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秋是第5个失败品。
他说我虚荣无耻、品格低下,是一般具有基本道德的人所不能接受的存在。我用吸管吸着豆奶,一言不发。他突然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了最后一句:“瞎了眼才看上你!”为了虚张声势特意抬高了嗓子。伸手扯起放在桌沿的黑色手包,走出火锅店时的矫态,娘炮得有点搞笑。我看见他愤怒的神情下,双唇微微发抖。目光在暖色吊灯下飘忽来去,像夜里逃窜的老鼠,窸窸窣窣,害怕又具有某种自我麻痹式的胜利感。
四宫格里沸腾的红汤里还有丁立秋扔下去的鸭肠,我赶紧拿着漏勺和筷子掏起来。晚了,已经老得跟橡皮筋似的,嚼起来还有点发酸。邻桌一对男女偷偷摸摸地瞥了我几眼,猜测一个负心的女人独自涮火锅的心情,然后尽情地腹诽。其实我跟丁立秋本毫无干系,只是他一直认为我们一定会结婚。他只是二姑妈的邻居王大奶奶的外甥,一个爱抖腿的外科医生。
我不爱丁立秋,连喜欢都不想给他,特别是在这一顿火锅之后。结账时服务员跟我说他在走出饭店时,拿走了一包玉溪香烟,记我账上。
老妈的电话火速般拨了进来,我说晚上好呀,太后娘娘。也许是我吊儿郎当的死样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火上浇油了,老妈劈头盖脸地骂了十分钟不带喘口气的,并将我从幼儿园大班开始的种种劣迹逐一捅出来鞭尸。我还是那句话,亲是您让我相的,搞得大家都不开心了倒是让我一个人背锅合适嘛?猎德大桥我去给您试试桥下水多深不?
日常威胁对付我妈还是挺管用的,尽管后来我还真的去了猎德大桥。
这座横跨珠江的大桥,北往繁华闹市,南接朴实城郊。变幻色彩的广州塔在带着薄雾水气的夜晚显得特别妩媚,像穿着束身鲜艳长裙的细腰少妇。游船经过小蛮腰,缓缓经过桥底,各艘船船身上挂着行行色色的广告牌,写着XX银行、XX保险。富人的欲望沟壑难填,变着花样哄大家入瓮。繁华的从来都是城市,不是人心。
我的双肘撑在桥上的金属栏杆,耳边呼呼而过的江风。这时手机响了,七喜丸子又在软件上给我发了消息。就在昨天,我挽着七喜丸子的手从剧院走出来时,撞见了丁立秋的同事。于是丁立秋狗急跳墙般地打电话过来质问我,并约了今晚在火锅店与我摊牌。其实我并不懂摊的是哪门子牌,我又不是他女友,只是奉父母之命吃过几次饭罢了。本着与人为善,凡事给个机会的原则,而结局通常是一杯劣质奶茶越喝越反胃。
七喜丸子就不同了,我喜欢他,就凭他能让我开心。
七喜丸子是善解风情的男人,而立之年,看过世界、摔过跟头。学识、财富、样貌都非平庸之辈,还晓得恰到好处的调情,别开生面的套路。他教我骑马射击高尔夫,我给他讲一个个让人睡不着觉的晚安故事,不沾油盐,不提未来。
这个世界上,打发无聊时光的事情有很多,谈恋爱却是最令人振奋的一件事。自情窦初开的15岁,我便瞒着家里偷偷摸摸地早恋。我迷信《恋爱的犀牛》中疯狂偏执的爱情,一个不需要先盘问房子车子票子再决定是否交往的理想世界。
但我相逢不了我想要的爱情,以及让我死去活来的爱人。我遇到的都是些分手理由都编不好的凡夫俗子,什么为了你好的陈腔滥调。他们都说以后会有更好的男人给你更好的生活,可是后来的稍微如意点的生活都是我自己给的。那些一蹴而就的爱情,男人不屑为之奋斗,最好能狠狠地揪住他们的头发喂一颗糖。
我没打算对七喜丸子寄予厚望,男人的本性其实比女人更善变,所以才有了承诺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我成为七喜丸子的公开女友,公开级别仅限分了组的朋友圈。我问他为什么要叫七喜丸子,他说不为什么,也没有意义。每逢周末我们厮混在一起,一来二去还是没问对方姓名。或者是上过哪间大学,干过什么憋屈的工作,爱过什么不过如此的人这些无聊问题。我们分别侧过身体打字,以维持手机里的形形色色的关系。我们棋逢敌手,不安于室。
我用余光瞥见他伸出细长有力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断地切换不同的窗口,回复各色女人的殷勤。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建设,心底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冷哼。就像你坚信扭蛋机里你一定会扭到那个最想要的,但一直扭出来的都是你手上已经有的同样货色。但你会安慰自己,真爱来之不易,所以情有可原。
在这个速食年代,想要发生一段相互好感的关系,发生性,都太简单太容易了。只要你愿意伸出手指划一划,轻轻点一下社交软件上的匹配,一个个陌生人就会浮现在你的手机屏幕,像超市陈列柜上的土豆任你挑选。当更替一个恋人成本越来越低,真爱也就越来越少。我穿上衣服,离开酒店。七喜丸子探头问了一句,我送你回家?但是没有起身。我笑说不必了,我不喜欢不太熟的人送我回家。
独身时害怕孤单无聊,等遇到了能为之精神一振的人时,光是快乐也还不够的。想要对方爱我,并且只爱我,爱了也还没完,想要他懂我,用眼神就能促膝长谈。
