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记忆有颜色,那青春该是什么色彩?
岩井俊二用凛冽的镜头告诉我们,青春是烟花,是田野,是彩虹,是一切绚烂夺目,也会灼伤双眼的极致存在。最终,所有人都遍体鳞伤,仓皇离场,转过身去,只见满目疮痍。
莉莉周,一个被神话的人物。
在她身上,承载着太多少年的憧憬与寄托。他们把它叫作以太,代表世上极致的幸福与美好。现实中,人们很难找到以太的存在。莉莉的歌,是唯一可以汲取的精神养分,在她的歌声里,他们获得了可以面对现实荒凉的勇气。
于是,莉莉就成了以太的实现者,莉莉本人,就可以代表以太本身。少年们对她的崇拜,近乎成为一种信仰。
关于青春的电影看了太多,拍来拍去,无外乎那么几种。青涩的,甜蜜的,疼痛的,遗憾的。相比而言,岩井俊二镜头下的青春,充满了强烈的撞击感。
美好与残酷,干净与肮脏,纯洁与龌龊,生存与死亡……在种种极致的冲突中,青春的轮廓被缓缓勾勒,一批又一批少年在里面冲撞着,挣扎着,沉沦着。
当一切尘埃落定,生活一如既往,日复一日地行进。可你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早已埋藏在那片灰色的过往,褪尽颜色,在回忆里日渐斑驳。
2.
影片一开场,满屏都是青春的气息。绿色的麦田,灰色的铁塔,穿白衬衫的清瘦男孩。
男孩头戴耳机,手里拿着一盒CD,站在麦田里安静地听,带着点干净的忧郁。阳光照亮他的眉眼,在鼻尖凝成小小的光斑,一个侧脸就美成了一幅画。
这些诗意的画面,混杂在大段的黑场字幕,以及键盘清脆的敲击声里。在莉莉周的粉丝论坛,来自不同地域,不同身份的人们,因为共同的音乐聚在一起,面具后,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现实与网络,像是两个同步行进,却又截然不同的镜面世界。现实里受伤的人们擦干眼泪,学会了隔着屏幕相互取暖。
青春总是疯狂的。第一个情节,火车里的三个少年偷偷摸摸顺走了一个公文包,他们跳下火车,在田野小路抖落着包里的东西,又跑去唱片店里偷CD倒卖,警铃大作的一瞬疯狂逃跑,把青春里的刺激和叛逆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个叫莲见的男孩不同。他沉默寡言,相貌干净无害,唯一的热爱是音乐。在其他人纷纷争抢更值钱的东西时,莲见怯生生向唱片店老板讨要了一张即将被丢弃的海报。莉莉周的海报。
网络中,他是莉莉粉丝论坛的管理人,ID是莉莉单飞之前组合的名字:菲力亚。这个安静沉默的少年,把现实遭遇的所有痛苦、无助、迷茫,全都袒露给网络。
他在犯错被叫家长时,面对母亲的打骂不发一言;在星野带着一群小混混,逼迫自己当众打手枪时默默顺从;在喜欢自己的女孩问出那句“你能保护我吗”的时候深深低头;甚至因为那该死的懦弱,亲手将暗恋的女孩推向深渊。
现实里经历的一桩桩阴暗往事,投射在论坛里,就是那一连串看似莫名其妙的呓语。
“一直都是黄昏。”
“灰色的时代,只有田园的绿色,闪耀着无边无际的光芒。”
“我想去死,好多好多次,但总也下不了决心。”
“有人吗?救救我。有人吗?把我从这里带走。”
3.
