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离高中毕业已经八年了，不知是谁一时兴起，忽然把大家拉到了一个微信群里。

江妍在高中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唯一让她念念不忘的，就是高三时坐在自己斜前桌的丁杰。点开群成员，她浏览着每个人的昵称和头像，试图从里面找到他的微信号。

然而凑巧的是，就在她费力寻觅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微信提示“Leo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江妍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没有记错的话，Leo正是丁杰在高中英语课上使用的英文名。

“江妍，是你吗？”通过朋友验证请求之后，对方立刻发来了消息。

“嗯，你是丁杰？”江妍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对，是我。”对方秒回道。

2.

像很多常见的校园爱情一样，江妍自从高二进入理科班之后，眼神就再没有从丁杰身上移开过。

丁杰不是那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却有着青春期男生独有的那种魅力。他喜欢在下课的时候用恶作剧逗江妍，也常常在体能测试的时候帮江妍蒙混过关。他阳光、爱笑，打篮球的时候周围总有一群女生围着场地尖叫。江妍虽然忙于学习，却仍免不了被他吸引，一步一步，直至沦陷。

可是高考过后，两个人便再没有了联系，江妍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丁杰了，但是这次微信群的建立，又让她看到了爱情的希望。莫非冥冥中真的有缘分在指引？江妍一时间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个人在微信上聊了好一阵，丁杰说他现在人在长春，大学毕业之后接手了父亲一直以来的生意，并且成功地开了分店，江妍说自己现在在哈尔滨的一家公司当HR，工作虽然很累但待遇不错，上升空间也比较大。

他们很快约了见面的地点，是江妍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因为丁杰说：“不能让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走那么远，还是我去哈尔滨找你。”

平时并不喜欢化妆的江妍特地在网上找了美妆课程，并且买了一条自己以前舍不得买下的裙子。丁杰见到她的那一刻确实眼前一亮，笑道：“这么多年不见，果然比以前还要漂亮。”

从高二文理分班聊到高三时的趣事，两个人似乎总有说不完的回忆。当聊到各自的爱好时，江妍说自己还像高中时一样喜欢看电影，丁杰说那以后看电影的时候，不妨一起去，还能互相探讨一下剧情。

第二天恰逢周六，江妍提议晚上一起去中央大街逛逛。在醉人的灯光里，丁杰吻上了江妍的嘴唇，而江妍也没有闪躲。

刚毕业几年就能把生意做大的人情商自然不低，丁杰清楚江妍的心思，便乘胜追击，拉着她进了不远处的一家珠宝店，挑了一款戒指给她。

“你这是要向我求婚吗？”江妍看着自己的手指，半开玩笑地问道。

“你如果觉得是，那就是了呗。”丁杰拉过她的手笑道。

两周后的小长假，江妍带丁杰去见了家长。丁杰家境殷实，硬件齐全，车子和房子都不需要女方操心，再加上两个人的感情基础又好，江妍的父母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对的道理。

可是婚后在哪座城市定居倒成了争议的焦点，丁杰和江妍都是独生子女，双方的父母自然都希望孩子能够留在自己身边，但是两个人都不甘心回到老家那座小城。在哈尔滨和长春之间，江妍最终选择了长春，这就意味着她要放弃自己原先待遇不错的工作，来到丁杰所在的城市另谋出路。

“我在这儿无亲无故，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你可得对我好点。”拖着行李来到长春那天，江妍对丁杰说道。

“那是当然，哪有对自己媳妇不好的道理。”丁杰把江妍搂了过来，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江妍原本打算在长春赶紧找一个工作，可是不巧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怀了孕。看着江妍愁眉不展的样子，丁杰劝她，反正女人早晚都要经历这些，等孩子满月之后再去工作，也是一样的。

江妍心想丁杰说的也不无道理，便安心过上了全职太太的生活。婚礼是在长春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举行的，来了不少高中时的同学，大多怀着一种羡慕的目光感叹，从校服到婚纱的爱情，真让人向往。

亲戚朋友笑，江妍和丁杰也跟着笑。交换戒指的那一刻，江妍看着丁杰坚定的眼神，心想自己从今往后的人生，总算是有了保障。

3.

