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乐之城》在2017年的奥斯卡中平了一个记录:提名14项。在中国则创了一个记录:上映12天,票房2亿,成了中国内地市场迄今为止票房最高的歌舞类型片。比较接近这个成绩是的2013年周杰伦自编自导自演的《天台爱情》,票房1.2亿。
但2亿这个数字还是太低了点——在中国有史以来的票房排行里,前250名都挤不进去。而《爱乐之城》的全球票房是3.41亿美元。
其实近20年,歌舞片在中国一直不怎么受欢迎。2005年陈可辛的《如果·爱》口碑不错,但票房只有3000万,排在当年的14位,那一年排名第一、票房过亿的影片是《无极》。
2013年,《悲惨世界》得了八个奥斯卡提名最终获奖三项之后,来中国上映。票房很惨,只有6299万。更惨的是,还刮起了一阵退票风潮。以至于,后来的观众进影院买票,售票员还会好心提醒:《悲惨世界》是歌舞片哦!你真要看这部吗?
我们不禁要问:歌舞片到底怎么了?
歌舞片是有门槛的
中国观众不是不爱歌舞,看看充斥着各电视台的歌舞节目和晚会就知道。
但看歌舞和看歌舞片是两回事,整体感的呈现、团体操美学是一回事,用歌舞讲故事是另一回事。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唱跳了起来,你大概会想: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但在欧美传统歌舞片中,大型舞蹈是烘托气氛表现排场的段落,更重点表现的,还是富有人格魅力的歌与舞。人们爱看金·凯利在雨中疯狂踢起水花,喜欢阿斯泰尔与舞伴在长椅上跳上跳下,因为你能从这些歌舞中看到他们对于爱情的喜悦,对于生活的热爱,以及鲜活蓬勃的生命力。华语电影里就很少有这样独立鲜明的形象。
▲《雨中曲》经典镜头,下吧下吧我的骄傲放纵
说到底,歌舞片呈现的依然是一个有特定假设的空间。人物以歌舞替代独白或对白,就连关键剧情的推进可能也会依靠歌舞,甚至会强行出现和之前画风完全不一样的幻想桥段。而歌舞本身,可以和剧情内容有关,也可以纯粹只是象征。
所以,歌舞片对观众至少提出了两个要求:是否喜欢看歌舞表演,是否习惯于接受象征意义的叙事。
早期,为了让剧中的大段歌舞不那么突兀,主角通常被设定为相关身份,比如歌手或者舞者。1933年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第四十二街》,就完整讲了一个女孩通过努力成为音乐剧女主角的故事。片中任何试镜、彩排、演出都是歌舞出现的好机会。结尾片段中镜头穿越舞者腿林,如今还以动图形式常见于网络上,姜文在他的《一步之遥》里也再现了一次。
▲《第四十二街》的“腿林”,不仅姜文致敬过,科恩兄弟在他们的《谋杀绿脚趾》里也模仿过
当然现在更多的歌舞片里,人物不见得是歌舞从业者。他们硬要唱唱跳跳也不是不可以,但难免让观众觉得:这人是不是智商不大高?
而对于那些急着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的观众,歌舞简直是干扰。
歌舞也会使传统叙事时长压缩。《一个美国人在巴黎》的结尾有一段长达20分钟华丽无比的舞蹈,却将女主角最终回归男主怀抱的动因一笔带过。再比如,《西区故事》讲述的是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故事,被奉若歌舞片经典,但那些复杂的情感,却无法展开充分。
▲也有成功的例子,1948年《红菱艳》中那段长达13分钟的“红舞鞋”芭蕾舞场面,用惊艳的编排与表演超越了任何直接形式的抒情
另外,歌舞片段自带精气神——一个人要真丧,最好的选择是葛优瘫而不是踢踏舞。因此歌舞片更加情绪激昂,更适合描绘浮华盛世,而不便于表现更深沉的情绪,题材和主题明显受限。谁能想象《十二怒汉》怎么唱?《双重赔偿》一开唱,严肃感是不是就荡然无存了?
