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式相亲冒险
戴珍珠项链的女子面色如霜,乘出租车穿过东京晶亮寒冷的夜色,赶赴设在高档酒店里的新年家宴。当众人翘首以盼应当与她同时出现的未婚夫,女子歉然宣布,被分手了。
在上海电影节最后一天看《东京贵族女子》,开头即是女主角尴尬又焦灼的失婚状态,令我也同步煎熬了起来。
接近半小时的时间,观众随富家女榛原华子卷入一场“相亲大冒险”,情况被一次次挫败推至更加尴尬焦灼。举止粗鲁的医生,言语轻慢的老手,廉价酒馆的惊吓……国内影视剧早就拍烂了的相亲闹剧,在日本电影语境中一一回响。电影原著小说的作者山内麻里子是怀揣作家梦去东京发展的小镇青年,在她的想象空间中,所谓贵族的婚嫁烦恼倒是跟平民百姓也差不了多少。
当然一切挫气的铺垫都是为了在“真命天子”出场时,华子露出如梦似幻的表情,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久久寻觅的都市女子都太懂得这心情,也预感一切没有这么简单。
华子遇见英俊有风度、家世比自家更显赫的青木幸一郎,事情很快步入正轨。就在幸一郎拿出戒指求婚那一晚,华子在他手机来信中看到一个女人的名字:时冈美纪。影片第一章节“东京”肃然落幕,第二章节“外界”就从美纪凋敝又偏远的老家小城开始。
东京的“养料”
距离美纪从名校庆应大学辍学至少有十年了。入学第一天,她看到坐在户外的一群男女,得知他们是从幼儿园就按部就班升学的“内部生”,跟自己这种需要拼命啃书考进来的“外部生”有着肉眼可见的距离。美纪遥望的特权群体里就有年轻的幸一郎。
后来的故事非常“万恶的资本主义”了:因父亲失业供不起学费,美纪辍学去夜店陪酒,再次遇见幸一郎,开始长达十年的情人关系。
电影从开头就不时触碰的阶层话题,在美纪的章节里最为尖锐。她的视角与前几年的热剧《东京女子图鉴》一致:外来的小镇女青年对都市的仰望和攀爬。与东京本地同学的下午茶,价格令她咋舌;与幸一郎交往已久,却从不在对方的婚配范畴;与漂在东京的同乡都走过弯路、孑然一身,笑谈“我们这些女孩就是东京的养料啊”。
混血模特水原希子饰演这个角色,带一种野性和倔强,气场不输门胁麦饰演的古典美人华子。影片第三章节,华子的发小发现美纪和幸一郎的关系,两名“情敌”有了一次面对面的会晤。
华子一见面就拿出信封。全场鸦雀无声,心想不会这么老派吧?这正是创作者幽默的笔触之一:摆出“正室用分手费劝退小三”的阵势,其实信封里装的是偶人展门票。
没有扯头花或别苗头,美纪大方表示歉意,而华子想了解未婚夫另一面,这更像女孩子之间的恳谈会。会后美纪就向幸一郎提出不再见面了,赠送老家点心当分手礼——一切都是体面的,周到的,女人们总是那么懂事。华子也从未与幸一郎提起,即便交往期间遭遇不忠,也当做他这种男子必然存在的“异性问题”。
最终幻想落地
因为,片中无论东京内外的女人,都在忍受男人的“异性问题”。华子的发小因目睹父亲到处出轨,长大后无心婚嫁,只想保有独立生存的能力。美纪遭遇油腻的已婚男同学约炮,只是斜睨一眼:你这种男人到处都是。
比“到处都是”更具资本的幸一郎,就成了所有女孩想嫁的真命天子,相亲九九八十一难后的天降奇兵,没有什么能阻止华子奔向她的命运了。
最后一个章节“结婚”充满最终幻想般的仪式感。华子手捧白百合,幸一郎燕尾服笔挺,庄严华美老派的一场大秀。可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婚前拜访幸一郎显赫的祖父,镜头极具耐心贴近华子的一举一动。她身着小香风西式套装推开和室移门,被和服灵魂附体般,用跪姿慢慢挪向自己的坐垫。这个漫长到不自然的镜头下,所谓贵族之家、父权体系对现代女性的绑缚在凝视下放大。
祖父活脱脱是黑泽明电影里搬出来的老城主,向华子宣布:“我们派人调查过你的背景,现在我同意你和幸一郎继续。”也真是活化石了。
自己被对方调查了个底朝天,华子却越发觉得不了解丈夫。即便交往十年的美纪,连这个男人的边也还没摸到呢。一些零星的侧写:他不喜欢自己被安排的事业;从小没见过女人剪脚趾甲(府邸太大);大体是好人;对无论美纪还是华子都没那么想去了解,视对方为工具人,也心知肚明自己生来就是工具人。
有趣的是,演员高良健吾此前代表作为《横道世之介》,那个初到东京、傻憨憨乐天派的外地小伙世之介,与隔着一层迷雾的东京贵公子幸一郎可谓是东京塔的两极。
婚后华子不常见到大忙人丈夫。婆婆一心想让她怀孕生子。而祖父葬礼上露面的离婚女人的遭遇,令华子无法安然融入这家人。
简言之,“世界是围绕他们这种人转的”。巨大的财富与权势隔层下,他们没有正常人的情感,也无需寻求与正常人共情。渴望温暖的心灵交流,同时恐惧被冰冷权势碾压的华子最终提出离婚,挨了婆婆一记大耳光。
涌入都市,出走爱情
从1990年代初的《东京爱情故事》到三十年后的《东京贵族女子》,都市进化为更加硕大无朋的巨兽,外来的年轻人见到更多獠牙而非怀抱,中产阶级的减少令社会坠入“下流”,对年轻女子的剥削造成“女性贫困”……这些都是畅销书中的日本现象。
同样,女性成长是这些年的一大主题。在女作家、女导演的掌舵下,《东京贵族女子》中女性情谊被施以大量笔墨,像《东京爱情故事》的抢男人则完全不存在。
美纪同老乡商量如果永远不结婚,为养老要做哪些准备。华子离婚后给发小当经纪人,外出工作仿佛闺蜜郊游。这些“出逃”显得有些乌托邦,但至少,追求自由是现代女性题材的政治正确。即便思想传统的华子也不想为大失所望的“真命天子”付出了,宁可投资闺蜜。
作家韩松落在微博上写:七八年前,短片比赛里过半作品有相亲内容,而现在一部都没有,连爱情主题都极少有。似乎在追求高效与人人为己的现代社会,爱情已被挤压出局。
但结尾华子与幸一郎偶遇,像是还翻不过人生只如初见的那篇童话。隔着大厅四目相对,他们是订立过誓言、交付过终身的陌生人,也是被异化为工具人的父权资本的子嗣。或许他们更应该理解彼此,或许有个声音在耳边说:本来是多么完美的一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