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评论一个人在文学上的成就时,人们往往喜欢加上获得/入围诺贝尔文学奖这一条,毕竟这差不多是文学领域里的最高奖项了,无数的文人为了这个奖项用尽一生去追求。
而有这么一个人,他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原因只是为了他的红颜知己,他就是苏联著名作家、诗人、翻译家鲍利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
帕斯捷尔纳克1890年生于莫斯科,主要作品有诗集《云雾中的双子座星》《生活是我的姐妹》等。1957年,发表《日瓦戈医生》,并获得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只不过这个奖给他带去的除了令人艳羡的光环,还有的是无尽的磨难。
1953年斯大林去世,在那之后的在苏联知识分子几乎丧失了创作自主权,所有的作品和文化活动都要在国家和秘密警察的监控下进行。
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则在战后的文化沉默中发出了第一丝声响,他不顾苏联政府的胁迫及反对,将《日瓦戈医生》的书稿送往了几个外国出版社。在书出版之前,当局已经开始恐吓他,但帕斯捷尔纳克依然坚持,“如果真相只能通过痛苦来得以揭露,那么我愿意受任何苦难。”
虽然最后他还是决定了拒绝诺奖,在他给瑞典文学院发完拒绝领奖的电报声明后,立马给苏共中央发了份电报:“恢复伊文斯卡娅的工作,我已拒绝奖金。”
帕斯捷尔纳克与伊文斯卡娅相识于1946年,那一年帕斯捷尔纳克刚开始写《日瓦戈医生》。帕斯捷尔纳克一直是伊文斯卡娅热爱的诗人、崇拜的偶像,帕斯捷尔纳克也对美丽的伊文斯卡娅一见钟情了。
一年后,帕斯捷尔纳克对伊文斯卡娅说:“普希金没有凯恩心灵不充实,叶赛宁没有邓肯写不出天才的诗句,帕斯捷尔纳克没有伊文斯卡娅便不是帕斯捷尔纳克了。”
在现在的眼光看来,这是一段不能被世人所接受的感情,彼时的帕斯捷尔纳克已有了妻子,伊文斯卡娅只是他的情妇。只是在两人长达十几年的恋情中,伊文斯卡娅为了支持帕斯捷尔纳克的写作所展现出的无畏和勇气早就消除了人们对这段感情的偏见。
当时的作协为了迫使帕斯捷尔纳克放弃《日瓦戈医生》的创作,逮捕了伊文斯卡娅。连轴审讯,耀眼的灯光通宵对着她的眼睛,她没有说出任何帕斯捷尔纳克的反苏言行,之后五年的劳改营生活也未曾淡化她对帕斯捷尔纳克的爱意。
帕斯捷尔纳克相信,自己没被抓起来全都仰仗情妇的勇敢,他写诗赞美伊文斯卡娅:
当生活陷入烦恼与痛苦,你为我阻拦了绝望之路,你的美就在于勇气十足,就是它把你我牢牢系住。
1960年过完七十大寿后,帕斯捷尔纳克一病不起,并于同年5月30日去世。克格勃收缴了帕斯捷尔纳克的手稿和书信,伊文斯卡娅和女儿8月被捕,直到1988年才获得平反。
她将同帕斯捷尔纳克相爱的13载,共同经历了人生旅途都写入回忆录《时间的俘虏》,书名取自帕斯捷尔纳克的抒情诗《夜》的最后一节:
别睡,别睡,艺术家,
不要被梦魂缠住,
你是永恒的人质,
你是时间的俘虏。
伊文斯卡娅在晚年不断上访,要求归还帕斯捷尔纳克写给她的书信和诗歌,直到1995年在莫斯科去世。死前,她给俄国总统叶利钦写了最后一封信,要求政府把帕斯捷尔纳克写给她的情书还给她。
但她的愿望还是没有实现。
1、哈姆莱特
嘈杂的人声已经安静。
我走上舞台,倚在门边,
通过远方传来的回声
倾听此生将发生的事件。
一千架观剧望远镜
用夜的昏暗瞄准了我。
我的圣父啊,倘若可行,
求你叫这苦杯把我绕过。
我爱你执拗的意旨,
我同意把这个角色扮演。
但现在上演的是另一出戏,
这次我求你把我豁免。
可是场次早就有了安排,
终局的到来无可拦阻。
我孤独,伪善淹没了一切。
活在世,岂能比田间漫步。
2、致安娜·阿赫玛托娃
似乎我在挑选可以站立的词,
而你就在它们之中,
如果我不能够,也算不了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错误。