中国特色的歌舞片,也是一种歌舞片
中国电影史上,歌舞片是辉煌过的。
中国的戏曲片,可以看作是歌舞类型片。而中国的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就是一部戏曲片。只不过1905年还属于默片时代,我们听不到京剧大家谭鑫培在唱什么,只能看到他的身段。影片被拿到前门大观园放映,围观路人众多。可以说,中国人喜欢的第一部国产电影,就是戏曲片。
▲《定军山》,这是中国影史的第一张剧照
样板戏也是歌舞片。《智取威华山》《红灯记》《沙家浜》等,是借用了京剧的唱跳形式,《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则借鉴了芭蕾舞的形式。“文革”期间,中国观众能看到的一大部分国产电影就是20多部样板戏,也就是说,中国观众有十年时间,都“沉浸”在歌舞片的文化中。
▲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剧照,革命英雄不问出处,上台先来一段歌舞
真正让歌舞片成为华语电影市场重要类型的,得归功于香港的邵氏影业。邵氏的大制片厂制度,正适合歌舞片这种既耗时又耗钱的类型片制作。
所谓大制片厂制度,起源于好莱坞的“黄金时代”(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每一家大的制片公司都有一个成熟和健全的拍片系统,有各种风格和年代的摄影棚、成熟稳定的摄影团队、庞大齐全的服装道具库、经验丰富的导演和编剧团队、能歌善舞擅长各种题材的演员,有武行、戏班、舞团……因此,不论任何题材、任何类型、任何投资大小的电影,都可以在短时间里迅速开拍制作。
歌舞片是黄金年代里当仁不让的“大片”,一个原因在于,它比起大量在室内对话的写实题材,更有机会展示华美的布景、精致的服装和潜心编排的舞台奇观。它很完美地实现了电影的“造梦”功能,而那个年代,享受一场幻梦,是人们看电影的最大诉求。
1963年李翰祥导演的黄梅调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是非常成功的一部歌舞片。在香港上映两个月,观影人次达到72万,票房两百多万,创造了当时的票房神话。这类特殊的歌舞片也一度风靡东南亚,创造了极高的商业价值。其中一个原因是,黄梅调的旋律相对简单,歌词朗朗上口,文白部分和普通的古装片没有明显不同,非常生活化,观众接受成本比较低。1990年代风靡整代80后的暑期神剧《新白娘子传奇》,正是借鉴了黄梅调的形式。
▲《梁山伯与祝英台》剧照,看这手势,中国的戏曲片不热闹,但挺优雅
黄梅调之外,邵氏更多地直接模仿当时最流行的好莱坞歌舞片,比如《花团锦簇》《千娇百媚》《香江花月夜》。
其中《千娇百媚》被称为香港影史最佳歌舞片,这也是邵氏第一部“综艺体弧形阔银幕”电影,也就是所谓的“Shawscope”(这种银幕更宽、色彩会更鲜亮)。
▲邵氏的Shawscope(上)和的Cinemascope(好莱坞1940年代盛行的一种弧形宽银幕)的logo对比,邵氏的学习精神还是很可贵的
《千娇百媚》还是一部融合了戏曲片和好莱坞歌舞片的电影。影片采用了“戏中戏”的形式,林黛饰演的歌舞演员不仅会传统戏曲,还能表演中国花鼓舞、采荷扑蝶舞、日本樱花舞、扇舞、马来土风舞、泰国酬神舞、南美热浪舞、法国康康舞(电影的海报正是模仿了1954年的法国电影《法国康康舞》)、西班牙斗牛舞、蜘蛛舞、团圆舞、曼波舞、查查舞等,的确算得上“千娇百媚”。影片也成为1961年香港最卖座的电影,林黛则因此获得了亚洲影展的最佳女主角。
▲《千娇百媚》(左)和《法国康康舞》海报对比,但前者的歌舞类型之多能把老前辈吓死
这些邵氏制作的歌舞片里,日本籍导演井上梅次发挥了相当大的贡献。活跃在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的他,制作了不少歌舞片。除了几部纯粹展现大型歌舞场面的作品,也拍了诸如《青春恋》《青春万岁》这种带着现代气息的歌舞片,里面的年轻人只要聚在一处,就要唱歌。
▲邵氏的日本籍导演井上梅次,“我一个日本人,怎么就跑到香港来拍歌舞片了呢?”
看得出来,歌舞片在当时是一种潮流。即便是以武侠片见长的张彻,也未能免俗拍过《大盗歌王》。影片的主角是一个改邪归正的珠宝大盗,片中他一面和女主角谈恋爱,一面洗脱别人栽赃给自己的罪名,既有紧张的动作场面,又有轻松浪漫的歌舞。
▲《大盗歌王》剧照,这舞跳的,真像过年
张彻后期的《第三类打斗》以及在内地拍的《霹雳情》,也都是动作和歌舞揉杂。这些影片的主角大都有些身手,因此其中的跳舞段落,都有些功夫的痕迹。《霹雳情》的编剧之一还是香港著名音乐家黄霑,他为影片创造了很多脍炙人口的歌曲,比如《情》《请你等等我》,而拍摄这部电影,也是为了迎合1980年代霹雳舞以及迪斯科在年轻群体中的流行。
▲《霹雳情》剧照,兄弟你这是跳舞还是打架?
