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

我的身体有颗炸弹，大概是这两年生长的，又好像蛰伏在我身体很久了。

去年，因身体原因请假两天，大会上该领导直接上演大义灭亲，点名批评外加扣除工资，终于引爆了它。为了回归和平关系，让大家都好过，我递交了辞职信。所谓和平关系，是指我们回归于“外甥女”和“姨妈”这一称谓。



1、


姨妈是我记忆里最清晰的人，也是我曾经最熟悉的人。

12岁之前我因为生活和学业一直寄住在姨妈家。我那对不怎么负责的爸妈把我扔下后就自己游戏人间了。姨妈当时还未有孩子，就把我带在身边授我知识，教我生活。

我刚到她家那年，正巧赶上她和姨父创业初期。公司的事情很多，可无论多忙她都会回家给我做饭，接送我上学。是她教会了我走路、穿衣、学习与爱。

儿时的我体质不好，老发烧感冒。姨妈总能日夜守着我直到退烧，之后我才知道每场高烧都能烧掉她几万块的单。我受到外婆外公批评，只有她会站在我这边护着我说“她还是个孩子”。我淘气的时候，在幼儿园不愿意午睡。就趁老师不在偷偷下床，把小朋友的鞋全藏了起来。老师一气之下把姨妈叫到学校，我以为姨妈会对我进行一番思想教育，结果她让老师给我办了半托，每天中午接我回家，并告诉我遇到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不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要去勇于表达。

我清楚地记得她给我的爱，以至于那个年龄段的孩子还在粘爸妈的时候，我总会在各种场合炫耀起姨妈来。


2、


姨妈常说虽然后来她有了两个孩子，但真正教她学会母亲这个角色的是我。我一直认为这是她对我十分疼爱宽容的原因。

直到有天我因为没写完作业被老师扇了两耳光。

那天还没放学，我便顶着两个红红的巴掌印满腹委屈地冲出了教室，想马上和姨妈控诉这件大事，寻求她的保护。结果第一时间没找到姨妈，却发现我那久违的爸妈和家里的亲戚都挤在卧室里开着秘密会议。
我发誓，我纯粹因为小孩子那点好奇心才偷听的，但直到现在我都十分后悔当时我站在了虚掩着的卧室门前。你知道的，有些真相会残忍的让人宁愿一直活在谎言里。

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那扇门前站了多久。我听见爸妈在房里据理力推我的抚养权，言语中透露想把我放在姨妈家,继续付给姨妈生活费。外公外婆时不时骂出“你就是贱，要找这样的男的”的话语。姨妈则在一旁温和的劝说“婚都早离了，不要因此弄得两家都不愉快”。

直到最后谈判未遂，我爸妈脸红脖子粗的将要动手，老人已经累得不想再破口大骂。姨妈对着他俩喊道：“别吵了！你们想过我的处境吗？要不是因为你们每个月给公司资金支持，我会一直带着这个累赘吗！”我听见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了引线点燃的声音，我害怕自己会像炸弹一样爆破，愤怒和被欺骗感吞噬了我的理智。几乎是下意识，我用力推开了门，对着一脸懵逼的大人们竭嘶底里地吼叫：“原来你们根本就不爱我！”然后夺门而出。

“离婚”、“累赘”、“资金”这些词汇的冲击力过大，让我一时缓不过来，上演了离家出走。

我沿着平时上学的小路一直奔跑，不清楚自己能去哪，只是边跑边想着原来爸妈早已不在一起，原来姨妈对我并不是爱。没想到下午学校语文课中新学到的“背叛”一词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我真切感受到了这个词的力量，终于体力不支，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蜷缩在路边看着天完全黑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找到了我。大家这才发现我红肿的脸，也顾不上再给我解释这件事。问清楚巴掌印的来源后，我爸妈以及姨妈拉着我冲到学校就向老师讨要说法。那位老师因为这两巴掌公开向我道了歉，并被学校辞退。用朋友的话来说“当时你家里人冲进来的样子也太威风了，班上那些曾经被打的同学不知道多羡慕你呢。”

