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佳说，你知道你有多贪心吗？当我们不认识的时候，你希望能有机会跟我搭讪；当你搭讪成功之后，你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当我们成为好朋友之后，你希望我喜欢你；当我喜欢上你之后，你希望我成为你男朋友并且爱你；当我爱上你之后呢，你希望我只爱你一个。

1.

我从来没见过像付佳这样的男人，永远骂骂咧咧永远理直气壮。上一秒明艳动人，下一秒暗黑颓唐。变天有雷声提示，他变脸全凭运气。

我们在一个工作会议上认识的。认识不到10天他突然发微信叫我去他家。而且是半夜一点多。

他住的地方在偏远的郊区，楼道里的灯坏了，其昏暗程度比台风来临前更甚。我好不容易爬上七楼，楼梯正对面有一扇虚掩着的门，我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下一秒门霎那间被拉开，一把长枪隔着不到五米的距离对准了我的眉心。付佳穿着人字拖在他家客厅中央阴阳怪气地手舞足蹈：“欢迎来到人体器官贩卖中心。”

那会我还不知道付佳生来就是这么野的性子，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往卧室里走。卧室里的音响放着《爱在罗马》里的一首曲子，是EL Pasador的《Amada Mia,Amore Mio》,曲子太有辨识度，但他还是有些洋洋得意地问我：“听过这首歌吗？”

我快速说出那句令我印象深刻且极具讽刺意味的电影台词：“人们往往对生活不满，这无关乎他是个富有的名人，还是个默默无闻的穷人。但是这两者间，还是成为富有的名人要好得多……”他语气轻佻：“记性还挺不错。”临了又补充一句：“这是我毕业大戏时候用的背景音乐。”

付佳是个80后，也就是说，他的毕业大戏已经距离现在过去好多年了，我猜想他是个怀旧的人。

寒暄不到十分钟我们进入主题，他叫我去他家给他编段子，这是比起举枪迎接我更令我惊讶的事。他说新接的项目有一个选手节目组设计的形象是风趣+逗逼，所以要给他写好多原创段子。

“你半夜叫一个出版社编辑来你家编段子？我的老本行可不是这个，你叫我写写文案还凑合能行。”他回答得理直气壮：“我老本行也不是这个啊，我可是一个演员。”我看着他凹好的造型干瞪眼：“你们公司那么多女同事，又是做综艺节目的，你叫她们不是效率高得多？”

“她们都是正常人，不敢来我家的。”

“我也是一个正常人！”

“你不是，你跟我一样，是个诗人。”

后来我才知道，付佳眼里所谓的“诗人”，就是一个不具备正常逻辑的人，他们总会干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事。在付佳眼里，我也是一个神经病。在我们互加微信好友之后，他翻遍我的朋友圈，看完了我写的所有闲散文字和现代诗，便笃定我跟他一样，是一个“非正常人”。

他把“见字如面”践行得太彻底太深入了，通过文字便认定我们气息相近。我向来不喜欢这种没来由的认同感，但我竟也被动接受了。事实是在此之前我也翻遍了他的朋友圈，我甚至连他八年前写的博客都看完了。之所以他大半夜叫我我敢去，我想我也是通过文字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认同感。

在我去他家以前，我和他是完全没有交情的。那晚我们没写出多少段子，倒是聊了不少跟工作无关的话题。他说他从演员变成了真人秀编剧，他说他的梦想其实是出一本诗集。后来我们频繁地在一起相处，喝酒吃夜宵，彻夜长谈。

每次我们相处的时间点都是半夜，偶尔我充满防备地问他也问我自己：“我们为什么老是半夜的时候呆在一块，而且还聊这么多有的没的。”我不知道他是刻意还是无意忽略了我的前半句，所以只给出了后半句的答案，而且是一句玩笑话。他说，因为我想出一本诗集呀，全世界只有你能帮我。

我们总是半夜出现在对方的世界里，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我们的关系的确像是深不可测的黑夜一般，从未见过光。两个成年人总是肆无忌惮进入对方的私人领地，可想而知，结果一定是会擦枪走火的。

我第一次跟男人上床，他第一次碰到第一次跟男人上床的女人。这话太绕了，就像我们的关系一样绕。

2.

付佳三十好几了，却只交过一个女朋友，还是在许多年以前。对方同时跟十几个男人谈恋爱，付佳是其中一个。我清楚知道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付佳从不屑在这件事上撒谎。那个女孩曾经也是一个演员，短发，高高瘦瘦，模样很清秀，从前经常住在他家，但每次都只住一两天，接到一个电话就行色匆匆的走了。

付佳去内蒙拍戏，对方说想念他，付佳翘掉剧组就飞回北京。那时付佳还是个群演，每月薪水不过三千块，借钱也要拿给对方花。一次去朋友家聚餐，付佳拍了一张合影发微博秀恩爱，很快四五个男人私信找上门来。付佳也就发现了她的秘密。

付佳挽留她，说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你要同时爱几个人都行，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对方不留余地，我不需要你对我好，你对我好有什么用，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你今天想要我留在你身边，明天是不是想让我为你做家务生孩子？

