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谈话」是由ONE一个发起的作家访谈类专栏,每周日独家更新。
我们相信,不管文学场如何人声鼎沸,「后台」始终是那些在写作这条道路上艰难求索的作家,和他们的心灵内史。
谈话者
大头马,1989年生,写小说和剧本。出版有《谋杀电视机》《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九故事》等作品。
小饭,自由职业者。
小饭:大头马你好。咱们能不能放松一点,心态放开一点进行这次对话?
大头马:好的。
小饭:你的笔名很有意思,要不就这里谈起?
大头马:我的笔名就是我小时候的外号,也是那时的笔名和网名。就一直用到现在了。
小饭:我注意到有一本书上,你强调自己“年龄未知,性别不详”,这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年龄和性别对一个个体来说是重要的标签,你为何要让我们忽略它们?
大头马:现在想想这么说确实挺中二的。主要是我一直没把写作包括出书这件事当回事儿,所以经常显得随心所欲。当时那么写估计纯属拍脑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正如我说的,对写作这件事没有太认真,所以潜意识会觉得不想让它影响到我真实的生活,那么就不会希望自己的真实信息曝光的过多。因此才会语焉不详。
小饭:那我们来聊一下生活中真实的部分。多年前《自然》杂志上刊登了科学家们对Y染色体的研究成果,研究报告中指出:X染色体有1098个蛋白质编码基因,Y染色体上仅有大约78个基因。身为女性,你能在生活中感受到比异性多出的1000多条编码基因吗?这些基因“优势”对写作有具体的帮助吗?
大头马:我不太有性别意识,很少有意识到自己是女性的时刻。当然也不会觉得自己是男性,看到男性我也觉得自己离他们挺远的。我觉得性别挺难把两个人囊括在一个单元里面,让俩人产生什么基于性别的共感的。现实生活中和人打交道我也不会以男性/女性的目光看待对方,通常我会把每个人都当作一个特殊的个体来看。这不一定是个好事情,我对现实生活常常是懵懂的……仿佛一个巨婴。所以我也不知道从属于一个性别对写作有没有具体的帮助或优势/劣势,肯定是有的,只是我没思考过。
小饭:那你平时喜欢思考什么?一个写作者理应对生活和世界带有思考——我是说咱们总是有思考对象的。写作本身也是一个思考的过程。我的提问就是想探索你对诸多问题思考的结果。
大头马:我也说不上来,都是生活中遇到的具体问题吧。还会思考一些诸如人应不应该吃狗肉之类的和自己的生活实践关系不大的问题。我会和一些朋友去交流这种看似无甚意义的命题,我很高兴有这样的朋友可以进行这类思辨讨论。不过写小说时,我思考的主要是故事本身,不会带什么问题意识,我想的都是很具体的东西,比如怎么开头,用什么样的语言风格,有哪些人物等等。
小饭:你会书写成功和失败吗?别人的成功和失败对你有意义吗?会羡慕某些作家以及他们的人生吗?
大头马:啥叫成功和失败?我的小说里好像不太会涉及这种主题,也没有从这个角度构思过小说。现实生活里,别人的成功和失败肯定是有意义的啊,看到成功会羡慕,看到失败会反思,这是人之常情吧。我比较羡慕海明威的人生,浓墨重彩,随心所欲,绝对是个大玩家,那种日子是我想过的。
小饭:他的人生“丰富多彩”,某种程度上他的确是一个勇敢的人——有人说作家并不是海明威的正业,他正业是拳击手,猎人,战地记者,士兵……他一生还结过四次婚,但海明威几乎也没有停止过写作。你的意思是羡慕这些吗?
大头马:对啊。只有写作的人生有啥好过的,写作应当是对人生的一种总结/白描,而不是其中的主体。我特别忍受不了无聊。经常有人说要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那种枯燥重复的日常里发掘人生的意义。我很钦佩这种想法和做法,但是我不太行,我跟海明威一样,得不停地在世界上乱窜,静止不动的生活会让我自杀。
小饭:害怕在写作中暴露真实的自己吗?真实自己中并不让自己满意和喜欢的一面。
大头马:是有顾虑的。不过写作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暴露自己么,我觉得写作就是泄欲……虽然我写的是小说,所谓的虚构,可是我的全部自我应当都体现在这里面了,有时候回头看还挺震惊的,我怎么能暴露得这么彻底。所以我通常不会希望身边人看自己的小说,会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也羞于和别人谈自己的写作。生活中我习惯隐藏自己。
小饭:你曾说“写得太烂和写得太好都可以,避免平庸。”我假设是你认真说的。那这是从生活经验中提炼的,还是阅读过程中获得的,抑或是思维模拟出来的?对平庸的厌恶具体表现是什么?
