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音乐人张广天说,20世纪的中国,如果要选一首歌代表中国,那就是王洛宾的歌。
三毛说,世界上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王洛宾的歌。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当民谣还被封印在游吟诗人的呢喃之中,王洛宾是当之无愧的民谣小王子。
他创作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半个月亮爬上来》《达坂城的姑娘》《阿拉木汗》《青春舞曲》《永隔一江水》等歌曲家喻户晓,大半个世纪以来被长长久久传唱。
王洛宾一生创作歌剧7部,搜集、整理、创作歌曲1000余首,出版歌集6本,由他引领的民歌热潮曾席卷华人圈。
他写战歌,鼓舞少数民族把日寇杀得闻风丧胆。他写情歌,挑动少男少女在广袤的西北大地快意情仇。

作为一个傲娇的北京青年,他放弃了其他人抢红眼的留学机会,奔赴大西北扎根60年,在革命斗争中被囚禁18年,在狱中用窝头交换民歌素材持续创作,出狱时一无所有,唯一的财产是自己搜集的三大本民歌集和一包音乐研究札记。
80岁后,他在病榻上画下一个个音符。活活的一个乐痴。
在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他曾蓄满泪水,也曾在铁窗里受人诬陷,也曾与不同的女子演绎爱情离歌,凡此种种,从未打烂他的一颗真心。
“音乐是宗教,爱情是信仰。”这样的王洛宾,是三毛真心仰慕的男子,也是定格在一个时代的西部歌王。
再见初恋,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1934年,才华横溢的王洛宾从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在一所中学担任音乐教员。
21岁这年初夏,他爱上了芭蕾舞女学生杜明远,也就是后来的罗珊。
一个是灵动的音乐才子,一个是曼妙的芭蕾娇娃,他们相识于一场赈灾义演,一见倾心。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两个年轻人在日侵炮火中惺惺相惜,共同进退,王洛宾前往山西参加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同年与罗珊结婚。
两个年轻人一起来到西宁,可革命生活辗转艰辛,罗珊吃不了这个苦,独自回到兰州生活。年轻夫妻两地分居,也埋下了爱情破裂的种子。
在王洛宾的歌里,有两首暗含他第一次婚姻的悲剧,一首是《青春舞曲》,看似欢娱,实则咏叹,看似轻快,却氤氲着对青春易逝、爱情易失的切肤之痛。
太阳下去明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踪影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别得那呦呦 别得那呦呦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另一首是《曼丽》,更明显地渗透着歌者对爱情危机的忧虑和无奈,声声殇别声声泪。
我们的过去
我们的情谊
怎么能忘记
曼丽 你怎么这样忍心
静静地就离去
我很伤心
从今以后不能够见到你
一样的星星一样的月亮
就是少了你
写这首歌的时候,王洛宾和罗珊还没有离婚。1940年冬天,他在西宁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兰州的娇妻后院起火。
年轻气盛的王洛宾说“我要和他动刀子!”风风火火赶往兰州。路上他安慰自己,或许一切都是飞短流长,重逢的刹那,他幻想和罗珊紧紧相拥。
可惜,当他怯生生走进家门后,妻子冷不丁的话是:今天晚上你住哪里?
一句话一记拳,把王洛宾的希望打碎成渣。这个女人已经不爱自己,她的心里住进另一个人,家也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罗珊坦诚地告诉丈夫,自己已经另有所爱,希望分离。王洛宾压制住内心的痛苦咬啮,醉过哭过闷痛过后,他到兰州报社登了离婚启事,还君自由。
初恋对有些人的意义犹如胎记。
王洛宾一生都怀恋和罗珊的美好记忆,他从未诋毁过这位前妻,甚至曾自责自己对她关怀不够。
守望女神,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毡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在那遥远的地方》创作于1939年,这一年,王洛宾随同《民族万岁》剧组驻扎在极美的青海湖濒金银滩上。
在这里,他邂逅了可爱的藏族姑娘卓玛。
卓玛是金银滩千户长的千金,也是当地最美的姑娘,她身上散发着藏地儿女的野性,还有高山滋润的灵秀大气。
剧组拍摄期间,王洛宾与饰演牧羊女的卓玛朝夕相处三天,他们在高头大马上驰骋笑闹,默契又甜蜜。
山高水远,歌海情天,情真意长。可是,自小接受传统教育的王洛宾骨子里是克制的。
