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芭乐怎么可以这么喜欢喝橘子汽水呢?一整个夏天,即使是台风过境,她依然像猫一样趴在我家棉布沙发上,一边喝一边往玻璃瓶里吹泡泡。陈芭乐的孩子气像陈旧的童年玩具,藏在孤孤单单的小盒子里。我对我所有的朋友夸下海口,我说我要娶这个女人回家。
没有人相信是陈芭乐倒追的我。就连我自己,在初次接吻那个晚上往后的一个月,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她那自带侵略加成的美貌,在夏夜晚风的夜色里将我俘虏。我不敢睡觉,我总觉得这个女人会趁我睡着的时候,转走我银行卡里所有的钱,或者偷走我的肾脏。我潜意识里承认,我身上并无过人之处使得这样的女人为我倾心。我配不上陈芭乐,我的朋友也曾当着面开玩笑这样说。
其实陈芭乐根本看不上我的钱,也不知道我的银行卡密码。她拥有时下最流行的香奈儿包包,也看得上39块钱包邮的T恤。玉葱似的手指拨动屏幕,认真执着地挑选衣裤鞋帽将我改造成街头的弄潮儿。我变得很爱拍照,巴不得列表里所有的人都得酸我一口才算过瘾。陈芭乐到底喜欢我什么呢?被热恋冲昏头脑的我,也不愿再浪费时间去猜测。我要尽情享受当下的每一刻。我再也不需要担心洗发水香皂洗衣液突然用完,我的袜子再也不会找不到相同的颜色,就连抽纸也恰好地摆在每个角落。陈芭乐在我公寓度过的每个夜晚,我都会被突然调高的洗澡水烫得大叫。
陈芭乐供职于一家外贸公司,忙起来鸡飞狗跳的部门。但陈芭乐热爱她的工作,开心上班开心下班,一天睡6小时依然神采奕奕。周末接私活教小学生写看起来丑丑的毫无生机的软笔隶书,或者到我的公寓帮我收拾房间,给我做饭。相比那些只晓得嘟嘴花钱满脑子盘算蝇头小利的女生,陈芭乐显得有些遗世独立、出落凡尘。
这使得我给她花钱花得心甘情愿,但事实上陈芭乐只让我送过她一支墨西哥仙人掌制成的Rain stick。那是一管灰棕色的表面苦瓜纹路似的木棒,慢慢倾斜时会发出急促雨点般的声响,脾气急的人听着会说这是倒豆子声。我当然不能说这是倒豆子声,我得附庸风雅,否则与其步伐失调,丢了面子。
说到底这事还是得要感谢蒋大力,带妹开黑从不吃独食,当然主要原因是因为蒋大力已婚已育的客观身份。初次会友陈芭乐身手敏捷,有勇有谋,一个人在下路狂推。关键时刻我想提醒她不行就跑,发现她没开语音,然后我就看见她反杀了对方。对局结束后,按照套路是加好友的最好时机,陈芭乐想也不想就通过了。蒋大力告诉我,那是因为他是甲方爸爸。
后来我经常看见陈芭乐在线,却不打游戏,似乎在等人。于是就顺手邀了她,一来二去,几经切磋,陈芭乐主动要了我的微信号。那会儿工作也不闲着,却在每个缝隙腾出手来回她消息。陈芭乐是个再会聊天不过的女生了,通古博今时事八卦她都能接得上嘴,这让我感到害怕。我尽量表现得镇定,却也使尽了浑身解数展现我毕生所学和仅有的一亩三分地。陈芭乐怎么可能知道我已经把她的几千条朋友圈翻了个底朝天,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就这样,不出一周我已经被完全攻陷,交出了身心。
有陈芭乐的生活,车水马龙、五彩缤纷。整个六月跟着她吃遍了大街小巷的美食,蹦过大大小小的迪,在黄昏的露台用西语给我念乔治·拜伦的爱情诗。人潮拥挤的香港小道,我追在后面气喘吁吁,她站在太平山顶哈哈大笑。奇怪的是陈芭乐竟几乎没有要好的男性朋友,同性缘倒是异常地好。她关爱朋友,身体力行去照顾身边的人。又像金庸笔下的仗义女侠,眼里容不下沙子,与渣男斗智斗勇。她的友情,如同血缘般坚固。
