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娜和嘉铭认识在黑胶唱片店。

那是圣诞节后的周末，南方沿海城市的天气还只是穿薄薄的针织衫外套和格子棉布长裙。新年伊始，喜气洋洋，街上全是从各地来赶年末促销的人们。嘉铭拿的是皇后乐队的A NIGHT AT THE OPERA,瘦长的身体高出一个半头排在卡娜前面买单，手里还另外拎着一个灰白色的帆布小袋。刷卡机迟迟没有回应，后面排队的人开始有点焦急。店员问：“先生，唔该有冇港纸？”嘉铭摇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卡娜，书生长相白净脸庞，张着嘴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问她：“你好，可不可以帮我先代付，到ATM把钱还你。”他们一起走出唱片店的时候，刚好遇到他的朋友，手上提着都是广东道购入的奢侈品。他们还给卡娜三百块钱港币，并邀请她一起吃下午茶。卡娜拒绝了。嘉铭留了卡娜的联络电话，告诉她来北京可以找他。

卡娜第一次联络他已经是半年以后。公司到北京参展，临时要找当地手艺人，要拿得出手又要价格实惠。往往越是人生地不熟，活儿就要得又重又急。卡娜拨通了电话，响了几声没有接。她挂断了电话，打算自食其力的时候 ，电话回拨了过来。事情在短时间内得到了满意的解决结果，卡娜在结束工作后请嘉铭到电视台附近吃饭作为道谢。

入夜后的高级写字楼依然灯火通明，不停有车辆进出办公大楼，路人也是行色匆匆，似乎慢一秒新闻就要馊在了路上。他们走出食肆在街上散步，谈论时下的市场经济和天气，礼貌又合体。初夏的风柔软地贴在脸上，卡娜闭上眼睛仰起头说：我那天也想买《歌剧院之夜》，但是最后一张被你买走了，如果我不帮你付钱，它就属于我了。嘉铭站在路灯下，尴尬地说了声抱歉。时也，运也，能换今天这个人情也不算吃亏，卡娜笑答。

卡娜回到深圳后，两人在线上的话多了起来。卡娜是双子座，喜欢变化和热闹，嘉铭是金牛座，注重稳固和实际。两个人在个性上相去甚远，负责开启话题的总是卡娜，嘉铭则是给出客观认真的回答。也许是因为不同而产生的新鲜感，又或者是感情空窗期已经到了必须装进点什么新的东西，他们迅速地在一起了。

跟大多数异地恋的情侣一样，他们制定一个个见面计划，不是他来深圳，就是她飞北京。嘉铭方向感极强，也许是雄性动物天生的本领，卡娜跟在身后玩手机，一只手被紧紧拖住。他的生活规律，周一看书周二学鼓周三电影周四运动。饮食温和，不嗜烟酒和油辣，也会拽住想要在地铁插队的卡娜。他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绅士贵族，万事得体最为要紧。相对而言，卡娜就显得孩子气许多，动漫和游戏，社交和购物。一个水泥牢笼根本管不住天性好动又渴望自由的孩子，这让嘉铭不得不经常改变计划表上的事项。

出于一个金牛座的现实主义，嘉铭跟卡娜确认她是否愿意在未来到北京定居，并明确表示自己没有打算去其他城市。卡娜回答说未尝不可，但事实上她从不喜欢用一个指日可待的未来来要求爱情，它的本质本就不可安排和无法预测。表面附和，心底鄙夷是她一贯的拿手好戏。嘉铭是留德归国的工科博士，不管去哪个城市，都不会混得太差。卡娜只是一个普通本科，跟985/211都沾不上关系的。虽然说在哪也不会饿死，但她最受不得被人牵制、仰人鼻息。

嘉铭不喜欢啤酒，也不喜欢足球，为什么选择了去德国留学，卡娜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试想那个年纪的男人，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让他们疯狂呢？作为一个30岁的大人，不敢再轻易冒险，也没毛病。她试图说服自己切莫吹毛求疵，从而因小失大，嘉铭是一个很不错的结婚对象。也许跨入成熟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看值不值当，再看喜不喜欢。

嘉铭也带卡娜回家和家长吃饭，房子宽敞洁净，每个摆设都恰到好处。他家车库有辆好车，但嘉铭偏独爱开另一辆破旧的卡罗拉带卡娜到五环外去溜达，车里冷气不得劲，就拧下车窗踩油门。卡娜的长发被狂风搅成一团，又在风止时粘在油脸上，那一刻她甚至以为自己爱上了个登徒浪子而感到兴奋。卡娜喜欢靠在嘉铭瘦骨嶙峋的肩膀上看书，他一开始还会动情地盯着她的眼睛说卡娜你真好看。卡娜也会撒娇让他用德语说我爱你，“ich liebe dich”，像小孩对新玩具的爱不释手。直到后来卡娜留意到那辆捷豹跑车的车牌号，看起来像个生日数字，她问嘉铭。

他说是前任生日，语气平静，就像这件事与她无关也不必再问。

卡娜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那几个数字时而在脑海里狂奔，时而又在眼前忽明忽暗。如鬼魅，如刺刀。她想摇醒熟睡中的嘉铭，让他在新欢和旧爱之中必须做个抉择。但她没有这么做，她对答案一点信心都没有。就算是嘉铭胆敢当面说出别人的名字，她也不能怒发冲冠起身就把他家房子点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大家开心。