付佳几乎是咬牙切齿讲完这个故事的，他们后来再没联系过。但爱人留在身体里的印记，并不会轻易被时间消磨。我们每爱上一个人，都不过似有若无地在复刻上一个爱情观。

比如付佳从来不会想要确立我们之间的男女关系，比如他会问我，你是不是其实也有好多个男朋友？比如他还听陈粒的歌。

陈粒的歌就是那个女孩推荐给他的，他一直关注着陈粒的动向，第一张专辑《如也》出来的时候，我送了他一张。他几乎每天都在听《易燃易爆炸》，当他发现我也很喜欢陈粒的时候下意识说了一句，其实你们两个有些地方真的太像了。

我打心眼里讨厌这种比较，不仅因为我心里没有可以拿来跟他作对比的男人，还因为我想独占他那颗看起来“特立独行”的心脏。于是我当下就怼他：“我跟她才不一样呢，我永远不可能同时爱那么多人。”

付佳经常给我放《易燃易爆炸》，哪怕后来陈粒发了很多新歌，期间我和他一直保持某种亲密却又不确切的关系。我们也会争论，到底是不是每个人都像歌里描述的那个人一样，双标且贪婪，他坚持认为是，我说他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世界上愿意包容爱人的人多了去了。

付佳不以为然，他告诉我，每对情侣都是因为不肯降低对对方的期待和标准才分手的。那时我是断然不认同这句话的，但后来越是靠近付佳，这句话越是狠狠一次又一次打痛我的脸。

一面雷厉风行，一面情深缱绻的付佳是吸引我的，他总是夜里不睡觉，第二天再状态饱满地去工作；他从不让我认识他的朋友，偶尔我偷偷观察他和朋友相处的状态，跟我看到的他完全不一样。

在我这里，付佳是个杀人不眨眼骂人不喘气的主儿，在别人面前，他连走路都小心翼翼。我曾经问他，他眼中最浪漫的事情是什么，他说是和爱人一起杀人再一起被警察追杀，某天我去看他录节目，嘉宾在现场求婚，几句俗不可耐的对白下来，我隐约在他眼里看到闪烁的泪光。

这一切对我而言都太不可思议了。究竟哪个才是他？他怎么会这么虚伪？我开始试图辨别哪一个才是真的他，开始想在他这里得到更多。爱，或其他。

3.

我开始若有若无地将我们的感情挪到白天来，挪到日光下来，这引起了他的不适。

起因是我去他公司看他，他语气极其冷淡，甚至刻意规避我的肢体接触。我简直怀疑眼前的付佳跟那个穿着内裤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放了屁抓在手心里塞到我鼻子底下来闻的男人是两个人。我委婉地表达希望更亲近他，只差没有直接说“我想做你女朋友”，他还在为我突然出现在他公司而不满，我们不欢而散。

冷战了一个星期，他外婆生病了，妈妈来北京照顾老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逛超市，刚把买到的榨汁机装进纸盒里。上次一起去吃火锅，他竟然点了番茄锅底，还点了番茄汁和新鲜番茄，我打趣到，原来付老师也会养生啊。

他说，每天熬夜，总感觉喝了新鲜的番茄汁能多活几天。逛超市的时候看到榨汁机，我无比自然地联想到这句话，身体比大脑快一步做出反应，直接买了。挑了一些水果，准备去看望老人。

打车到他家楼底下，他说他在加班。把东西放在门口准备偷偷溜掉，担心被外人拿走，于是我试探性敲了敲门，他妈妈看起来既年轻又漂亮，眼神里对我有掩饰不住的探究。我听到阿姨悄悄给付佳打电话：“这小姑娘谁啊？”语气里满是好奇和关切。

但付佳不乐意了，他大声质问我：“你是不是非把我的家人吵醒不可？”我觉得既委屈又好笑。我想对他好，但他居然拒绝我的靠近，我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于是我气不打一处来：“我以后再也不会去你家了。”

最后，微信删除，电话拉黑。我内心暗示自己，我讨厌他。但宿醉的夜里还是想起他，想起他在我面前肆无忌惮的样子，仿佛世界在他面前毫无重量。

每当我受不了付佳神叨叨的时候，我都会想，当初我是不是就是被他的这种“神叨叨”吸引了才爱上他的，他抗拒亲密关系，我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同样，爱是一把如此实在的双刃剑。你喜欢外向，就得接受闹腾，你喜欢清纯，就得接受幼稚，你喜欢理性，就得接受算计，你喜欢勇敢，就得接受莽撞，有一天对方既清纯又理性，你也要随着这种改变切换自如，过去我一直认为这是盲从，可谁叫你被这些特质所吸引呢。

年轻人不就是要这样勇敢地去爱去失去吗，不被规则束缚，痛苦、失去、爱才是年轻的力量。像那头恋爱中的犀牛，去领悟心痛，再在死水微澜后重振旗鼓。

我又浩浩荡荡地上路了。过去我是太过爱憎分明的人，一切认死理，能占理的部分绝不退让半分，爱与不爱之间有一条明确的界限。但什么是爱呢，天长地久的是，转瞬即逝的就不是吗。

我太贪心了，既想当他的肉体伴侣，了解他从不示人的下半身，又想当他的精神伴侣，知晓他未曾开口的下半句。无法克服对爱情的贪念，永远都只能是《易燃易爆炸》里的“双标狗”。

在爱里，我们每个人都是双标狗。你看，此刻我提着便当站在他家门口，他举着枪迎接我，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文/昔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