我听见屋顶上雨水的低语,
在人行道和马路牙子上衰弱的田园诗。
某个城市,从第一行涌起,
在每一个名词和动词中回响。
已是春天,但依然无法出门。
订货人的最后期限就要到期。
你俯身于你的刺绣直到你哭泣,
日出和日落熬干你的眼睛。
呼吸远方拉多加湖的平静,
你的双腿在浸入的浅水中颤栗。
如此的蹓跶并没有带来宽慰,
黑暗水道的气味,如同去年夏天的衣柜。
干燥的风划过,就像经过核桃裂开的壳,
拍打着树枝、星星、界桩和灯盏
闪烁的一瞥。而女裁缝的凝视
一直朝向看不见的上游。
从那不同的方位,眼光变得锐利,
意象的精确也以同样的方式达成,
但是可怕力量的解决
就在那里,在白夜刺眼的光线下。
我就这样看你的脸和你的神情。
不,不是盐柱,是你五年前用韵律固定住的
罗得妻子的形象,蒙眼而行,
为我们克制住回头看的恐惧。
你是那么早地,一开始就从散文里
提炼出你挺立的诗,而现在,
你的眼睛,像是引燃导体的火花,
以回忆迫使事件发出颤动。
3、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唯有昏暗。一个冬日
消融进半开半掩的
窗帘的缝隙。
只有潮湿的白色鹅毛雪
疾速闪现 飞舞。
只有屋顶、白雪,除了
白雪和屋顶——一片空无。
又是寒霜画满图样,
又是逝去年华的忧郁
和另一个冬天的情景
在我的心底搅来搅去,
又是那无可宽恕的罪过
至今仍刺痛我的心灵,
木柴的奇特匮乏
折磨着十字形的窗棂。
可是,厚重的门帘
会突然掠过一阵颤栗。
你会用脚步丈量寂静,
如同前程,走进屋里。
你会在门口出现,
身穿素雅的白衣,
仿佛为你织就衣料的
就是那漫天的飞絮。
4、邂逅
会有一天,雪落满了道路,
盖白了倾斜的屋檐,
我正想出门松松脚——
是你,突然站在门前。
你独身一人,穿着秋大衣,
没戴帽,也没穿长筒靴,
你抑制着内心的激动,
嘴里咀嚼着潮湿的雪。
树木和栅栏
消逝到远远的迷雾中,
你一个人披着雪
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雪水从头巾上流下,
滚向袖口缓慢地滴落,
点点晶莹的雪粉,
在你那秀发上闪烁。
那一绺秀发的柔光
映亮了:面庞,
头巾和身影,
还有这薄薄的大衣。
雪在睫毛上溶化了,
你的眼里充满忧郁,
你的整个身形匀称、和谐,
仿佛是一块整玉雕琢。
你曾是那样被带走的,
我的心灵
好象被镀了锑的钢刀
深深地划下了血痕。
你那美丽的面容,
将在我的心中永驻,
因此,我不再过问
人世间的残酷。
啊,为了这些回忆,
愿雪中的夜加倍地伸延,
在我们两人的中间,
我不能划开一条分界线。
当我们在世间已不再存在,
只剩下那些年心的审判和创伤,
没有人想去问津:
我们是谁,又来自何方?
5、曾经想过
曾经想过把彼此的灵魂分开,
但穆契卡卜和扎克萨这两个名字
就像提琴的泣诉
震撼着忧伤的琴弦。
我爱那些名字就像我爱你,
就像你就是它们。
毫无希望地,我爱着你;
并且因思爱成病。
像暗护群星的夜晚,
像哮喘撕开的纱布,
当你袒露双肩,
连楼梯也在颤栗。
那是谁犹豫不决的耳语?
我的?不,肯定是你的。
它们自你的唇间飞出,
像烈酒迅速气化的液滴。
一种思想平静地展现。
它无可挑剔,宛如一声叹息。
它像海岬一样突入夜色,
被月光从三面点亮。
6、梦魇
每夜他从达玛拉家那边过来,
包裹在冰川般的幽蓝里。
他用一对翅膀标出
恶梦呜咽和结束的位置。
没有号哭,也没有包扎
他裸露而带着鞭痕的手臂。
格鲁吉亚教堂的栅栏
庇护着越界的石板。
不管那碑顶的驼峰有多讨厌,
它至少没有在栅栏的荫处翩跹起舞。
长明灯边的唢呐
对公爵之女缄口不提。
但那发丝间有闪光扑朔,
像白磷在噼叭作响。
那个庞然大物却没有听见
高加索因悲伤而白了头。
在离窗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掸去斗蓬上的毛发;
他指着冰峰起誓:
“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
7、二月,一拿出墨水就哭
二月,一拿出墨水就哭!
