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一列开往西部的绿皮火车上,一本书摊在腿上,封面写着“绿皮火车”。
他坐在斜对面,盯着她看。
终于他问她:你坐过绿皮火车吗?
她抬眸,深似海底:当然。
一、
白桦第一次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那时候我们坐在河边高台上的树荫里,共用一个随身听,耳机里循环放着周杰伦的《一路向北》。
他眯起眼睛看着远方说:“我最近做梦都在想那个故事,我想开头应该会是那样的。在一列绿皮火车上,遇见一个人,满足我对于这个故事所有幻想。或许那天的我,就像遇见露丝的杰克,在泰坦尼克号上,一个混小子,走到了生命最精彩的时刻。”
我说,可杰克最后死了。
那你觉得,是一生平庸安稳地病死床榻好,还是生命如烟花轰然升空,虽短暂但灿烂无比好。
我说,你太文艺了,而我只是个俗人,我觉得哪一个都不好。
白桦不再理我,拽了拽被汗水浸透的校服,随着音乐哼唱起来。
那一年我们高一,相识第十六年。所有人都爱开青梅竹马的玩笑,但白桦有一天跟我说:我觉得我可能不会活到很老,所以你最好不要爱上我。
他看着我一脸惊愕的表情,猛拍一下我的头。
“你知道泰戈尔有一句诗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去秋叶之静美’吗?我才不要在这浑浊的世间停留太久,我要不妄顾此生,真正爱过,感受四季之美,然后有一个人记得我曾来过。到那个时候,我这辈子才算没有白活。这就是我的人生理想。”
“你不用说了,我觉得最后记得你来过的那个人,只有我。”
“没错,你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他嘴角勾起浅浅笑意,深沉地说。
二、
在我的印象里,白桦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他安静,喜欢看书,喜欢收集各种叶子,但很少做成标本,只是拿回家里看着它慢慢腐朽,然后遗弃。他不是一个幸运的孩子。我从未见过他的母亲,也很少看到他在外打工的父亲。一直与奶奶生活在一起的他,朋友很少,我们虽一起长大,也很少看到他笑。他心里装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喜欢抬头走路的男孩。他稚嫩的脸庞在光影中移动,不甘错过每一片叶子。
他说,站在一棵树下,可以感觉心安。此刻,它在保护你。
小时候,他会把我也拉到树下,把手罩在我的头顶,说,你看啊,我也可以成为一棵树,可以保护你。长大后,我只会站在阳光下,以旁观者的姿态欣赏他被树保护着的傻样。
高考那年,我们去了同一座城市。收到通知书那天我开玩笑跟他说,是不是我这辈子都甩不开你了。
他也笑笑说:“你小心点哦,你要是谈恋爱了我一定偷偷告诉你爸。”我抓起一把瓜子扔向他,他把胳膊举起来遮挡,瓜子四处迸溅,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学期间,我们见面的时间很少。白桦总是泡在图书馆,而我总是四处疯玩。直到大二的一天晚上,我在自习室找到白桦。
“我有男朋友了。”
“挺好。”
“你不会告诉我爸吧。”
“你猜。”
“求你了哥,我请你吃饭。”
“好,一周的饭你都包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看过我,语气平和,姿态漠然。
后来失恋了,又跑去找他哭,他也依旧是同样的样子,语气平和,态度漠然。他问我伤心什么,我说,失恋了总要伤心一下嘛。
他又问:“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心安吗?”
“不,反而很害怕失去。”
“一段好的恋情应该让人心安,而不是提心吊胆。你们分开是好的。”
我脸上挂着泪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书上写的。”
“那是纸上谈兵。”
“那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会害怕失去吗?”
我摇摇头。
“所以说,你不适合跟他在一起。”
“但我们在某些地方那么像,我以为他是懂我的。”
“在一起,并不是所谓两个人越像就越有共同话题,有时候两个互补的人在一起,会更懂彼此。就比如咱俩,我喜欢读书,你不喜欢,但我可以把看到的讲给你听,这也是我们之间交流的一种方式。”
我不再说话,低头抹眼泪。
大四那年,白桦拿到了保研的机会。而我,在四处投递简历之后,去了南宁一家科技公司上班。
我送他去车站,他冲我摆摆手,进站,又转身隔着玻璃冲我喊,“我要去坐绿皮火车了。”我冲他用力点头,转身眼泪却不自觉流下来。
这是二十多年,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开。但我并非确切希望,他能在绿皮火车上遇见一眼即一生的姑娘。
三、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心上人你不要担心,等着我回到那片白桦林。”傍晚坐在一家咖啡店里,听朴树低沉的声音这样唱着。
一个小时之前,白桦发来消息,说要来南宁看我。看我是顺便,重点是给我介绍他的女朋友。
白桦在研究生期间很少给我发消息,偶尔聊天,也只是说一说他在做的项目。
而我渐渐也不知道应该与他说些什么,两个城市,仿佛我们已然隔了两个世界。我的生活千篇一律,家与公司两点一线,南宁的骄阳如烈焰般烤干我的大脑,微薄的工资让我对于生活的激情仅限于超市打折促销。
白桦说,学校的生活也很无聊,实验室里没有多少女生。他告诉我,那天在绿皮火车上,他也没能遇到一个能书写故事开头的姑娘。
继续等。
等多久?