此时他已与罗珊结合,他铭记自己对婚姻的忠诚,对卓玛,爱慕而止于爱慕,克制真情,依依送别,这股明媚的纯爱激发他创作出这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温柔又浪漫: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边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
痛失吾爱,与你永隔一江水
王洛宾生前的遗愿,就是死后能与黄玉兰埋在一处。
这位被仓促“推”给歌王的女子,在起初成了他报复生活的宣泄口,在此后却成为他终生执手的情感皈依。
1944年,王洛宾被从国民党大狱中营救出来,这一年他32岁。
妻子背弃了,母亲离世了,家国破碎,身世浮沉,他在深夜痛哭,哭声里包含对整个凄凉寂寞生存的悲哀。
朋友想把一个17岁女孩子介绍给他。他冷冷回应:如果为了建立家庭需要结婚的话,那么不管什么人,我听你们操办。
次年,他和年轻的护士黄玉兰结婚,婚前从未见过面。
他后来跟妻子坦白:娶你,曾经是抱着“报复生活”的想法。却没想到,黄是位温婉娴静又体贴的姑娘,王洛宾婚后为她改名为黄静,取淑静之意,此后的生死相守让这对伉俪情意渐深,半生浮沉的歌王从此再没有过自怜自艾。
他们在北京买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筑爱巢,夫唱妇随,孕育新生。
树欲静而风不停。1951年,阶级斗争乌云压顶,曾为国民党履职的王洛宾在课堂上被捕入狱,押往新疆。
刚生下小儿子的黄静惊慌失措,突然大出血,王洛宾闻讯急破了头,跳车逃回家中,很快被再次带走。
一个多月后,黄静抑郁离世。
此后,王洛宾被下狱15年,被打被构陷,而后被捧被传唱,他内心也无风雨也无晴,却永远带着黄静的照片在身边,为她不惧死,为她但求生,从37岁到83岁,再未动过续弦的念头。
半世沧桑,幸得佳期,一朝消殒,永失吾爱。
对一直被深渊倒逼的王洛宾来说,这种得而复失的心境,就像他在《永隔一江水》中的歌词: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
风雨带走黑夜
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
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波浪追逐波浪
寒鸭一对对
姑娘人人有伙伴
谁和我相配
许多年来,老人的客厅里依然悬挂着爱妻的照片。许多年来,他死守在美丽的新疆,等候一次永无可能的团圆,一个再无希望的归期。
相望江湖,你永远不再来
三毛第一次见到王洛宾时,她为这位日夜思念爱妻的老人唱了一首《橄榄树》。
她听过他早年的命运悲凄,知道他中年的牢狱之灾,懂得他晚年的孤独哀思。
朋友告诉三毛,年过古稀的王洛宾每天黄昏坐在门前看夕阳,天黑后对着古壁上太太遗像,弹唱一首曲子给她听。
三毛心有所动,热泪盈眶。1990年春天,她不远万里来到新疆,向这位老人付出一份炽热的安慰和爱慕。
这次会面仓促却真挚。回到台湾后,三毛开始跟王洛宾通信。
亲爱的朋友,洛宾:
我不要称呼你老师,我们是一种没有年龄的人,一般世俗的观念,拘束不了你,也拘束不了我。尊敬与爱,并不在一个称呼上,我也不认为你的心已经老了。
回来闭上眼睛,全是你的影子。没有办法。照片上,看我们的眼睛,看我们不约而同的帽子,看我们的手,还有现在,我家中蒙著纱巾的灯,跟你,都是一样的。你无法要求我不爱你,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由的。
76岁的王洛宾回信:
萧伯纳有一柄破旧的阳伞,但这柄伞早已失去了遮风挡雨的功能。萧伯纳每每出门时,也将它权作拐杖之用。而我王洛宾,就像萧伯纳手中那柄破旧的阳伞!
言下之意,忘年相交,心生欢喜,缘起缘伏,勿贪勿恋。
四个月后,三毛再次飞抵王洛宾身边,她按照《在那遥远的地方》里藏族姑娘卓玛的装束来打扮自己,想唤醒老人久远的记忆、爱和疼惜。
只可惜,年近八旬的王洛宾顾及部队环境、家庭子女、社会影响和现实生活赋予的理性,对这份赤诚,他半冷处理。
一身伤痕的人总是最谨慎。
分别的时候,三毛说:洛宾,我走了,祝福我未来的日子平静快乐,也祝福你。
离开新疆的第121天,三毛在台北自缢身亡。王洛宾闻后悲恸震惊,烈度白酒烧心,写下晚年最后一首情歌——《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请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续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5年后,王洛宾去世。
他是一位艺术家,超凡飘逸,不争功利,却在新旧社会交替之中被政治裹挟,5次入狱,不得周全。
他一生痴恋音乐如修行,却在那个疯狂、震荡的年代里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家庭,失去了自由。
“尽管我这一生很坎坷,我的爱情都没有好的结果,我仍然觉得,爱情就是信仰。”
此情可待成追忆,对生命中的四位女子,西部歌王最重的情义就是放手。
文/鲁豫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