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之前,我坐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整行李,确定不会再穿的旧衣服和鞋子一起丢进橙色垃圾箱,文件、稿纸一页页翻检,没有重要信息的就和一些旧报纸杂志放一起等着丢掉,就连指甲油和发圈我也分门别类装进了不同颜色的收纳袋里。能带走的全部打包寄走,带不走的就全部扔掉,两个小时以后我坐上车去往新的城市,来送我的朋友们在两点钟的烈日下朝我挥手作别。
在车上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后见到路上天空像卡萨布兰卡的蓝房子一样,蓝得让人透不过气,我打开越野车的车窗,路左边是黄褐色的山丘连绵起伏,而右边有大朵的白云似乎要坠落到山丘之上。见我醒来,司机把车开到了220迈,他问我睡得怎么样,我说好极了,于是他问我是不是梦到了情人。
我这才想到,在上车前我一直隐隐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原来不是东西,是你,我都没来得及同你做一场正式的道别,即便没有拥抱和接吻也该郑重同你说声再见的。我是一个很有仪式感的人,生命中每个重要的节点都会一一记下,可这样的我却忘了和你道别,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你在我心里也不过如此,只是一场艳遇而已。
公路很长,我有七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用来回忆与你相遇的细枝末节。你真可爱,白衬衫一丝不苟穿在身上,左手掌骨节分明又有肉感,额角的几粒青春痘藏在刘海下朝我示威。三十岁以后,我几乎已经很难在自己头上看见痘痘了,即使每天熬夜到凌晨两三点钟,我的额头也依旧光滑,但作为交换的是,我的身体开始频繁出现一些毛病,胃炎,骨质疏松,神经性耳聋,还有要命的经期不调。
而二十四岁的你,风华正茂,即使少年老成想做出一副沉稳的模样,也依稀能窥见眼眸里的少年天真。我二十四五岁时,是不敢想象三十岁的自己是何模样的,少年人多刻薄啊,十五岁和二十岁相差五年,二十五岁和三十岁也只相差五年,可在我不出现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小姑娘们已经在悄悄喊我“灭绝师太”了,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就像你也别问我是怎么看出你喜欢我的。
你的喜欢,有点像水母,带着一种透明的招摇。我是葡萄酒代理商,你是葡萄酒展会上的临时小翻译,我们之间其实本应客客气气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可你这只透明的小水母,时不时就要趁我不备刺我一下。其实你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你只是频繁出现在每一个我会出现的场所,展会餐厅,酒庄地窖,甚至还有种植葡萄的农场。你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哪怕你红着脸拧着头只敢时不时用余光看我一眼,你自以为隐蔽,却不料我身边的人精们早已识破你不高明的伪装。
这帮老油条,他们在自以为贵气十足的宾利车上嘲讽你,“现在的年轻人哦,只要长得漂亮点做什么都便利”,瞧瞧,品酒时真就有一不留神喝大了的蠢货,不止嘲讽你,连我也捎带上了,好一个一箭双雕。
我该生气的,像我无数次拒绝老油条骚扰一样神情严肃,可那天我罕见的沉默了,我把墨镜滑到鼻梁上,大沿草帽扣在脸上,那群老家伙识趣地闭上了嘴,我终于可以安静回味你。你身上没有香水味,西欧的酷热天气里,你也能把白衬衫穿得笔挺有型,你有时候拘谨守礼得像个日本人。尽管心里面暗戳戳藏了小心思,可当我试图帮你摘掉头发上的葡萄叶时,你又红着脸忙不迭向后仰,我的指尖拂过你额头上的痘,你可真是个矛盾的家伙,有点可爱。
夜深人静,躺在过分柔软的羽绒被里时,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你。这样的心情在我身上已经不多见了,你知道随着年龄增长,心里那层柔软的膜渐渐退化,我已经快要失去爱情这项生理本能了。我有钱,有家人,有朋友,爱情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必需品了。如果光阴倒退十年,哪怕五年,我或许也能忍不住给你留个私人电话,等着你纠结再三后给我打来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我们或许会恋爱,也或许只会短暂地暧昧一阵子,可无论如何,那都是爱情的糖,甜且腻。
只是如今我老了,伤筋动骨要很久才能缓过来。你不知道,在你出现之前,我也遇见过一个像你一样的男孩子,小平头干净利落,看向我时的眼睛里像燃起两簇小火苗,那是少年人才独有的凶猛信号。不像老油条们,习惯前后思量慢条斯理地围追堵截,摸清你的家底和脾性以后才会像谈判一样表白。我喜欢这样迅猛的爱情,也害怕它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一阵风,卷起地上的蒲公英种子就不知飞向了何方。
都说女人的预感很准,但我猜这只是一代代人受过伤后形成的应激反应。那个男孩没两月就离开了我的生活,他说自己太痛苦了,受不了别人在背后议论他“吃软饭、小白脸”,你瞧瞧,人言虽然可畏,但和我在一起之前也该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才是。但我也知道,我不该太过严苛,我爱少年人的鲁莽与天真,就要承受天真带来的后果。可等我也把一颗心赤诚诚摆在台面上,他才丢盔弃甲地逃跑,这实在有些过分了。我就此失去了勇敢去爱的能力,遇见你时也只敢懦弱地一遍遍回味你说话时的语气,看向我时羞涩的眼神。
展会结束那天,我记得你在我身边转悠了好久,可你鼓起勇气也不过是问我些不着四六的问题,比如我之后会去哪里,以后还会不会来这里。我看到你快哭了的悲伤像海水一样向外溢出来,甚至差点把我包围着一起坠入海里。
但好在我吃一堑长一智,同你寒暄完我就忙不迭回酒店收拾行李去了,只有收纳才能缓解我短暂的痛苦。我是个泪点很低的人,即使虚长你几岁也始终无法妥善处理这种场面。我承认,爱情在某个时刻其实是降临在你我周围的。可惜我们都不是擅长主动攻击的人,那这样也好,就让你留在我的青葱记忆里,直到我八十岁想起你时,你依旧是可爱的少年模样。
遗憾吗?有一点。人类把一切无法强求的际遇都归结成缘分未至,又把所有的胆小与懦弱美化为不想轻易见到美丽之物易碎。我从跟你有关的回忆中抽身出来,打开电脑规划接下来的行程。司机提醒我十分钟后可以在服务区下车休息一会儿,我没太在意,去完洗手间以后就站在台阶上看一个年轻妈妈抱着她还没满月的小孩在温柔地笑。
“在国内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婴儿。”
听到你的声音时我有些茫然地转过头,你换了身宽松的卫衣,墨镜拿在手里摇啊摇,额头上的痘竟然依旧存在,我忍不住伸出手,你这次把头主动伸过来,我想我应该扑进你怀里的,这样才能藏住我眼角快要滴落的眼泪。可我稳稳地站住了,我看向你,你也看向我,我有预感我的纠结胆怯都将在你这里得到温柔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