如果一直找不到那个姑娘,就不再恋爱了吗?
他没有给我答案,也很久没有再发来消息。只是突然有天看到他在朋友圈里发了一个女孩的照片,长发及腰,明眸皓齿,倚在他肩上天真笑着。那是追了他很久的学妹,北京孩子,家教良好,敢爱敢恨,钟情三年。白桦似乎没有应该拒绝她的理由。
我一直以为这一天到来,我会替他高兴,但总感觉心里少了什么。不知道当初我把自己的恋情告诉他时,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们共同的朋友马上发来消息询问白桦的女友。我告诉她我也不清楚。
她说,一直以为我们俩会在一起。
我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把我的心扎了一下。我告诉她,这样算来,是我先谈的恋爱,是我先给我们的关系判了死刑,或许从始至终,我们只会是朋友。
有些关系本就如此,我们曾携手同行,但世间太大,我们一不小心就走上陌路,不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路人。当你回头想起那个小男孩或小女孩,想让他也看看你看过的风景,却发现那个孩子早已不见。你甚至不曾知晓是在哪一个路口走散的。
白桦带着那个姑娘来了,坐在我的对面,笑意盈盈,秋波暗涌。那姑娘主动给我夹菜,说我像她的妹妹,说他们下一步就打算见家长了。我轻轻点头,白桦也只低头吃饭,沉默不语。
后来白桦凌晨发消息问我,觉得她怎么样。
“好看。”
“没有别的了吗?”
“人挺好的。”
“你没有其他想说的吗?”
“没有。”
长夜寂寥,理智开始消退,初心涌上眼前,互猜心意,但终有一道无形鸿沟,让我们依旧无法轻易说出真心话。
所以,不要在夜晚做任何决定。不要在夜晚,爱上别人。
四、
我跟他说,我想回家了,回家找份工作,我妈也在催我结婚。
他很久才回我消息,说,你不能回家,这一辈子也绝不会是这样的。记得小时候我们看的《泰坦尼克号》,最后杰克对露丝说,你会得救,会活下去,生很多孩子,子孙满堂,你会长寿,死在温暖的床上,而不是在这,不是今晚,不是这样,你懂吗?
我懂,可惜我一直是个俗人,从未想过你所想的爱,也从未觉得哪一片叶子格外纯真。
白桦已经毕业一年了。自从那次见面,我再也没见过他,过年也未曾回家。我几乎每天都会翻看他的朋友圈,他也一直没再更新。仿佛他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最后只剩下几年一次同学聚会上的礼貌握手。
直到那天,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南宁回家,然后收到了他的那一段话。
这么多年,他始终未变,还是那个充满理想与激情的少年。而我已然沦丧在平庸的生活中。
他说过几天会回家,约我在老家镇上一家咖啡馆见面。
秋日午后,干燥烦闷,无风,树叶也纷纷落下。我一路踩着落下的叶子走过去,听它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远远走过去就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黑色大衣,头发松散,右手撑着头靠在玻璃上。他很快看到我,招招手示意我走快些。
走近了,没有问候,没有寒暄,没有不自然。
“别回家了,跟我走吧。”
“你说什么?”
“我说”,他停下搅动咖啡的右手,两眼有光,一字一句重重地说,“跟我走吧。别回老家,别结婚。”
“那你女朋友呢?”
“分手了。”
“为什么?”
“他们家想招我做上门女婿。”
我扑哧笑了出来。心气那么高的少年,实在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他接着说,“主要还是我不喜欢她。”
“那我不回家干什么呢?”
“辞职,考研吧。跟我去武汉,我的工资足够两个人生活,再说你工作这几年也有存款,你要是觉得不好我们就AA,反正,我们要拼一把。实在不行了,我再陪你回家。”
“为什么?这些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没有为什么,喜欢你好久了。这句话再不说,我们就真的要错过了。”
五、
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错过了。
就像太多时间,已然错过。
当初不够好的我,遇见了最好的你,于是我也开始变好。
当初最好的你,遇见了不够好的我,于是开始收敛锋芒,愿意尝试在这世间帮着一个傻丫头继续走下去。
或许我们都该相信,纵使世间感情难逃千疮百孔,但终有一人,或许来迟,但会让你自此相信,世界温暖如初,一切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