大头马:我觉得平庸就是不动脑子,照猫画虎或者自我重复。或者在一种流水线式的文学生产中进行着没有自由意志、没有创造力、没有生命力的文学媾合,这让我感到恶心。不过现在想,不平庸其实还挺难的,是很高的要求了。当然不管能不能做到,首先得追求不平庸吧。
小饭:《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里面充满车轱辘话,你是对车轱辘话迷恋,还是春秋笔法,讽刺某些现象或者现实?
大头马:我有点不记得这篇小说了,是哪些车轱辘话?
小饭:把那些说成是车轱辘话是我不对,不准确——你那些话并不算絮叨:“永远不要试图政治正确。也不要试图刻意政治不正确。”“不要在乎你的读者,但切记你自己必须是一位读者。”“不要惦记拿奖,只有从不想着拿奖的人最后才有可能拿到奖。”“越短的小说,应该用越长的时间来写。”就是类似这样的话。你能把一个概念,一件事,正着说一遍,再否定它。我是觉得这些表达方式有意思。
大头马:这几句就是纯属配合整本书的指南式的设计而写的几句假模假样的写作指南。是故意写成那种看着有道理实际上啥也没说的金句似的句子,不是经常会有那种文章——总结世界上一些一流小说家的写作建议/写作指南么,就是在戏仿那个。
小饭:你的故事中有很多警察,你喜欢写探案……你对侦查的兴趣是从哪里来的?对整个过程中最感兴趣的是哪个部分?
大头马:我是一个推理小说迷,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做一个侦探。后来家人告诉我,中国没有侦探,只有警察,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到现在推理小说仍然是我的阅读中占比挺高的一部分。我也经常去玩剧本杀,在这个圈子我有另一个身份,是个警察……现在还没被人发现是假的。不过,真实的侦查过程和小说电影里呈现的相差甚远,大部分时候都很枯燥,也基本上遇不到什么大案子。真让我去干刑侦我应该也受不了。
小饭:也就是说你欺骗大家说你是一个警察?据我所知你确实去派出所实习过,真实的侦查过程一定比小说电影中的枯燥和漫长,但就像钓鱼,这种体验的快乐是那最后解谜成功的一刻。能说说你参与的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侦查”吗?
大头马:对,我不仅骗大家我是一个警察,连我的名字、经历、生活都是假的。我在这个圈子里还挺有名的……他们都是以另一个身份来认识我的。现在我也很骑虎难下了,不知道哪一天会被拆穿。我在好几个刑警队实习过,但肯定不是正儿八经的警察,我觉得真实案件的侦破过程其实关键不是解谜,因为嫌疑人都是很快就能锁定的,现实生活中极少有什么复杂的、高智商的案件。破案更关键的是怎么去做完整那个证据链,你甚至可以说大部分工作都是做材料。我几乎没参与过什么侦查,因为这个过程很少存在,参与的更多的是出现场、抓捕、审讯和看他们做材料,这里面印象比较深的还是看法医验尸和解剖吧。
小饭:说到这,那你对真相关心吗?相信平行世界吗?
大头马:不知道你说的真相具体是指什么?故事的真相吗?那还是关心的,这就是基本的好奇心吧。但是没有真相也能接受,毕竟作为小说家,真相是什么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可以创造出各种“真相”。关于平行世界,我大学时酷爱读科普类的书籍,尤其是物理方面的,于是读了很多理论物理的书,有一本加来道雄的书《超越时空》讲的就是平行世界,印象蛮深的,很好看。平行时空是否存在取决于你倾向于认为哪一种Theory of everything更reasonable,不是一个简单的独立存在的问题。所以我不好说相不相信。
小饭:诗歌爱好者流传一句话,“诗歌到语言为止。”你的语言风格非常之明显,长句很多,这种语言是怎么来的?会刻意寻找自己的语言风格吗?会设计自己的语言密码吗?
大头马:爱写长句是个不好的习惯。我现在已经改了挺多了,以前觉得写长句好像显得很厉害,不仅长还很多是病句。最近我在改四五年前的一些稿子,就觉得,哇,我以前的语言怎么这么差。长句是不加控制的结果,现在我会觉得美的语言是有节奏感,而不是一味地长或短。语言在我看就是一个人的声音,这种声音的形成挺复杂的,每个人都会形成Ta自己的声音,这和Ta从小到大接收的语言环境,自己的性格和个性,对语言的偏好等等很多方面都有关。很难说有设计之嫌,我觉得这是大脑的自动发展结果。
小饭:你对自己的生长和学习,不加控制吗?对人生和未来,没有计划吗?
大头马:我确实是个很少有什么计划的人,这主要是因为我完全无法按照计划行事。我很钦佩和羡慕那种制定了计划就能特别自律地完成的人。我对所有事都是三分钟热度,虎头蛇尾,可能唯一的例外就是写作这件事。
小饭:你说要和其他写作者保持距离,身边的同龄作家朋友对你来说有何价值?会去阅读他们的作品吗?会不会让你更自信?
