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2月28日23点,妮金·赫帕瓦克(Negin Khpalwak)准时出现在视频通话框里。上个月,她刚结束欧洲巡演,在回国的飞机上过了20岁生日。
尽管只有20岁,妮金是阿富汗历史上第一位女指挥,也是阿富汗第一个女子交响乐团“左拉乐团(Ensemble Zohra)”的成员。在前不久结束的2017年达沃斯论坛上,这个成立两年多的乐团为国家政要以及全球3000多位CEO演奏。
▲ 女孩们演奏的,既有西洋乐器,也有阿富汗传统乐器
在妮金心目中,音乐是一种魔术。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郎朗!”大概是我的中国面孔让妮金想起了她最喜欢的中国钢琴家,还没等我开始提问,妮金就像个小迷妹一样念叨着自己的爱豆。
虽然这国际通话的视频画面有些模糊,但我能看见,她褐色的笑眸里跳跃着光,比星星还亮。
实际上,对于阿富汗的妮金来说,喜欢郎朗、喜欢音乐,这很可能给她带来生命危险。
因为她是女生,而且生长在阿富汗。在塔利班统治的5年期间,音乐、艺术,以及一切美的表达形式被全面禁止,即使塔利班政权至今已倒台16年,许多阿富汗保守派仍坚定认为,绝大多数音乐都是有违教义的,演奏音乐是对真主的大不敬。
在妮金看来,塔利班政权影响了人们对几乎所有事情的看法,不少阿富汗人都走向了正确的反面。参与组建左拉乐团、当起第一个女指挥,跟乐团的女孩们一起“抛头露面”去美国、欧洲表演……在很多人眼里,妮金简直是“大逆不道”。
“在阿富汗,很多人今天还觉得这些是对的:无论爸爸讲什么,都乖乖顺从的,才是‘好女孩’;无论怎么样,都不上学的,才是‘好女孩’;永远待在家里,做好所有家务的,才是‘好女孩’。”妮金的语速变得急促起来,声音也扬了起来。
“但很‘不幸的’,我是一个‘坏女孩’,因为我有自己的梦想,我去上学接受教育,我去学音乐。”
妮金出生在阿富汗东部的库纳尔省,一个塔利班武装分子依然猖獗的偏远地区。2006年,妮金的爸爸为了让她接受教育,不顾全家族的反对,把当时9岁的她送到了首都喀布尔上学。
“在那会儿,我只能住在孤儿院里。”妮金语气轻松地说,看见我又一次惊讶得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她忍不住笑了,看上去对这样的安排习以为常:为了求学,还年幼的孩子们不得不早早离开父母、离开家,一个人到喀布尔上学。妮金的情况不是特例。
从塔利班政权倒台以来,阿富汗在教育上有了很大进步:美国国际发展署在2015年发布的报告显示,自2001年起,有超过900万的孩子在阿富汗境内的17400所学校接受教育,其中还包括40%的女孩。但整体上,全国只有24%的女性接受过教育。
妮金是幸运的,在爸妈的支持下能到喀布尔上学。但当时她留在家乡的爸妈和其他兄弟姐妹,还承受着家族内的压力。
妮金的爸爸说,他的兄弟们到现在还认为,女人就该乖乖待在家里。“我知道在阿富汗,很多人对待女人的态度是非常粗暴的,包括我家族里的人,我一直跟他们说‘不!这是不对的!不可以这样’,但他们完全不听。”
不同于闭塞保守的家乡,喀布尔像是给妮金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一扇窗。在喀布尔,妮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音乐表演。优美的旋律钻进妮金的耳朵里,钻进她的心里。
于是,当妮金在2010年听说喀布尔建起了一家音乐学校,从来没学过任何乐器或声乐的她,瞒着家人偷偷报了名面试。直到她成为了200多面试者里被录取的1/35,她才告诉了爸爸。
妮金要去阿富汗音乐学院上学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家族,她爸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叔叔们就找上门来了。
“他们说,我简直坏透了!说发誓以后见我一次就打我一次!直到打死为止!”视频那一头,给我复述当时情景的妮金激动得涨红了脸。
我忍不住问妮金,为什么她爸爸会跟多数阿富汗男人的看法截然相反,妮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能……因为他在首都(喀布尔)工作过,被影响了吧。”
不仅家族里的男人这么想,就连奶奶也说,如果妮金的爸爸同意让妮金去读音乐学校,“这个人就再也不是我的儿子了”。因此,妮金爸妈也不得不一起搬到了喀布尔。
但就算是这样,妮金和家人也常常生活在恐惧中。
在喀布尔这样相对开放的城市,女性带头巾的规范限制要比其他城市宽松一些,但妮金说,她必须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视频那一头,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给我演示,手几乎捂住了整张脸,只剩眼睛,“因为叔叔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找到喀布尔来,不能被他们发现”。