然而,随着邵氏的衰落、并于1987年正式停产,华语电影的大制片厂制度宣告结束,歌舞片在华语市场也就逐渐销声匿迹了。
不过,还是有人在尝试这一极具中国特色的歌舞片类型。2009年,郑大圣导演、四大名旦尚小云之子尚长云主演的《廉吏于成龙》就是一部京剧戏曲片。这是一部颇具实验意味的电影,一开始,导演就用一个京剧舞台的镜头告诉你,这是一场戏。但舞台上的布景,又不同于传统京剧虚化的表意形式,而是尽可能布置成生活化的实景,同时,只要涉及到演唱部分,全都以正统京剧的唱念做打来表演,虚实相生,有种奇妙的间离效果。
▲《廉吏于成龙》剧照,在京剧舞台上搭实景,挺有创意
可惜,碍于影片过于主旋律的故事类型和观众的接受度,《廉吏于成龙》没收到什么反响,票房也仅有55万。
不需要歌舞片造梦了,生活本身就是梦
在欧美,歌舞片不是凭空产生的。它的前身包括音乐剧、歌厅演出、或者还有点马戏团文化,又随着有声片技术发展而逐步演变。这个演变史,从歌舞片《雨中曲》中就能看得很明显。这部电影的一条剧情线,就是讲述一个声音不怎么好听的默片女明星,在有声电影时代改变了自己的表演策略:请了一个声音甜美的配音。
比起默片,有声片对世界的表现当然更“真实”。它在银幕上提供单次更为廉价的奇观,尤其在萧条年代,能让观众获取些许慰藉。歌舞片无疑是提供这种慰藉的最佳载体,因为它最能体现电影的一大功能特性——“造梦”。
但电影的造梦功能,放到今天,已经不是必需了——我们如今甚至有了AR、VR,早就不需要电影来“造梦”,生活本身,每天都在“造梦”。
而即便在歌舞片传统深厚的美国,现在的观众也会对“一言不合就唱歌”这种奇怪行为不习惯。
歌舞片因此必须变革。变革的方式,是“解构”。
2007年迪士尼的《魔法奇缘》展现了动画人物来到现实世界中的种种不适应,每当他们自然而然唱起歌来,总是会被打断,或者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要知道这可是迪士尼啊,传统歌舞片1970年代式微之后,它还靠着动画片把这个类型延续了1990年代。
▲《魔法奇缘》剧照,女主在户外高声放歌,背景的吃瓜群众一脸懵逼
流行文化反哺出新型歌舞片也很常见。所以你可以看到三池崇史在《爱与诚》中的戏谑和反讽:一边特意让人物充满情绪地唱歌,一边让旁人带着讶异的目光围观。还有更多的新元素加入了歌舞片:《歌舞青春》、《欢乐合唱团》,则将流行音乐和青春校园爱情结合,在美国年轻人中也很受欢迎;悲怆宏大的《悲惨世界》则基于音乐剧做出了特殊质感的电影版。
▲《歌舞青春》剧照,属于年轻人的歌舞片
如今,观众又等来了《爱乐之城》。这部电影大面积地还原了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歌舞片风貌。片中,高斯林和石头姐的那段踢踏舞,很难不让人想到阿斯泰尔和罗杰斯这对黄金时代最佳歌舞搭档在《篷车队》里的相似戏份。
▲《爱乐之城》(上)和《篷车队》剧照,看出怀旧的意思了吗?
我们也许可以说,这是歌舞片的一次回潮,但就像我们说的,现在的歌舞片,早就跟过去的歌舞片不是一回事了。
PS:片头视频为Youtube博主Lindsay Italia制作的歌舞片混剪,请欣赏。
即使《爱乐之城》拿了奥斯卡,也挽救不了歌舞片
——关于《爱乐之城》
责任编辑:朱洪 zhuhong@wufazhuce.com
视频转载自youtube,版权归属Lindsay Italia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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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束衣 @武束衣
南人北飘,笔头藏刃,电影已然是本命中之根本;理工底子文艺心,抒怀之余还把逻辑当盘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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