大头马:我感觉写作者们相互之间都会主动保持距离,同行勿近面斥不雅那种感觉。挺微妙的。我没有玩得特别好走得特别近的写作的朋友,但还是有挺多朋友是搞创作的,也会一起吃饭喝酒聊文学,会碰撞出很多的火花。这种交流不宜频繁,多了会让人对文学产生不适感。也不能完全没有,否则搞这个还有啥意思呢,就埋头自个儿在那吭哧吭哧写吗,累不累。我觉得有意思的人对我来说永远是重要的,无论Ta是不是同龄人,是不是搞写作的。我非常需要这样的存在。我一直都会读好的作品,以前读的少是因为了解的渠道少,我现在会自己主动去买感兴趣的作品回来读,无论对方是不是同龄人、认识或不认识的作者。也不会更自信吧!毕竟一般有兴趣去找来读的作品都不会太差,别人身上总是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我喜欢能够从别人那里得到启发或进步。
小饭:从谁那里得到过巨大的启发和进步?哪种启发,哪种进步?能不能说几个具体的事。
大头马:应该是挺多的吧,那些保持了很多年友谊的朋友,肯定都属于彼此一直在相互启迪的那种。那种启发也不一定就是写作上的或者价值观上的特别宏大的东西,而就是一些生活层面的微观的东西。还有就是我更喜欢和不同行业不同背景的朋友相处,有时在他们那里是常识的东西对你来说却是巨大的新知,具体的事就是比如我会从搞金融的朋友那里获得有关理财的知识……
小饭:你在抑郁症这件事上,有什么思考和经验愿意和大家分享吗?你怎么看待另一个抑郁症患者?会视之为同行者或者知己吗?会安慰他们吗?怎么安慰呢?
大头马:挺多的,不过没法简单地去概述。我因为自己学心理学,身边也有很多人得过或一直身处疾病之中,会经常交流,也读很多相关的书籍,关注学界的进展,所以会有很多思考。一开始我是比较坚定的病理学派,无论是从临床治疗还是关于疾病的认知上,都比较推崇用医学方法去解决,比如吃药。后来我的观念又慢慢产生了转变,开始重新看待福柯的那一套理论了。有点看山是山那意思。现在我的想法肯定也只是阶段性的,不过我觉得怎么看待抑郁症,看待自己的任何疾病,包括怎么解决或怎么相处,都是认识你自己的一部分。它们都是你自己的命运。这没法由他人来提供答案。我的经验也只是一个参考。
我不太会把别的抑郁症患者当作同行者或知己,这个想法太荒唐了,这就好比你会把别的罹患痔疮或糖尿病的人视为知己一样荒唐。实际上我也不太喜欢和抑郁症患者来往,本身我就是个很难开心起来的人,干嘛还要给自己添堵呢。当然了,不喜欢归不喜欢,是朋友还是会安慰的,谁让是朋友呢。而且,只要你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咱们这个国家活着,总有一天你也会抑郁的,到那时就得你麻烦别人了。
小饭:是对这个国家失望?要不说点能说的,具体失望在哪?
大头马:这是可以说的事情吗?有点害怕。能说的就是,一是经济的衰退,我对这事儿比较恐慌,很怕国家出现经济上系统性的崩溃。二是各种自由的紧缩和丧失,这对我们这种搞创作的人来说也是特别现实和直接的问题,你写的东西越来越没法发表了,你就没饭吃了,一不小心还有可能你整个人都被封杀了。我生活在这个地方,真的是感到害怕,每一天都越来越战战兢兢,没有安全感。
小饭:好。那我们说回到写作。对现实的讽刺,对人类的怜悯,对世界的爱,被称为写作者的三个目的地。你准备去哪?
大头马:讽刺吧。怜悯和爱很好,也是我向往的,可最后落笔总是在讽刺,这大概是我目前还没法摆脱的事情。
小饭:觉得以后会改变吗?有一天不再毒舌,不再有批判性,而是对世界充满包容和爱……希望将来的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写出什么样的作品?
大头马:我觉得可能会改变吧,但是讽刺性和包容和爱不是互斥的,我希望有一天能写出像《失明症漫记》或是《死亡间歇》那样的作品,成为像萨拉马戈那样的空想社会学家。
小饭:如果成为萨拉马戈需要你放弃高质量的亲密关系,政治和社会主张被同行整天嘲讽,最后流放到无亲无故的海外小岛生活十年,每天修车开锁才能谋生……你还愿意吗?
大头马:我没有想过他的生活,我想过海明威的呀。我是说在作品上希望能写出萨拉马戈(写过的)那样的作品,他的生活是啥样我几乎一无所知。
小饭:你爱上一个作家不会好奇他们的生活吗?
大头马:不会。我只会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