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绍明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熬夜赶一个宣传文案,他那边的声音嘈杂纷乱:“杨千千,临时多了一张票,你来吗?”我斟酌半秒钟后欣然答应,草草画了个妆就开始朝他的手机定位赶去。
在我和浦绍明屈指可数的聊天记录里,我并没有提自己冒着被金主杀头的危险舍命陪君子,也并没有说就在三小时前我刚刚结束掉了一小段不痛不痒的恋情,一切有关我生活里复杂的情节都隐匿在了一个OK的原始小表情之下,但愿他不会察觉。
而事实上,浦绍明也没有丝毫察觉,即使我穿越层层人潮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整个人气场颓废灰暗的时候,他也只是将目光轻飘飘落在我身上几秒钟,继而移开:“你敢相信吗,她竟然放我鸽子?”这个令情场老手浦绍明一度怒不敢言又牵肠挂肚的女人是他的一个新同事珊妮,我只在他的生日会上见过一次珊妮,是浦绍明一贯喜欢的类型,身材性感,波浪卷发,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觉得她刚从秀场回来。“迟早上钩的事,你瞎操什么心。”这样的话说多了张口就来,他果然满意地笑了笑:“要不怎么说,我们千千才是最可爱的女人呢?”我无所谓地浅笑了一下就转头去看台上自弹自唱的驻唱歌手,陌生面孔,歌喉堪比蚊子,咀嚼着那些被编成一万种语言的爱而不得,即使只是听一句,我都觉得疲惫不堪。
浦绍明就是个渣男,我无数次告诉自己。他几乎没什么恋爱是用过心的,就连他对珊妮展开的猛烈攻势,也是屡次挫败后激起的雄性胜负欲作祟。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一面唾弃着他的所作所为,一面又忍不住期待他对自己的不同,不同于他生活里的任何异性,即使明知那不是爱,也甘之如饴。我们勾肩搭背去酒吧各自艳遇,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喝到天亮,甚至有时结伴去超市生鲜区买食材做晚餐,接触越多,我就越忍不住奢望与幻想,和浦绍明在一起的日子会是怎样。他总会开玩笑说,千儿,要是我们四十岁都没结婚,咱俩凑一起过算了,你看,你会做饭,性格好,还那么了解我,最合适不过了,你说呢。
浦绍明现在不喜欢我,未来也不会喜欢我这个事实,在我搬到他对门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对心仪的女孩子能做到三秒动心,然后就是势不可挡的追求,对浦绍明来说,一见钟情是有且仅有一个的爱情模式,纵使这个认知使他的感情生活常年处于台风登录般跌宕起伏,不过好在他乐在其中。“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到死,就这样吗?”他曾经惊讶地问我。“对呀,那不就是婚姻的全部意义吗?”他连连摇头。
就是这样一个永远爱情三分热度加不婚主义的男人,成了长期横亘在我心上的一根刺。也不是没有试过,初见浦绍明的那段日子里,我送了不少水果和多余的便当给他,他靠在自家常年塞满啤酒的冰箱友好地打招呼:“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棒的女邻居,谢谢你。”“以前都没有女生搬来这里吗?”“是有过几个,自从我们分手之后就变得尴尬起来,搞得我都不想回家。”他随口说着,扔给我一罐健怡可乐:“不过我有预感,我们倒是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不知道浦绍明是真精明还是假糊涂,寥寥几句话就将我永远封锁在了他的朋友区。
于是往后的日夜,浦绍明就开始了动辄敲开门借东西的日子,泡面,速冻饺子,甚至有一次借了洗发露。“珍珍走的时候把洗发露都拿走了。”他难堪地笑了笑。我无奈地给他让出一条路:“反正我等下要做饭了,你那什么都没有,先在这凑合一口吧。”他们昨天吵架的声音太响,几乎整个楼道都是珍珍的哭声,怨他为什么对她不用心。浦绍明喝得有点多,他横在我家沙发上胡咧咧:“千儿,女人太难搞,什么都不满意……”我边洗碗边随意附和着他。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迷迷糊糊地看着我:“都像你这样就好了,不缠人,还贤惠……”我扔下哗哗啦啦的水龙头,走到他身边:“那你为什么不接受我呢?”我的胶皮手套被紧紧攥成一团,混合着洗涤剂的泡沫水滴了一路。浦绍明笑了:“我们俩是天底下最好的邻居,谈什么接不接受的,我永远接受你!”即使醉着,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扼杀一切能让我们与爱情挂钩的苗头。
演唱会后一个月,浦绍明终于如愿以偿挽得美人归,他们进门前还不忘敲门和我打招呼:“哎,千儿,晚上叫上张泽,我们四个吃顿饭认识一下。”我刚要找个借口糊弄过去,结果就看见了他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也对,有珊妮就好了,他才不管我那个已经分手的前男友来不来。“好,他要是没时间,我一个人去也欢迎的吧?”我熟络地向珊妮微笑。
三个人的饭局最尴尬的不是看面前一对情侣调笑,而是他们为了活络气氛而把话头引到了我身上。浦绍明敲敲我面前的桌子:“真的,在千千之前,都没有一个朋友能这么了解我。”珊妮看着我笑了一下:“是吗,那还是挺好的。”他点头:“以前我还不相信,男女之间居然能有这么纯粹的友谊。”如果把纯粹定义成其中一方隐爱藏情的话,那倒是十分纯粹的了。我看着浦绍明跟珊妮截然不同的聊天态度时,只觉得如鲠在喉,最后逃也似的以工作为由提前告别。
算起来,加上珊妮,浦绍明身边也换了起码有十个女孩了。而于我,把对他的喜欢压在心底也越来越难,攀登珠峰一样举步维艰。我知道他下一句想听的话是什么,也深谙他一个眼神或皱眉的含义,于是成了他心里的头号友人。而他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那些来了又走的女孩们身上,无暇了解我,也无意走近我,他对于我来说,也只是一个糟糕透顶的邻居和暗恋对象。
半夜里刚要合上电脑,却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是珊妮。
“我只是想过来问个问题。”她无论说话还是做派都与浦绍明那些前任们有着质的区别。“你问吧。”我帮她倒了一杯水。她撩了一下头发:“你喜欢浦绍明吗?”我大大咧咧地笑了几声:“没有啊。”心底却有种被当场捉赃的羞耻感。她像是看穿了我,顿了一下又说:“是吗,那是我误会绍明了,抱歉啊。”她是个聪明的女孩,话点到为止。
没想到,浦绍明居然知道珊妮来找我的事。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她好不容易松了口,我俩很快就能在一起了,你别是说了些有的没的吧?”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告诉她我有过几个前女友了吗?”我被他逼问地有些烦躁:“什么都没问。”浦绍明却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忧心忡忡里:“哎,该不会是我跟小曼的事吧?”