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做，于是这件事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暂时的吹灭了身体里那跟燃起来的引线。我侥幸地想着也许爸妈不会离开我，姨妈仍是爱我的。他们也趁此机会，偷偷商定好，把我的抚养权扔给了我妈。

人生第一次离家出走就以那短短几公里路结束了。



3、


整个事件尘埃落定后，我主动提出搬出姨妈家，和我妈生活。

姨妈还是一如既往的，在平日给我买很多零食，在过年给我最大的红包，时不时说她很想念我，但我已没法认为她是温柔善良的代名词，我还是渴望她的爱，又不知道该不该恨她。哪怕长大后我谈了许多次恋爱，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开始体谅人与人之间的秘密与谎言，我仍然无法释怀姨妈当时对我的伤害。

大学毕业后，在姨妈和家人的极力要求下，我去了她公司工作，负责公司的活动宣传。什么时候和姨妈的关系发生质的变化的？可能是那场闹剧后，又可能是我进她公司之后吧。

自打我进入公司，姨妈就担任着召唤师这一角色。无论何时何地何种事情，她总能按一按手机：宝贝，你来帮我一下吧。而我是那只召唤兽。

我不仅要完成部门的各项工作，还顺带一条龙的义务劳动：周末接妹妹放学、随时接送姨妈去各类地点、帮姨妈拿快递、帮姨妈寄快递，以及给姨妈的下属送钥匙。

最后那次是去年我因胃病请了两天假，第二天我提早回到了公司，便听见姨妈正公开批评我工作效率低下，她说像我这种因为爸妈的人脉才进来的人，也只能给她跑跑腿。她说话的神情和小时候卧室里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我终于听见身体里的那颗炸弹终于boom地一声炸开。我彻底地疏远了她，也不再渴望些什么。那句“因为我还当你是尊敬的姨妈，我才这般唯命是从”我没有说出口，递交了辞职信。



4、


辞了工作后我离开了家乡，去了北京。这一年里我与姨妈已很少再联系，今年过年也因为工作原因没有回去。

除夕晚上，我正翻看童年相册时，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姨妈第一次给我发了如此长的信息。在短信里，她说起她一直知道她没办法给我我想要的爱；说起她从来没有和我解释过那些对我的伤害，是她不想再给我编织善意的谎言；说起她最终在今年离了婚；说起她对我有太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歉意。最后，她祝我新年快乐。

我想起前两年，姨妈想为姨父再生一个男孩，结果孩子怀上了，姨父却出了轨。姨父想要离婚，两人闹了起来，姨父直接上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如果当时不是妹妹在家，姨妈可能当场被掐死。作为一只称职的召唤兽，我被召唤到现场收拾残局。

姨父当场跑路，我才知道姨妈被家暴已不是一两次。那天晚上我拉着姨妈给了她离婚的建议。她沉默了片刻后突然爆发性地对我咆哮：“你凭什么管我，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和你一样生活在单亲家庭里,所以我才只能原谅生活的不幸！”当时身体里看似熄灭的引线曾“滋”地一声又迅速燃烧起来。

过了几天，姨妈满眼憔悴地把姨父找了回来，这件事情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她又继续温柔地为姨父洗手作羹汤。

那个对姨夫永远温婉宽容的她，在公司发言时慷慨激昂的她，给前辈敬酒时低眉顺眼的她，以及对我时而热情时而冷冰的她。我不知道哪一个会是真实的她，又或者它们组成了真正的她。

5、

童年相册里的相片定格着的儿时我与姨妈最亲昵的模样，回想起姨妈的大半辈子，才发现她也过的十分不易。

简讯里的那句“对不起”让我看到身体里的炸弹熄灭了最后一丝余烟。我想起小时候老师让我们写“最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大家有的想当科学家，有的想当作家，只有我，想成为姨妈。长大后我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她，但我像她一直原谅生活一样，原谅了她给我留下的不美好的一切。我真心地回复了新年祝福，祝愿姨妈生活会更好。

“若之后她的人生仍有灰色的天和暗淡的阳光，我还愿意把她的好心情点亮。”这点我没有告诉她。

文/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