入秋的第一个周末,趁栖霞山还没被游客淹没之前,七喜丸子买好了机票邀我一起去了南京。我们下榻酒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睡前他告诉我,明天先不去爬山,中午跟他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夜里我辗转反侧,起来敷了两次精华面膜,仔细考量旅行箱底侥幸带出门的礼服裙子应该搭配什么妆容。我有预感明天晚上的婚礼一定不简单,也许是他还惦记着的前女友,又或者是多年爱而不得的某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输。
在酒店自助餐厅吃过早餐后,回到房间换衣服。七喜丸子租了一辆银色捷豹带我赴宴,一路上都没说话。我们像是演对手戏的演员,在登台前保持缄默、暗中较量。婚礼摆在户外,秋高气爽景色宜人。经过签到台,见到两位新人在招呼来宾。我听见有人叫新娘的昵称,正是丸子二字。可悲的是女人的第六感往往用于证实假想敌,整个婚宴我陪在七喜丸子身边笑得五味杂陈。直到回到酒店还是没开口问他,我觉得每个人坚持所爱都很牛X,就算被坚持的不是我。至少他还能让我开心,让我在沉闷的生活中贫瘠的心得以抚慰。
第三天上午我们出发去了栖霞山,经过禅院中间宽宽的阶梯,双脚踩在渐黄枯脆的树叶上沙沙作响。走出寺院,再往山上走的时候,突然变了天。七喜丸子走在前面,丝毫不在意巨大急促的雨滴拍打在皮肤上。我打开雨伞,跟紧了他,雨越下越大,石阶路上渐渐有黄色的泥浆漫下来。只要一个打滑,马上就能磕破皮肤。偶尔会有毛毛虫,被雨水由树枝上打下来,重重地摔在我的雨伞上。他根本不在乎我害不害怕,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同行者。
我看见他走在雨中的背影,全身湿透了,头发像苔丝一样粘着额头。我想我大概能猜到他在发泄某种情绪,恨不得掏出身体里脑子里所有尖锐的东西来对抗这场雨,这座山。他要登顶,他想要战胜自己心里的不甘愿。这是再俗套不过的二流故事,作为一个旁观者也许还能为此壮举喝彩几声。但我做不到,我追上前去把背包里的便当和水掏给他,再把雨伞扔到他脚下。他看着我,是一种我从未领略过的复杂眼神。我转身往山下走去,他并没有来追我,本来就凄清的寺院后山越发寒透人心。那种快乐的感觉消失了,就像初生的蓓蕾遭受了冰雹、疾驰的列车驶离了轨道、中奖的彩票不翼而飞。
我买了最近一个航班的机票,回到了家。躲在家里捂了两天重感冒,便去上班。我把七喜丸子拉黑了,这是一个删去好友就找不到人的时代,但我其实幻想了他发消息给我的一百种口吻。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这个长度可以让一个跨国快递漂洋过海,可以让一颗醡浆草长出两拨嫩叶。妈妈说丁立秋跟二姑妈的大学同学的侄女订婚了,一个外科医生,一个内科医生,里应外合,双管齐下。
我把七喜丸子从小黑屋里放出来好友列表里,发现他半个月来竟然没有更新朋友圈而大失所望。他出现在我公司楼下的时候,我刚加完三个小时的班,满面油光,双眼黯淡质疑生活。他穿得人模人样风流倜傥,怀里还抱着一束红得发暗的玫瑰。他拦住我,掏出一本户口本就往我怀里塞,我哪里经受过这种场面,两条腿吓得发抖。我一手挡住我的油脸,一边跑走,我说有啥事改天再说,今天诸事不宜。
他抓住我的手,用力往回一拉。他说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张国荣张曼玉的《缘分》吗?今天我们就来玩一把缘分游戏,你早我5分钟下地铁,如果我能在末班车之前找到你,我们就删掉手机里所有的备胎和旧情人,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这个游戏规则怎么看我都是只赚不赔的那一个。我在他注视下走下了地铁站,我从珠江新城出发,不管往哪个方向都有几个换乘点,可以变幻出许许多多个排列组合。我想发明这个游戏的人,怕是从未想过要玩游戏的人相遇了。我不停地回头看,故意在走出车厢时最显眼的地方晃动。无法否认心里那快乐的小火苗,又再次被扇了风点了火。我希望他找到我。
当游戏进行到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已经坐到了1号线的终点站西朗。我发了个朋友圈定位在花地大道,安慰自己这样不算作弊。我站在站台,等了半个小时,他还是没有出现。我看见一拨拨下车的人行色匆匆,无暇顾及我的忐忑。我想起《边城》里翠翠的那句话:“那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也许女人投身爱情的时候,总是这样在失望中给自己打鸡血。
以前我觉得,我们像在荒野中的饥饿野兽,禹禹独行,用触角辨认方向,伸出前肢刺探生活中仅存的兴奋点。爱毕竟是少数让我们感觉到心痛并且贫乏的事。我们对爱情渴望却悲观,于是我们学会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游走其中。可就在此刻,我们想要消灭彼此身上的孤独,让尘世的光可以透进心底。我知道就算这场缘分游戏失败了,我们也可以找各种借口相逢。
真爱太难得了,所以快乐已经好不容易。
地铁响起清场的广播,我抬起右脚往出站闸口走去。我掏出橙色的地铁卡放在感应器上,“滴~”的一声响起。同时一双大手伸到我的腰间,将我紧紧拥入怀中。这一刻,恋爱踏踏实实地发生了,我与七喜丸子开始了新的一局爱情游戏。
文/Regor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