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
1982年,我7岁,在新疆和田策勒的一所小学读书,“六一”文艺汇演,同学的弟弟在策勒县影剧院简陋的水泥舞台上,唱了一首《蜗牛与黄鹂鸟》,师生为之震惊,全县为之哗然。但1984年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成方圆就翻唱了经过删改的罗大佑作品《童年》,一夜之间红遍全国。对于“台湾”,从战战兢兢到获得官方认可,不过一年时间,八十年代,真是日变夜变。
八十年代,一年都掰成几瓣用,一年顶得上平常年份的好几年。禁忌被打破,积蓄的见解得见天日,快乐被允许甚至被倡导。但人们又对这种快乐的能否持久表示怀疑,于是,快乐显得绝望,人们的张扬显得滑稽和夸张,最流行的发型是爆炸头,最受欢迎的服饰是白色的半透明的裤子配上火红的上衣,中国人从来没有这样富于刺激性,也从来没有这样敢于尝试、勇于承担。就像是一个刚刚被救活的人,终于明白生命的无常,于是打破了一贯的保守和一贯的节俭,开始纵欲饕餮、挥霍浪费,也开始政治尝试与文化探险。八十年代,一切都没头没脑,急急切切,有今日不想明天,一切又都充满朝气,充满不可能的想象力。
罗大佑应时而生。养育他的家庭是一个医生之家,这决定了他后来要从事的职业,“学医,因为家里就是一个医院,爸爸是医生,妈妈是护士,姐姐是药剂师,哥哥亦是医生。”学生时代,他组乐队、写作歌曲。1976年,从前的朋友帮助他接下了一部电影的插曲和主题歌的写作,这部电影,是《闪亮的日子》,罗大佑写下了三首简单但却有着勃发的青春气息的作品,《闪亮的日子》,《神话》,还有《歌》。
大学五年级的时候,他进入和平医院开始当见习医生,在放射科工作,并且开始习惯戴墨镜,这在后来成为他的标志之一。在发表了一些多次被人翻唱的歌曲如《痴痴的等》、《是否》、《一样的月光》、《爱的箴言》、《野百合也有春天》之后的1982年,他推出自己的首张专辑《之乎者也》,他最早被人记住的作品,几乎尽在其中:《鹿港小镇》,《光阴的故事》,《乡愁四韵》,《之乎者也》,《摇篮曲》,还有《恋曲1980》。
此后二十年,是他的黄金时代,《未来的主人翁》、《家》、《青春舞曲》、《爱人同志》、《皇后大道东》,《原乡》、《首都》……我们漫步在他用音乐造就的现实当中,我们有时看到一些人以首扶额眺望朝霞,看到一些人自焚在他头顶最亮的星辰之下,也看到苦痛的天才早夭在春雷滚过地平线之前,我们忽悲忽喜,却不是为了自己。
他对“时代”与“地理”感觉极为敏锐,在每个历史的节点做出积极相应——担任时代天线的人都有这样的执行力。1984年12月31日,在中华体育馆举行了“最后一个与你相互取暖的夜晚”告别演唱会之后,罗大佑离开了台湾去纽约,在他去美国前写的《昨日遗书》中,充满厌烦的情绪,“遗书”这样的字眼,也意在说明,昨天对于他而言,已经形同死去,他需要隔着一个距离来审视“家”,审视“中国”。1987年台湾台湾解严之后,他又迅速到香港创办“音乐工厂”,写出《东方之珠》和《皇后大道东》,他始终努力参与,努力站在时代现场。“莫谈国是”真正的含意,其实是:这是一个有谈资和谈论习惯的民族,所以需要特意提出禁止,他是这个民族习性的一部分,所以,在大陆,他以盗版盒带的形式流传,当仁不让地成为大陆青年、诗人、摇滚歌手的精神源流。直到八十年代过去。
罗大佑的作品最为迷人的地方在于他的写实,这种写实的精神贯穿于他的全部作品之中,他的叙事是写实,他的抒情是写实,他的议论是写实,他的浪漫还是写实,但他的诗意就蕴藏在他的写实里。八十年代,“诗”与“歌”密不可分,“诗人”可以是“歌者”,“歌者”却也像诗人,而那之后,“诗”是“诗”,“歌”是“歌”,只言“歌”,不言“诗”。“诗歌”过期于八十年代。那之后,对于罗大佑来说,可供寄寓的地理遭受重创,时代的源流也已断绝。他在等待他的四十岁,而我们开始等待一个富裕的、波澜不惊的时代。
在2000年,当他用歌曲预言的那个年度来临的时候,他来到大陆,开始他的演唱会。看他的演唱会的,多半是些中年人,或者将近中年的人,他们是这个混乱时代的新贵,他们当中有人甚至包了飞机去看他的演出,他们在看台上合唱,狂呼,流泪,一个时代,在他的歌声里,成了舞台上被围观的现场。
李宗盛
1989年秋天,中央电视台的《旋转舞台》栏目,以猝不及防之势,播出了一辑由台湾老牌歌手赵晓君制作兼主持的节目:《潮——来自台湾的歌声》。