两个人搬到了丁杰的父亲为他们准备的婚房里，三室一厅，不算大，家具却个个昂贵。丁杰散漫惯了，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打扫房间和洗衣做饭的任务便落在了江妍的身上。

江妍从小娇生惯养，干起活来总显得笨手笨脚。大概是丁杰无意间在电话里向母亲抱怨过，一日丁杰的母亲过来做客时，特地把江妍叫到一旁，一遍一遍地教她如何洗床单，弄得江妍一脸不好意思。

都说怀孕的女人会被照顾得很好，可是江妍却觉得自己每一天都过得筋疲力尽。一次晚饭的时候，江妍对丁杰说，希望家里能够请一个阿姨，也好帮自己分担一下。丁杰说他不喜欢外人来到自己的家里，况且这些家务自己就能干，累的话，每天少干一点就好，何必要花冤枉钱呢。

江妍觉得心里委屈，便趁丁杰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向自己的母亲哭诉。几天之后，江妍的母亲以邮寄特产为由给丁杰打了一个电话，临近挂断的时候强调孩子要紧，让丁杰帮忙好好照顾江妍，不要让她太劳累。丁杰瞬间明白了，他看了一眼江妍，刚要发火，又忍住了。

那天之后，丁杰终于把家务活接了过来，却也仅仅干了几天，便把阿姨请了过来。

也许是丁杰的父母后知后觉，意识到孩子不只是江妍一个人的，也是沈家的，半个月后，他们特地从老家的那座小城赶来，买了一堆营养品送给江妍。

江妍觉得受宠若惊，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当得知他们打算就此住下，对自己进行全方位的照顾时，江妍不禁面露难色，却也不好驳了公婆的面子，迟迟没有表态，一来二去，丁杰就当她是默许了。

冬瓜排骨汤、红枣银耳汤、冰糖雪梨汤……丁杰的父母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江妍煲汤，着实让她的心头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温暖。然而丁杰的父母有一点是洁癖的江妍实在忍受不了的，那就是他们总是误用她的毛巾和牙刷。

江妍不止一次向丁杰提出过这个问题，开始的时候丁杰还帮着她去提醒父母，后来丁杰越听越不耐烦，反过来冲江妍吼道：“我爸妈对你那么好，就用一下你东西还能怎么着？”江妍不禁火冒三丈，却也不想给公婆留下一个不懂事的印象，便不再提起这件事了，只是一味地默默更换毛巾和牙刷。

4.

第二年春天，孩子出生了，当得知孩子是个女孩的时候，丁杰父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连夜回到了老家，在月子里再没来看过江妍。

江妍心知肚明，自己在沈家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便把孩子取名为“笑笑”，表面上是希望她笑口常开，实际上倒不如说是时刻提醒自己遇事别往心里去。

喂奶、换尿布、半夜哄哭闹的笑笑睡觉……丁杰心情好的时候会帮江妍忙一忙，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坐在一边看着，手都不伸一下。熬来熬去，笑笑总算是满了一周岁，在周岁宴上，江妍向丁杰提出自己打算出去工作的想法，丁杰不置可否。他的母亲恰巧经过，略微听到了一点，便把江妍拉了过来，笑着说道：“工作的事先不急，如果能要个二胎，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字，你们的婚姻才算是圆满啊。”

江妍也笑了，却是发自内心的苦笑，是儿是女全靠天命，岂是她自己能够决定的，倘若二胎出生仍是女孩，那时她在沈家又该如何自处。

可是人终究要和命搏一把，更何况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以江妍的性格，是无论如何都要赌一次的。三年后，第二个孩子在丁杰父母的祈祷声里出生了，当得知是个男孩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江妍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两家人皆大欢喜，当晚便把消息传给了所有的亲戚。这一次的满月酒办得格外排场，很多丁杰多年未联系的同学都被请了过来，在丁杰的笑容里推杯换盏。

江妍本以为自己自此总算是过上了舒坦的生活，可是对她态度发生转变的只有丁杰的父母，却并不包括丁杰本人。他开始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彻夜不归，过节的时候再没送过江妍一件礼物，哪怕仅仅是一枝花。多少个难以入眠的夜里，江妍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写过的那段话：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不愿回家便不回家吧，歇斯底里地打电话给丁杰，求他立刻出现在她面前，是江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她有自己的一份骄傲，纵然这份骄傲早已在心底被自己的煎熬扯烂了，她也决不允许旁人察觉出一丝一毫。

5.

江妍这次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便开始找起了工作，然而这次应聘却不像毕业时那般轻而易举。

纵然江妍从小在年级名列前茅，大学时更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年待在家里与社会脱节，自己曾掌握的很多知识已成为他人眼中无用的空壳，要想胜任眼前的工作，大量的知识都要从头学起，况且因为缺乏实践经验，年龄又大，很多公司都不倾向于录用这一类人，求职之路显得难上加难。

万般无奈，江妍只好向自己大学后创业的同学求助，其中一个男同学余阳表示愿意帮忙，给她一份文案策划的工作，但是工资暂时有点低。江妍心想先进入职场再说，便满口答应了。

穿上久违的职业装，站在镜子前，江妍忽然发现，自己的眼角已经出现鱼尾纹，身材也不再如曾经那般苗条。岁月不饶人，从前她以为变老的都是旁人，没想到如今也轮到了自己。

填写完材料，交代好工作之后，余阳变成了江妍的老板，但是他却并没有立刻拿出老板的架子，而是请她一起去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喝了一会儿咖啡。