“浦绍明,没问小曼也没问小丽小红小明,就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他反应迟钝了几秒钟,随即如释重负:“那就好,我的天,吓死我了。”我脑子抽风似的加了一句:“我说是。”浦绍明皱起眉头:“什么?”看着他只剩惊慌的眼神,还有忐忑不安的面容,我知道他此刻在担心的只是珊妮的想法,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开玩笑呢你还真信。”我又加了一句。他顺手丢来一个抱枕:“想吓死我直说。”或许是我一如反常没有跟他拌嘴吵架而是心事重重的沉默了,我们之间的气氛稍微有些不适的凝滞。良久,他那边才闷闷地出声:“就问一句啊,你真的喜欢过我吗?”“假如我有一点呢?”“那真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无奈地笑笑:“千千,我只能说,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天大的福气。”
那之后我们就有意识地避开对方,我下班后会晚走十分钟,这样就不会在电梯口遇见他和珊妮。说实话,我有些累了,这世界上的感情没什么是无私的,付出的一方之所以付出那是因为还有回报可以期许,哪怕一点点。但对我而言,无边无际的付出不会成为恰到好处的甘霖,而是泛滥成灾的洪水。
当我还在放弃浦绍明的边缘徘徊时,他按响了我家的门铃,进来第一句就是他和珊妮分手了。我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啤酒墨西哥玉米片放了满满一桌子,像以前做过的无数次一样:“坐下聊聊吧。”他说了很多,说他多喜欢这个女孩,珊妮有多好,他们之间又有多合拍,我一声不吭地嚼着那些进口玉米片,又硬又咸,是他最爱就着啤酒吃的零食。看吧,他不是没有心,只是没用在你身上,对珊妮,他也会记得她常买的衣服是什么牌子,总看的电影是哪些,他甚至还专门下载了个软件记录她的生理期,好及时送上一杯热热的姜糖水。
“浦绍明,我可能下周要搬家,我在公司附近找好房子了。”我插了一句话。
他惊讶了一会儿,低下头喝着杯子里的酒:“哦,那我们周末还可以经常约饭什么的吧?”
我放下了手里难以下咽的玉米片:“到时候看吧,我在准备申请升职,可能会挺忙的。”既然决定放弃,那不如放的彻底一点。我用了这么长时间试图告诉自己,做不成情人能退一步做朋友的吧,可我低估了感情的独一无二,或许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我们的关系设定成了是非题。我也高估了自己本就不广博的胸襟,我无法以朋友的身份看着你与其他人一次次相爱,那对于我是不公平的剥削。
搬家的那天,浦绍明刚好不在家,我把剩余的啤酒和零食堆在他门口的地毯上,我从不喜欢吃那些膨化食品。然后看着那扇紧闭的褐色防盗门的时候,心底突然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卸了下来。“杨小姐,都装好了。”搬家公司的师傅在一旁催促,我点点头,端起那盆浦绍明送的绿萝走进电梯,他说吸甲醛很有效果。
搬家的货车很高,我好不容易才爬到副驾上坐稳,车子驶出小区的时候,正好看见浦绍明回来,这是我头一次见他提着满满袋子蔬果的样子,他眼神很好,一下子就看见了我,朝我笑着挥手。我让司机停下车来,探出头调侃他:“终于要自己做饭啦?”他挠挠头:“嗨,这不是没蹭饭的地方了嘛,做几次就学会了吧,看你做挺简单的。”车厢很高,我从高处跟他说话时,正好能看见他衬衫领子内侧歪曲的针脚,那还是他发现自己新买的衬衫坏掉,然后从我这里借走针线自己匆匆缝了几下就出门约会的时候。面前浦绍明轻松如昔的微笑让我有些恍惚,大概旧日里堆叠起的层层情意,大多都是一厢情愿的臆想与自我加工,而事实上,两人从未在一起又从何谈分离呢。
“浦绍明,那我走了啊。”我轻轻低首告别,绿萝的嫩茎在食指盘盘绕绕,不时提醒着我,这场在我心底暗流汹涌在他眼里不过水花点点的迷恋终于要划上句点。
他点点头:“行,常联络。”然后便转身向后走去,那身影在反光镜里愈行愈小,直到在我视线里全部消失。那爱慕变成心头朱砂也好,指尖伤处也好,对我终于不甚重要,起码可见的未来里,我不会再陷入徒劳无功的感情,也有机会对新世界说嗨。
文/江不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