1989年之前,《来自台湾的歌声》播出之前,与台湾香港有关的一切,不过是潜流,邓丽君凤飞飞龙飘飘高胜美千百惠也流行,但上不得台面,罗大佑和齐秦也在传唱,但只限于先锋青年们,普通人听到的台湾香港歌,多半是经过张蔷、张蝶、朱晓琳、李玲玉、任静、段品章翻唱的,似乎,必须要有这样一个选择和传导的过程,必须要经过大陆歌手翻唱这种形式的过滤,才能消除其中危险的、不安的、未被承认的部分,一切都是懵懂的、暗暗的、低低的、不动声色的。
而《来自台湾的歌声》在中央台的播出,是一种明晃晃的确认。那之后,再不用偷偷摸摸了,也不需要寻找聆听的理由,更省却了翻唱这个过程。与台湾香港有关的一切,开闸似地涌进我们生活每个角落。
“卡夫卡在影响我,罗大佑的歌也在影响我。我们再也不像过去一样把两者对立起来。在这种双重文化的影响下,我们绝对和上一代不一样了。”多年后,作家李修文这么说。在写《捆绑上天堂》的时候,他特意下载了《潮———来自台湾的歌声》来听,以便在内心重回当年,“这种影响挥之不去,成为我文化血液中的一部分。”
李宗盛其实属于民歌一代。1970年代后半段,杨弦、胡德夫、李双泽起了个头,李宗盛紧随其后,那时候,李宗盛还不是前辈,不是大师,只是口中咬牙默念着“莫欺少年贫”的诸多青年中的一个。正如姜育恒曾经回忆的那样:“那时我在民歌餐厅唱歌,他白天帮父亲送瓦斯煤气,晚上也去唱歌。”
他们在灯下激动交谈、四处奔走开民歌演唱会、“金韵奖”民歌大赛里永远有新人涌现,四季都像是春天,每个时辰都有一面战鼓在心里敲出“非如此不可”,“青春的洪流给每一天镀了金,即便剥离磨损,也显得金粉淋漓。”理想抹平所有的等级与沟壑,大家共同的出身都是青春。
但三岁就是一个代沟,不仅适用于粉丝,也适用于偶像们。李宗盛只比罗大佑小四岁,同样是台湾民歌运动的干将,他就已经不像罗大佑杨祖珺那代人了。他做不了政治诗人,他是轻度的,轻度人文色彩,轻度的消费主义,轻度的爱情,轻度的都市,他适合比上一代人小了三岁的我们。
李宗盛在此时登场,他由台湾民歌运动出发,最终却成为成熟的流行乐的干将,他直白、干练、悦耳,有微微的戏谑,与罗大佑的激进、深邃全然不同,正适合别无所求、埋头于致富梦想的中国人。时代选择什么样的音乐,推出什么样的人,都有因由。但1994年,大陆校园民谣昙花一现时,有盗版商迅速挖出李宗盛“木吉他”时代的作品以赶炒热点,我们才知道他也有前生。
后来,他也来了北京,却与罗大佑的来北京全然不同,罗大佑是来参与新时代的,而他是来做音乐的和解决中年危机的。他创造属于他的吉他品牌,开演唱会,而张艾嘉在他的演唱会上出现,哽咽着问他“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周华健
1993年的中国大陆,所有的音像店,都在放四首歌:《花心》、《吻别》、《小芳》、《新鸳鸯蝴蝶梦》。那是1993年的四大名曲。
1980年代最末两年那令人心惶惶的通货膨胀已经过去,股市初兴,一切都似将走向明媚,别的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玄想,唯有安心把日子过下去、把情绪调节到正常频率是真的。周华健以一个温厚的、明亮的、努力的、没有心计的男人形象在此时出现,正适合播放及传唱。
他生于1960年,出生地是香港,他在家里排行老四。在1966年,他开始进入小学学习,生性活泼好动。1974年,在香港新法书院读书的他,得到了三哥豪健送的一把吉他,从此,他开始和音乐有了联系。
1982年,他正式开始他的演唱生涯,他的梦想开始的地方,叫做士林民歌西餐厅。这之后不久,他被唱片公司发现,并且在1984年推出他的首张专辑《最后圆舞曲》。这张专辑遭遇失败,无论是在销量和得到的评价上都不理想,从那个时候起,周华健就希望,有一天能够为自己制作专辑。
在事业上受到打击的人往往会在爱情中寻找肯定,在接下来的1985年,周华健认识了康粹兰,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结婚的决定。也是这一年,他得以认识李宗盛,加入滚石唱片,他的作品《眼眶之中》出现在潘越云的专辑《旧爱新欢》之中。而后,他认识了音乐人陈扬,开始为广告歌曲的演唱。
