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第一个寒假，我躁得不行。
 
这事儿怪很多人，比如当时我特别喜欢班里一个女生，但她并不喜欢我。也怪我前前前女友，她在我发了一张小孩撒尿的照片后迅速拉黑（甩）了我。当然，大学老师也跑不掉，听他们讲课简直是钝刀割肉，杀了我，我也不想走进课堂。
 
我操，现在回想起这些，我还气得发抖。
 
总之我寒假一回家就很躁，我有一股年轻的邪火，没人能按得住。邪火多的人特别适合看拉美文学，恰巧我手头就有一本《见证热情：格瓦拉致女友书》。我翻了无数遍，真是要了命了，看到格瓦拉年轻的时候骑摩托车，从阿根廷一路向北，直到墨西哥，投奔卡斯特罗，解放古巴。看到他每到一处就设诊所，帮助当地人，顺便养活自己。看到书附录里聂鲁达热情奔放的诗歌，我觉得我的生活就是一堆废纸。
 
当天我就跑到火车站买了张去黑河的票，到家父母才知道。我花了两个小时搞定他们的情绪，立刻就收拾书包。我想象着飞驰在东北平原上的列车，虽然不如摩托酷炫，凑合用吧。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寒假进行了一半，春节就在眼前，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妈的，我要去黑河。
 
黑河是中俄边境最大的城市，紧靠黑龙江，对面是俄罗斯的海兰泡。从我家坐火车过去要在哈尔滨中转，总共十几个小时。我踹开家门就走了，哪有余钱，所以特意买了午夜的硬座车，省一天住宿。到哈尔滨一切顺利，但踏上过夜车的第一分钟，我就后悔了。
 
春运期间，人头攒动，无数扛着牛皮袋子的人席地坐在过道，而我从未一个人身处陌生的人海。我在狭窄的座位上坐立不安，每过一个壮汉就一激灵，我想睡又不敢睡，有人清空行李架躺在上面，有人钻到座位底下，无视自己的脚被推车碾过，旁边的人东倒西歪，偶尔斜到我身上，我都吓得要尖叫。
 
我稚嫩的十九岁生日才过，没想到独自出行是这样的场景。别说格瓦拉了，就算是凯鲁亚克站在我面前，说小杜，走我带你飞，当时的我都肯定一巴掌甩过去，飞你妈飞，我要回家。
 
最后我把单肩包的带子绑在脚踝上，甩到座位底下。我把钱包塞进贴身的羽绒服兜，垫着，伏在窗户边睡着了。窗外，东北的寒夜零下二十度，车内暖气叠加人气，烘得人直流汗。半夜时我忽然被水打醒了，迷糊中一摸肩膀，全是冰水。这才发现本来结冰的窗户被融化，全进了我的脖子，我的羽绒服。
 
我没有备用衣服（毫无经验），没法转身（旁边的大哥鼻子都要贴我嘴巴了），只好捏着羽绒服，试图在暖气片上烤干，我撑了一晚，到黑河的广播响起，我简直要哭出声来。
 
那一趟边境的旅途，我走了七天。到了黑河，孙吴，北安，齐齐哈尔，龙江，最后返回我家。我又睡了两晚这样的硬座，每次都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出来遭这样的罪。我在孙吴住的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在龙江住在泥土糊成的老房子，我沿途吃了十几顿兰州拉面，居然都没觉得难过。
 
十九岁真好啊，十九岁真糙，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任何艳遇，不过想想那冰天雪地我一个黑乎乎浑身发臭的毛头小子，算了，回去撸撸睡了。糙过劲儿了，我忽然状态好起来，想到切·格瓦拉，我觉得也没什么难的嘛，我上我也行。
 
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小年，父母急得要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放松。打就打吧，这才哪到哪，我的未来是星辰大海，该你们提前练心理素质嘛。
 
出游过后的十九岁，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天赋。我唯一擅长的东西就是不顾一切，我热爱山川穿过耳垂的风，喜欢冰雪和骄阳下蝼蚁般的路人，我渴望从熟悉的环境消失，渴望离开我爱的人。
 
我喜欢说，我曾跨过山河大海。为了装这个逼，我愿倾尽所有。
 
大学时，我看了很多拉美文学，格瓦拉和聂鲁达早已被忘到脑后，却一直记得巴西作家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这篇小说只有一千多字，写一个本分的父亲忽然离家出走的故事。我一直记得儿子在岸边呼喊的话：
 
“爸爸，你在河上漂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你不是非这样下去不可，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在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然后，爸爸回了头，儿子逃走了。
 
怂逼，我心里想，要是我，就自己再造一艘船，爸爸你别等我，我注定比你跑得远。
 
我现在辞职了，在四处晃荡，我爸妈半个月给我打一次电话，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才从青藏高原穿过，途中险些翻下山崖，被迫在雨夜的山腰露宿。我总想起去黑河的那次旅行，当时还没有穷游的概念。我想到我绑在自己脚踝的单肩包，哑然失笑。看来我从一开始就不够坦然，我要再努力一点。
 
晃荡过程中，我就经常放这首歌。我很着力地听，到了这句话，我会停下来，跟着一起唱一遍：
 
I do believe that the measure of a man
我相信一个人牛逼的标准
Is the length he will go from the place he began
就是他出发到结束的距离
And I remind myself as I walk across the land
当我跨越山川 我会提醒自己
That the less I overstep
我跨越的越少
means the more I understand
我收获的便越多

 
作者介绍：
杜修琪
写文章里比较会打篮球的，打篮球里比较会做饭的。记者，作家，前《大象公会》主笔。@杜修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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