独成一个单元，却每年放映一两部，这个节奏或许是最适合小津电影的，清淡却不平淡。
前几天终于看了小津安二郎的《茶泡饭之味》，看之前一直在想，这部电影到底跟一碗茶泡饭有着怎样的联系。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茶泡饭做法简单，味道清淡，说它是日本饮食中最简便的饭食之一也未尝不可。
然而，这样一碗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特别的食物，在日本人的心中却是无法替代的。最早在《枕草子》和《源氏物语》中，就有关于茶泡饭的文字。
在历史上，茶泡饭曾经是日本的“武士之食”。二战结束后，日本食物供给不足，许多人喝味噌汤、吃茶泡饭充饥，因此茶泡饭后来被看做是平民饭食的代表。
而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就像一壶茶一样，开头总是有些艰涩，就像茶叶初入水中，还未散发出茶香。但他不急不躁，在一旁定定地等着，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等到观众开始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这壶茶开始完全泡开、出色，慢慢地散出了滋味。撇去浮沫，细细品味，只有一番说不出的暖心和妥帖。
就好像这部电影《茶泡饭之味》，所有的故事都被包裹在日常生活中叙述，人物的情绪也总是隐忍于内心而不发，直到最后方才明白其中的况味。
在小津导演的作品中，“家庭”总是作为一个重要的组成被不断地提及。与小津导演经常在电影中探讨的父女、母子关系不同，《茶泡饭之味》是围绕夫妻关系展开叙事的。
日光之下无新事，但凡到了一定的年纪，每个女人都会碰到婚姻这档事。为家人的催婚烦恼，就像妙子小姐一样。
“你年纪不小了，不能永远地游玩”。“相亲结婚怎么了，也不一定是坏事啊，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你见都没见，怎么知道就不行，说不定是个不错的男人呢”。
“能有多不错呀？从小被管到大，临到挑男人过往后的日子，我还不能有点自由了，那男人好不好关我屁事啊。”节子的任性因此显得可爱。
不过烦恼归烦恼，跟姐妹们一顿叽叽喳喳之后，妙子还是结了婚。
佐竹先生出生于农村，安静朴实。妙子则是优越家庭的千金小姐，奢华好玩，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在这几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们之间的差异并没有被岁月抹平，反而愈加明显了。
妙子看不上处世踏实刻板的丈夫，她一直认为自己并不爱他，对他所习惯的种种生活方式都非常不满。比如他喜欢抽朝日牌香烟，不但便宜还很醇，火车习惯三等座位，“可以轻松些，觉得很舒适”。
于是她常常编出各种谎话，瞒着丈夫和其他好友一同出门散心，八卦闲谈。就像绫跟妙子说的：“全部结婚夫妇都对自己的一半说谎，不说谎只会闷坏另一半。”所有的婚姻都是一样的。
一次妙子跟佐竹因为侄女的婚事起了争执，对于是否应该接受包办婚姻，他们的态度截然不同。妙子气恼之下，拒绝与丈夫沟通，甚至离家出走。这时佐竹又忽然接到出差乌拉圭的外派任务。
妙子回到家里，看到空无一人的屋子，无比地惆怅。正在这时，佐竹因飞机故障返航。丈夫突然回家，妙子才发现丈夫的好。两人一起吃了一顿茶泡饭，并在这个过程中达成了和解。
乍一看，这很像中国所说的“凤凰男与孔雀女”的家庭伦理大戏，其中一定有各种嫌弃吵闹鸡飞狗跳。但《茶泡饭之味》里并没有这些。所有的矛盾与不满，都是隐藏在平静之下的。
如同河道里嵌入的一颗颗小石子，看似河水还在日复一日的流着，但只有身处河中的人才知道其中的隔阂和龃龉。
佐竹妙子夫妻二人在相处的过程中从不曾争吵，妙子对丈夫说话时总是使用敬语，礼数周到。但那份由于阶级和身份差异而造成的二人关系之间的鸿沟，也是在那些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充满了冷漠和拒绝的对话。
佐竹先生是最典型的日本男人，沉默隐忍，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他勤勤恳恳的工作，对待上司和长辈恭敬又顺从。但他丝毫不懂得浪漫，也从不会想些小花招讨妻子的欢心。
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有成熟稳重、节制包容的一面。对于妙子的任性和大手大脚的花销习惯，他从不轻易指责，也不指望她改变自己，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
每一次当妙子想逃离这种近乎于停滞的，日复一日无所事事的无聊生活外出游玩时。佐竹先生都假装不曾识破她那些拙劣的谎言。
大家彼此独立，互不干涉，但长期生活在一起，总会互相影响。佐竹为了改善两人的关系，甚至心甘情愿地改变自己多年的习惯。
所有这些都是沉默之中最真挚的爱。但由于这一份爱实在太不动声色，骄横的妙子一开始并没有发觉自己内心一直深深爱着丈夫这件事，连她自己都已经忘了。即使身边的朋友早已看穿，多次提醒她，她也不肯承认。
直到她独自回到空空如也的家里，那份席卷而来的失落才让她终于意识到了，爱一直都在。也许只是日复一日的无聊琐碎的生活让人不小心忘记了。
小津的电影就是这样，不夸大日常，也不脱离日常，一切的情感都在日常里自然而简单地发生着。最后，他也给了这份一直未曾表露的爱，一个恰到好处的展现时机。
如同每一对家常夫妻一样，妙子和佐竹相对而坐，共享着一份临时做出来的茶泡饭。这是整部电影唯一一个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的镜头。
在大多数时候，妙子并不明白竹所说的“结婚夫妇就应该像茶泡饭那般”的意思。然而这顿饭之后，她才切身感受到什么是平淡，再喧闹的浮世，最终都抵不过生活的平淡本质。
茶泡饭算是日本最家常的料理，曾经在旅途中遇到一个日本朋友，她说：“茶泡饭是最让人心安的味道”。后来她也无数次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居酒屋尝试各种茶泡饭，她也跟我讲述过这部电影的结尾：
“你说的个人简单生活，习惯了的事物会让生活更轻松。现在我明白了。”
“茶泡饭，就是这种味道了。结婚夫妇应该像茶泡饭这样，我真高兴你能明白。”
说完以后，妙子和丈夫，两个人都哭了。
后来妙子跟她的姐妹绫和高子分享了那晚的感受：“做个醒目的说谎者吧，但最差的实话也较好的谎话为佳。”
绫一听：“哗，我走了，我说谎才来了这里，再见了。”
高子也跟着一起走了，留下节子。
妙子跟她说：“你明白吗，在选择夫婿前要三思啊，那是很重要的，他的领带…打扮方式…并不重要，可靠性，才是最重要的。”
婚姻，就是日子的集合体。日子，就是一天又一天的重复。你可以不服，试图强加一些特别的元素，来让日子显得与众不同。但是，偶尔想要改变的尝试，却抵挡不住必然的复制。
日常生活最终都会归于平淡，但能从日常生活中的平淡中品尝出不同滋味，就是小津安二郎的茶泡饭之味吧。
本片由积家✖️上海国际电影节荣誉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