1987年是周华健时来运转的一年。他先是出现在滚石唱片的合辑《快乐天堂》之中,不过,在这张专辑里,他只开口唱了一句“我们拥有共同的阳光”,随后仍然是一张合辑《我有话要说》。不过,随着这一年夏天,他在滚石的首张个人专辑《心的方向》的出版,他跑龙套的生涯终于结束了。这张年当的畅销专辑初步奠定了周华健在今后将要贯穿下来的形象——温厚明亮的男人。
1988年,周华健终于得到唱片公司在创作、制作和宣传上的全力支持,专辑《寂寞的眼》就是这种支持下的产物,这张专辑依然是畅销的,从此,他在台湾流行音乐中有了自己的地位。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年都会有一张畅销专辑。1991年,由日本歌填词翻唱的《让我欢喜让我忧》为周华健赢得了前所未有的拥戴,于是,滚石和周华健似乎都找到了一条捷径,在1992年的英文专辑《I Remember》和电影原声带《妖兽都市》之后,下一张专辑的主打歌, 依然是一首填词翻唱的歌曲,而且,依然是来自日本,这张专辑,就是《花心》,一张让他真正被台湾以外的歌迷认识的专辑。
也正是那几年,内地效法港台,亦步亦趋地建起唱片工业的框架,大地唱片在内地落户、艾敬被成功包装推出、电台出现流行乐排行榜节目、校园民谣短暂流行,在别处要用二十年或许才能经历的,内地用1994年到2000年让它走马灯一样演练。来不及了,所有人都知道来不及了。
张震岳
1996年,我所在的城市才有了第一家演艺酒吧。1998年,我大学毕业,工作赚钱,常和三五个年轻同事,去演艺酒吧。这些地方,在那几年,在年长同事眼中还是“很乱的地方”。而1998年,在那里,歌手必唱的一首歌,是《爱之初体验》,每晚必有歌手装作很痞的样子,把这首歌唱一遍。
张震岳生于1974年,是阿美族人。他的音乐启蒙,始于教会唱诗班的缘故,中学时代,接触摇滚乐,参加“木船民歌比赛”,由此获得滚石唱片的合约。1993年的第一张专辑《就是喜欢你》和1994年的第二张专辑《花开了没有》销量不佳,他便去服兵役,认识了吴蒙惠,他们一起组建了“FREENIGHT”乐队。1997年的专辑《这个下午很无聊》终于让他一举成名,其中的《爱之初体验》几乎成为80后的宣言书。
他的佳作不只出现在他的专辑里,许多滚石歌手专辑中的异色之作,都出自他手:苏慧伦、蓝心湄、李心洁、莫文蔚、江美琪,都唱过他的歌。他的领域也不限于音乐,1994年出演电影《笑林小子》,2001年出演《走到底》,在这部公路电影里,他和和莫文蔚搭戏,演一个年轻的狠角色,和他的形象很搭,2008年,是徐克的《深海寻人》。
网络已经来冲击了,但唱片似乎还能赚钱,却也持续了没几年。演出终于成为混乱的过度时期最后的救命稻草。不论内地抑或港台,在此时终于同步,在荣与衰的波浪线上同呼吸共命运。张震岳还在继续出唱片,2007年的《思念是一种病》获奖无数,但他更愿意把时间放在那些让生命更充盈的事物上,游泳、爬山、玩冲浪,创立潮牌WNP (Work And Play)
2008年8月,张震岳和罗大佑、李宗盛、周华健组成纵贯线乐团,登上2009年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并因为纵贯线的演出,获2010年金曲奖评审团奖。
从罗大佑到张震岳,这将近三十年,由此首尾俱全。
文/韩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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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贯线:漂泊人世间,你我皆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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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落 @韩松落
专栏作家。华语电影传媒大奖、华语优质电影大奖评委,《GQ》中文版2012年“年度专栏作家”。微信公众号:韩松落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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