寒暄了几句之后，两个人聊到了彼此的生活，余阳惭愧地说，自己这些年来忙于事业，一直还没有结婚，江妍笑道，没结婚有没结婚的好处，结婚也自有结婚的苦处，其实没必要羡慕。余阳从江妍的话里听出了些许端倪，请她喝咖啡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七夕那天早上，江妍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桌子上多了一束玫瑰花，上面挂着一张粉红色的卡片，工整的楷书写道：“醒来觉得甚是爱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带你走出那令你苦恼的婚姻，奔向下一个幸福的港湾。”落款是“等你回答的余阳”。

江妍的心头一颤，她慌忙把玫瑰花藏到桌子下面，坐在椅子上用双腿挡住了它。短短的十几秒里，她的脑海中闪过丁杰、女儿、儿子，还有他们的结婚证。江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这些，她不敢向自己承认，看到卡片的那一刻，自己真的动心了。

那天晚上丁杰照例没有回来，江妍给两个孩子讲完睡前故事，哄他们睡着之后，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余阳的模样和那束玫瑰花。

她的心越来越乱，怎么也睡不着，后来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坐在电脑前搜起了电影——她需要看点什么来转移一下注意力，把自己从反复的纠结中解救出来。

将近四个小时的《大象席地而坐》被江妍从众多影片中挑了出来，最初的理由不过是因为片子足够长，可以让她一直看到天亮。

看着看着，她却觉得里面的那些人物每个都像是自己，长久地被困在生活的牢笼里，找不到现实的出路，唯有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满洲里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奢望着能够从它身上获得一点点心理上的安慰，用以抵抗所有令人疲惫的庸常。

如果满洲里真的有那头大象，江妍心想自己也一定会去，可是在电影的末尾，老人王金已经到了车站，却突然决定不去，高中生韦布和黄玲都觉得不解，他把外衣换好，看着他们说道：“你能去任何地方，可以去，到了就发现，没什么不一样的，但你都过了大半生了，所以之前得骗谁，一定是不一样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韦布说：“我懂。”王金说：“你不懂，你在想别的，我告诉你最好的状况，就是你站在这里，你可以看到那边那个地方，你想那边一定比这儿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决好这儿的问题。”

第二天早上，江妍在公司的电梯里遇到了余阳，她把那张卡片还给了他。余阳不明白她的意思，江妍笑着说：“谢谢你，但是，也只能到谢谢为止了。”

6.

那天以后，丁杰只要一回家，餐桌上就全是各种各样的美味，整个屋子也被收拾得焕然一新。江妍想要挽回丁杰的心，用她能够想到的最自然的方式，可是丁杰似乎并不买账，每次都只吃几口，便把剩下的菜倒到了垃圾桶里。

如此反复了几次之后，丁杰终于向江妍摊牌了。他说自己最近一直都和店里的经理在一起，两个人打算年底的时候去民政局领证。丁杰说完，把一张离婚协议书递给江妍：“房子和车子都给你，但是两个孩子我来抚养，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咱们抓紧时间把手续办了，我也不想耽误你。”

江妍愣住了，她一早便猜到了丁杰出轨的对象是那个女人，却以为丁杰只是出去玩玩，并没有想过他们会走到这一步，可是她是个要强的女人，见事已至此，自然不会哭着求他留下来。

她迅速地浏览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点了点头：“别的我没意见，但是笑笑还是我来抚养吧，我知道她爷爷奶奶不喜欢她，我不希望她一直在委屈里长大。”

“成，都听你的。”丁杰答应得很爽快。

两个人办理离婚证那天，阳光格外充足，天空里看不见一丝云彩。从民政局出来之后，丁杰看起来有些失落，他问江妍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散伙饭，江妍低声说：“可以。”

街边的超市放着那首《一生所爱》，声音很大，江妍却只听清了前面的四句：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

三道家常菜，两瓶啤酒，吃着吃着，丁杰的眼眶忽然红了起来。

“我以为离婚的那一刻我会很开心，没想到现在心里这么难受。”

江妍咬了一下嘴唇，她看着眼前的丁杰，什么也没有说。

“江妍，是我对不起你，曾经我以为自己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深情，可能我就是大家口中所说的那种渣男吧。”

江妍把酒瓶从丁杰那边拿过来，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她一点一点把它喝完，然后笑着说道：“其实我倒从没有这么想过，人是那么复杂的动物，如果简单地用渣、暖、好、坏这样的单字就能全部概括，那么人生，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呢？”

丁杰点了点头，他拿起酒瓶，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说道：“谢谢你能理解我。”

从餐厅走出来的时候，丁杰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江妍：“这个我就不留了，以后遇到那个真正能照顾好你的人，就送给他吧。”

江妍接过钥匙上了车，透过挡风玻璃，她看着丁杰一个人默默地走向公交站，眼泪终于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