中秋节,陈芭乐在我家院子手把手教我妈腌酸菜。我妈一边手忙脚乱地往瓦缸里压石头,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晚饭前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并肩作战,端上桌的菜摆得跟皇帝选妃似的排面。其中还有我妈拿手菜八宝鸭,费时费劲但味道一流。我掰了手指数了数,上一次吃这道菜已经是七八年前。陈芭乐举起红酒杯说,祝叔叔阿姨身体健康,中秋快乐。陈芭乐心知肚明,哪里需要红酒下肚,我们一家早就对她上了头。
渐渐地习惯了陈芭乐的好后,我安心地躺下来做一个土皇帝。我甚至学会了对她发脾气,她的遗世独立、出落凡尘慢慢变得毫无魅力。在朋友面前我还是那个对陈芭乐鞍前马后,在街上也旁若无人地亲吻她的耳朵的殷切恋人。但是关上门,我脱下所有的伪装,把懒惰浮躁自私通通压在她的肩上。对付一个男人,就应该在博得好感时再对他不屑一顾,陈芭乐怎么会不懂呢?
陈芭乐好像也发现了我的改变,她会偷瞄我与新认识的辣妹艾莉聊天,在我连麦打游戏的时候故意干咳几声。这让我更加恼火,我恨不得自认潘安之貌、盖茨之财,怎可以被区区一个女子牢牢困住。陈芭乐没有发作,戴上耳机低着头看剧,我想这就是一个利他主义者的软肋。那时的我不知道,陈芭乐看我时眼底稀碎的光也渐渐消失了。而这个过程,只不过用了短短一个夏天。
新鲜感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它让所有猎奇和厌倦显得情有可原。辣妹艾莉露胸口的自拍能让一个直男精神抖擞,但我也明白这条朋友圈并非只我可见。于是我又开始锁定一些长得好看但看起来易守难攻的女孩,借意找她们帮忙并趁机献上殷勤。
就在我第三次送别的女孩回家,看着她矜持地从我的副驾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还不知道陈芭乐家在哪里。她说家附近都是单行道,路窄车多,每次都让我停在500米开外的十字路口并目送我离去。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对,但是仔细一想又好像怪怪的。
难道陈芭乐并未真正想要我加入她的人生?
蒋大力说我这是过分解读,她家附近的确都是单行道。这根本没办法安慰到我,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特别是当我又想起某次在停车场,陈芭乐看到一架熟悉的车子惊慌失措的样子,那个车主到底是谁?她在害怕什么?以及愣神时频繁搜索的那个微信号,一定不是她口中的客户吧。
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陈芭乐,我想告诉她我只是有些倦怠,才一不小心分了神。我还没有犯那个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我应该得到宽恕和谅解。更多的是我想搞清楚她是否对我隐瞒了什么,对吧,大多数自私都得找个冠冕堂皇的幌子。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有点害怕失去她,可陈芭乐并不是我的宠物,我没资格对她指手划脚。
于是我一大早给花店打电话,然后请她们整个部门喝奶茶。陈芭乐笑得很开心,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我发现她瘦了一些,皮肤越发光泽和细腻,甚至还买了几本新书放在案头。她对被冷落的这些天只字不提,我也只好若无其事。
对于陈芭乐,我到底了解多少?除了一些流于表面的认识,我一无所获。她像隔着纱窗的世界,我能从这密密麻麻的小孔里看到她,感受她的温度,但仍有颗石头悬在心中。
而我终于也在一个潮湿的下午,发现陈芭乐落在我房间的平板电脑里面的秘密。我卑鄙地打开了相册,我看见照片里那些陈芭乐与我去过的食肆、livehouse和太平山顶,只不过站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男人。我看见照片赫然显示的日期是2017年7月4号,陈芭乐笑得比现在快乐。奇怪的是,我看着照片里的她,竟然有些欣慰。