“之前我爸有事离开了喀布尔6个月,我的叔叔们听说以后,又找过来了。我只好休学了6个月,等爸爸回来,再回学校。”
不仅妮金,左拉乐团里的姑娘们,乃至于阿富汗音乐学院的全体师生,几乎都一直在生命受威胁的情况下坚持着梦想——“梦想”这个词,在我们的语境下有点矫情,更无法理解当它和生命安全放在一起的时候,人们会选择前者;但在这群阿富汗人面前,这竟是他们最真实的依靠。
妮金所在的阿富汗音乐学院,是由音乐家阿迈德·萨尔玛斯特(Ahmad Sarmast)博士建立的。阿富汗内战期间,他逃亡到澳大利亚,而当塔利班政权倒台后,他重新回到祖国,在世界银行等多方支持下,前后耗时4年建起了阿富汗音乐学院。
他希望用音乐复兴千疮百孔的阿富汗,影响更多人的生命——尤其是像妮金那样的阿富汗女孩。但也正因如此,他成为许多原教旨主义极端分子的目标。
2014年12月11日,一位学生在校外举办演奏会,却被一个年龄相近的极端分子盯上。极端分子在演出中途发动了自杀性炸弹袭击,一位观众当场死亡。在场的阿迈德·萨尔玛斯特博士当场昏迷,耳膜被11块飞溅的弹片刺穿,一度丧失了听力。
袭击发生后,塔利班发表声明,公开指责阿迈德·萨尔玛斯特博士用靡靡之音荼毒青少年。
后来阿迈德·萨尔玛斯特博士被转送回澳大利亚接受治疗,医生从他头部内取出11块弹片,并给一只耳朵装上了助听器,他的听觉才部分恢复。
直到现在,他还受到创伤后应激综合症(PTSD)的困扰。
一年多以前,阿迈德·萨尔玛斯特博士接受 BBC 采访,当他被记者问到有没有被恐怖袭击吓倒,有没有后悔过的时候,他这样说——
“从来没有过。因为我们也是这场斗争的一部分,我们要用艺术、文化,特别是音乐直面暴力和恐怖。这也是我们教育阿富汗人去和平和谐相处,而不是互相杀戮的方式。”
当时,他望向妮金:“我的一部分动力,来自妮金,以及和她那样无论遇到多大苦难都坚持不放弃来学习音乐的学生们。”
妮金特别尊敬阿迈德·萨尔玛斯特博士。在她眼里,博士是榜样,是她和许多学生的精神支柱之一。
回想起自己的音乐之路,除了来自外部的压力,妮金也像普通的20岁女孩一样,内心有些忐忑:最初听到乐团指导让她担任指挥时,她是拒绝的,因为她一想到要站在那么多人、那么多乐器面前,她已经觉得腿有些发软。但如今,她很庆幸自己接受了这个挑战。
“现在,我是阿富汗的第一个女指挥,但我还想努力成为最棒的女指挥——因为这样,别的女孩子看到后,也会想‘我也能像她一样’。”
受妮金的影响,扎里发·卡齐萨达(Zarifa Adiba)成为了阿富汗历史上第二位女指挥。“我特别开心。”妮金说,“我希望越来越多女孩子能像我们一样,争取到自己的权利,为自己的命运做主——不仅是在阿富汗,无论在哪儿,都是如此。”
组建阿富汗第一个女子乐团后,妮金和她的伙伴们受到全世界各地的演出邀请。在柏林演出结束后,很多人围上前来说:“音乐很美,谢谢你们的演奏。你们让我看到了阿富汗的另一面,看到了阿富汗人正在推动改变。”
妮金告诉我:“就像是不同乐器可以组成一个乐团,演奏出美妙的音乐,我相信音乐的力量,它能够跨越语言的障碍,让人们愿意更多一些了解阿富汗。”
网络时断时续,但我和妮金还是聊了1个多小时,越聊越兴奋。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眼神坚定的女孩,居然才只有20岁——除了当她聊起郎朗和马友友时的迷妹样,还有念叨自己最爱的食物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真的是个跟我年纪相差不大的女孩,跟我一样是吃货。
妮金无疑是幸运的,尽管面对很多压力,但她仍能活在阿富汗正在改变着的一小部分里。而这个部分的出现,却是很多人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位置一起造就的——妮金顶住家族压力的爸爸,回到祖国重建音乐学院的阿迈德·萨尔玛斯特博士,以及和妮金一样勇敢自我选择的同伴。
信念和勇气有传递性,是互相赋予的。我们被赋予,我们赋予别人,我们从不奢望能撬动什么,却潜移默化地把改变传递给国家。
图片由 Negin Khpalwak 提供
文/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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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找到了阿富汗历史上第一位女指挥,还跟她通了个视频电话
责任编辑:山山 sunshen@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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