初冬嘉铭邀请卡娜去南半球的海岛度假，在网上已经订好了一套带泳池和花园的别墅。同行一共6人，另外两对情侣是嘉铭的好友。这个挨着赤道的岛屿刚好进入夏天，热带雨林气候总是突然下雨又突然放晴。水汽蒸腾浮在上空，闷湿难耐却也常见彩虹。

他们白天租车到处闲逛，偶尔也在家做雷司令葡萄酒炖鸡和奶油莳萝烩鱼。悠闲的午后，他们在澄清的泳池比赛游泳，躺在沙发讨论物理趣谈和浩瀚宇宙。卡娜百无聊赖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最后有人提议出门吃东西，才慢慢悠悠出了门。这跟卡娜预想中缤纷多彩的假期格格不入。

他们经过一整排的餐馆，最后综合了所有人的口味选了一家还算不错的西餐厅，然后到便利店买做早餐的鸡蛋培根和白吐司，卡娜看上了当地一种看起来有点奇怪的绿色香蕉，价格高出普通香蕉的一倍。几个人男生说不值当买，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同行的一个女生出来打圆场，说千金难买心头好，喜欢就买呗。最终卡娜还是放下了香蕉，装作毫不在意。便利店出来之后经过一条酒吧街，曲风各异，有摇滚和爵士。卡娜驻足，跟嘉铭感叹说这家的乐队不错。嘉铭点点头说，可是我们手上还提着雪糕呢。卡娜张了张嘴，又看了看对面的酒吧，悻悻然归去。卡娜像是那个为了成团而搭伙拼桌的路人，客客气气就会相安无事。

当晚卡娜又梦见在幽暗的车库里，那辆汽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坐在副驾驶，看见后视镜里有一双恐怖变形的眼睛正在怒视着她，一只干燥枯萎的手慢慢向她的脖子伸来。卡娜在噩梦中醒来，回到这个恬静的南半球小岛。嘉铭在一边睡得很安稳，天已亮了大半。心里的不甘和委屈又燃烧了起来，卡娜悄悄打开门，走到泳池边的阔叶榕树下躺着。人最难承认的感情状态，往往是没那么喜欢。她努力着跟自己的好强和妒意和解。

旅程结束的前一天，他们决定到海边冲浪。卡娜躺在沙滩椅上，用粉色弯头吸管喝着刚劈开的椰青，看各种肤色的人们在海浪里沉浮。她决定离开，自己前往市区。

在库塔和乌布，卡娜买到了各色的草编用具以及护发精油和红姜粉。在吃过酸辣生虾和地狱海鲜饭之后，心中渐渐变得轻松和明朗。街上的情侣不多，但他们的快乐轻松自然，打打闹闹生机勃勃。她想要的也不过如此，却在各种环节太过较真。

卡娜回到酒店的时候，只有嘉铭在客厅，看见她进门来也没有说话，整栋房子格外安静。今天她独自离团时虽有交代，但嘉铭当时在海边冲浪，并不知晓。嘉铭平时话不多，但是此刻的冷漠却不曾出现过。但是他站起来，轻轻抱了一下卡娜便松开，还是那副贵族绅士的口吻：“库塔好玩么？”她点点头。

卡娜头枕着枕头，侧过身体问嘉铭，用德语再说一次我爱你吧。

“ich liebe dich”，他没有看一眼卡娜，眼睛甚至没离开屏幕。 

回国之后，他们各自投入到工作中，就连问候三餐也未必能做到。再后来便是一整天都空白的聊天记录，时间拉得越长，大家越懒得开口。卡娜想，感情里的先来后到真的不公平，也许她这辈子也学不会屈居人下。但是仔细一想，问题的症结并不在过去的恋人和她心里的不服气。而是在新鲜感消退之前，他们仍旧找不出更好的出路来走向真正的喜欢。

还是卡娜先开的口，两人开诚布公，诚实地承认彼此的关系需要救援。最后他们约法三章，约定任务清单，比如每天聊十分钟不同的话题，给对方每周介绍一部电影等等，两人都必须按时认真完成。

六周不到便宣告失败，两人还是回到无话可说的处境。

卡娜说，算了吧。嘉铭同意了分手，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卡娜后来又去了那家唱片店，发现《歌剧院之夜》的黑胶唱片竟又上了架。她回头望向收银台，想起那个瘦高的绅士，心里的霾障已消散了不少。现代人能自己做选择的事情已所剩无几，要不要在爱情里舍我其谁就显得格外重要了。金牛座的稳健计划看起来负责但自我，而双子座的卡娜只想得到独一无二的快乐。谁也勉强不了谁，谁也给不了对方恰如其分的快乐。

“ich liebe dich！”卡娜学着更好地念出这句话。

两年后的夏天，卡娜在朋友圈看到嘉铭结婚了，朋友圈下方定位是柏林。那个不喜欢足球，也不喜欢啤酒的男人，还是忠实了他的内心。卡娜笑了，为了躲掉一个委曲求全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