原来陈芭乐真正的快乐,是这样的。
我看见备忘录里还有他们约定2018要做的25件事,有一些打了勾,有些没有。我忍不住登录了她的游戏号,我看见她隐藏的亲密关系里只有一个男人,他们的好感度已经刷到2202。他们最后一次打游戏,是我认识陈芭乐的前两周。我恍然大悟。陈芭乐只不过是想粉刷她心里那面墙,替换掉那个占据她心脏内存的男人。而我只是刚好被选中了,在这个缅怀仪式里做一个傀儡。为了告别过去,她想了一万个不再回头的办法。
我没有告诉陈芭乐我偷看了她的东西,我想告诉她其实我愿意成为这个傀儡。真可笑,真正爱上陈芭乐,是得知她并不爱我那刻开始。
我列表里再也没有出现新的名字,陈芭乐还是会来我的公寓做饭收拾房间。我有时候怀疑她是未来星球穿越过来的人类,她为何可以如此不知疲倦、不计得失。她的温柔助长了我的窝里横,我为此沾沾自喜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正是她冷酷之处。
她根本不在乎我快不快乐,那些她做的事,只是因为她喜欢做,她非做不可。
我不太服气,却没办法说不。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那个男人是否也曾轻视过她的善良?也许陈芭乐当初是决定离开这一切的,她用满腔热情来与我尝试。是我的不思进取和贪得无厌让她失望了,不懂得感恩的男人的确不值得托付。我看不起自己。
秋意渐浓的时候,陈芭乐开始收到五湖四海寄过来的包裹,那是她朋友给予她27岁的生日礼物。她坐在沙发边上拆从公司抱回来的包裹,而我在一边帮她整理纸箱。我看见包裹里有各种各样的护肤品化妆品,还有香水和项链,甚至还有书和咖啡券。陈芭乐一边兴高采烈地介绍这是出自哪位朋友之手,以及她们之间的交情。陈芭乐突然停下了手,我看见她手里攥紧了一条项链,而后又轻轻松开。那是一枚穿着戒指的项链,戒指看起来本是一对的,因为上面的英文字母只有一半。我看见包裹上只有收件人的名字,也没有贺卡,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陈芭乐想尽了办法忘记的男人。
半夜我突然被尿意憋醒,却发现陈芭乐失眠了。
我看见她躲在被窝,背对着我,手机忽暗忽亮的光笼罩在她头顶。我听见她轻轻的吸鼻子声,我不敢让她发现我醒了,于是忍着尿意尝试睡去。但我睡不着,我想不明白这个男人的恶毒,为什么用这种脏手段对她进行屠杀。
陈芭乐在微博写道:我以前以为为一个人生气难过是委曲求全,到现在才发现不能为一个人发疯才是委曲求全。
人人都爱陈芭乐,陈芭乐爱的那个人却不爱她了。
我跟陈芭乐分手了。那天晚上我驾车带她走完整个环城高速,让她选择一个出口然后我们去吃晚饭,黄昏中的城市显得特别温柔。陈芭乐化了一个很美的妆,唇红齿白,穿着淡蓝色的圆领毛衣,黑色的反绒长裙,海藻似的长发软软地搭在后背。
我们吃完饭,沉默地走向停车场。上车之前我抱了抱陈芭乐,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有点湿润。她问:你要跟我分开吗?我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的女人哀愁的眼睛,还会有人狠得下心。我点点头,不敢看她。她松开了放在我腰间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好吧”。
还是停在了那个离她家500米的十字路口,陈芭乐没有马上下车。我忍不住吻了她的额头,我说我希望她能快乐,永远不要爱一个差不多就行的人。
陈芭乐下了车,这次换我看着她的背影,朝着未知的未来走去。
文/Regor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