嘎嘎作响的稀泥,
散发出浓郁的春天气息,
一写到二月就哽噎着痛哭。
花六个十戈比小银币,雇了一辆四轮马车,
穿过祈祷前的钟声,穿过车轮的辘辘声,
赶到那下着倾盆大雨的地方,
那儿的闹声比墨水和哭声更喧闹。
那儿,成千上万只白嘴鸦
像晒焦的生梨,
从树上掉向水洼
一缕愁思投入眼底,令人茫然若失。
水洼下雪融之后露出的地面发黑,
可狂风仍在肆虐怒吼,
哽噎着痛哭写下的诗句
越是即兴而作,就越加真实。
8、出于迷信
这印着一只红橙的火柴盒
就是我的斗室。
它不是混迹数日就离开的旅店房,
而是一生的安息所。
我再一次到这里住下
却仅仅是出于迷信。
墙纸的颜色综黄,如同橡树,
还有这门枢在歌唱。
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门闩,
任凭你挣扎要出去。
我的额发触到了你的刘海,
我的唇遇到了紫罗兰。
亲爱的,今天你回到这里,
为了纪念那些往日;
你的长裙絮语,像一朵雪花莲
在向这四月请安。
怎能说你不是守火的圣女:
你来时带了一条小凳;
你取下我的一生,如同取自壁架,
并吹去上面的尘土。
9、迷乱的舞会
迷乱的舞会,迷乱中打车回家。
双腿僵硬得几乎无法移动。
而你的两颊因怨怒而胀红,
当你把目光紧紧地粘在墙上。
你敌意的沉默却起了相反的效果:
它激发了我的渴望。
既然你的唇紧锁在沉默里,
为何不把房门也去锁上。
哦不,不,不要就这样锁上房门,
当一丝拒绝还挂在你的心上。
只要你还在,只要还有你一个人
生命就足以变得清澈。
如果我早知道这些,我就会
在头顶上划一道横梁,
或者用我的目光锁定
你因忧伤而胀红的眼睛。
我会让全世界都知道,
让道路的尽头都能看见
这上了锁的带有斑点的太阳,
还有这被囚禁的春天的霉气。
不要让我的灵魂因欺骗
而陷入迷团:要么杀了它,要么
它就会像雾一样,渗入
一堆白白的谷糠。
假如在一个闷热的下午,
橙黄的麦垛里跑出几只老鼠,
请告诉我,那是爱情
虚假的见证蒙蔽了我们。
10、火车站
火车站,我多次离别,
我多次悲欢离合的烧不不的箱子,
久经考验的朋友和发号施令者,
你的功绩数也数不清。
我的整个一生,常常戴着围巾,
只要列车一进站,
哈尔皮亚嘴里喷出的
蒸汽就蒙住我的眼睛。
只要一并排坐下就觉得一切都很舒坦,
刚俯下瞌睡便倏地惊醒。
再见,现在我该多么高兴!
列车员,我立即下车。
西边的天空,常常在连阴天
和枕木的颤动中伸展开去,
以免团团积雪
掉落到缓冲器底下去。
连续不断的汽笛声渐渐停息,
但远方又响起另一阵汽笛声。
于是,火车就在犹如巨峰起伏的
暴风雪的裹挟下沿着月台呼啸而去。
瞧,苍茫的暮色真令人难受,
瞧,田野和风紧随着
滚滚浓烟迅速远去——
噢,但愿我也能身列其中!
11、落日的余晖在草原上冷却
落日的余晖在草原上冷却,
马车的铃声依稀可辨,
耽于幻想的蚂蚱如同黑夜
发出特别的声响和异样的语言。
草原有时碰到了通道,
犹如链条,或是别的物体,
清风像马儿掉了笼头,
步履蹒跚,神态萎靡。
五光十色的擦布烧成了灰烬,
一片清凉,像杆秤上的古铜,
举目四望,鸟雀叽叽喳喳,
无际的天空开始呈现幽冥。
广袤无垠的南方如同歌曲,
面对这支歌曲,心绪迷蒙,
既不知道究竟什么是黑夜,
也不知道该在哪里歇脚安身。
这一瞬间景象持续了片刻,
然而,这一片刻却胜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