星野,影片中最具张力的少年。他曾经无比努力想要做一个好人,可故事总不尽人意。最终,他选择亲手泯灭自己的善良。
如果说莲见代表着少年的纯粹与软弱,那么属于星野的故事,从开始就是沉重的。与莲见出场时欣欣向荣的原野不同,星野的背景,永远沉郁凄凉。枯黄的麦田,染血的夕阳,昏暗的练习室,沉重压抑的夜。
他很优秀,在开学典礼以新生代表的身份发言:“我们一年级新生,今天开始用希望填满胸膛。”他参加剑道社,希望通过锻炼让自己变得强壮一点。就连星野的母亲,都极力拉拢他的同学,亲热地招待,想要以此巩固儿子的人缘。他努力了很久,可还是没有用。
人们嫉妒星野的优秀,嫉妒他有一个年轻貌美的母亲,然后将嫉妒化作无形的利剑,用言语和行动一次次地刺伤他。他喜欢那个叫久野的女生喜欢了很久,看她走路,听她弹琴,因为她迷上了莉莉周,却一次次错过表白的机会,不敢将心意说出口。
冲绳一游,星野对活着有了极端的理解。他两次与死神擦肩,又在归程途中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不管他们此行是不是真的冲撞了神灵,总归是不吉利。后来星野大手一挥,把钱全数撒到海里,也许也是想要做个了断吧。
回去之后,他在论坛留言:“已经灭亡了,人类。”伴随着这句话的,是他从此舍弃了人性与善良。既然人人终有一死,为什么要在短暂的生命里,委屈苟且地活着呢?这样压抑的日子星野已经受够了,他要反抗,要报复。
从他乖乖穿着校服,把班里曾经的小混混像狗一样侮辱过后,这个眉眼清隽的少年,终于接过了魔鬼的糖果。
他用刀割下犬伏的小辫子,逼他脱光在泥潭里表演狗刨;他不再当莲见是朋友,顺手抢他的零用钱,逼他在荒郊野外打手枪;他偷拍诗织的裸照,强迫她去做援交,施舍似的给她一些分成;最后,他亲手毁了暗恋已久的女孩久野,将她骗入自家废弃的仓库,找人强暴了她。
尘灰漫溢的仓库里,久野的哭声那么破碎,而星野默默倚在栏杆旁抽烟。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留下一张氤氲的剪影,颓得惊心动魄。
4.
第一次被逼援交后,诗织对奉命送她回家的莲见拳打脚踢发泄一通,把手里的钱狠狠踩在泥地里反复碾压,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河里。河底淤泥弄脏了她的白袜子,可还是脏不过自己。回家后,她用水管狠狠冲洗头发和身体,恶心和嫌弃那么明显,无边的沉重快要把她压垮。
诗织一定恨死了星野,可是却又受制于他,无力反抗。次数多了,她会在接到与人见面的电话时笑着询问:“是客人吗?我在想要穿哪件内衣去。”
她原本可爱得像个娃娃,大大的眼睛,整齐的刘海,床头摆有超大的毛绒玩具,手机上挂满粉嫩夸张的装饰物。不过14岁的年纪,也不知怎么,人生就被捏在了别人手里。
一次回家路上,诗织抬头,看到湛蓝的天空飞着一排鲜红的风筝。她开心地跑过去,与陌生人一同放了一次风筝,脸上挂着久违的灿烂笑容。那天她望着天空,由衷地向往:“我想坐在风筝上,好想飞在天空里。”
在这场凛冽的青春里,诗织终究还是为自己争取到最后的自由。她从高高的铁塔上坠落,手机挂在树枝上飘飘荡荡,完成了一次短暂的飞翔。
青春里总会有那样一个女生,人长得漂亮,又会弹钢琴,男孩子都喜欢她,争着抢着替她说话。于是就在这样的光环里,她成为其他一些女生的公敌,被排挤,被孤立,如果非得需要一个理由,大概要怪她不该这么优秀。久野就是这样的女生。
她一次次被孤立在众人之外,走在路上会被陌生男孩子高声调戏,可她一直都是无声的,独自用沉默承受一切。那场强暴过后,她依旧没有多说,也没有黑化厌世,可是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没有愈合的可能。
久野重回学校的那天一言不发,顶着一个秃头回到座位,震惊了所有人。
久野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也剪去一头美丽的长发,她很坚强,没有倒下。久野以沉默抗争到最后,终于换取了同学的接纳。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背后,藏着怎样的千疮百孔,没有人会感同身受。
5.
青春的残酷就在于,永远不知当头一棒什么时候砸过来,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嚓地一下就断了。
莉莉演唱会的那天,星野手中的青苹果,狠狠刺痛了莲见的眼睛。星野还在等那个名叫“菲力亚”的知己,似乎有些在意,却还不至于像莲见那样看重彼此的关系。
他抢走莲见的门票,满不在乎地把青苹果丢给他:“待会儿如果有人找你,就把这个给他。”
青苹果是青猫的信物,那个论坛里与莲见惺惺相惜,灵魂相契的青猫。
可乐落地的那一瞬间,莲见心里最坚固的那座堡垒,也随之坍塌了。理想与现实相撞,输得一败涂地。
当莲见把匕首刺入星野的胸膛,当两人电光石火间一个深深的眼神交汇,我不知星野会不会意识到,眼前这个决绝又绝望的少年,就是他今晚在等的菲力亚。
青苹果上染满鲜血,一切都结束了。
莲见再没上过论坛,他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因此玷污了以太。他染了头发,学习成绩一泻千里。结尾画面里,那片原本属于他的碧绿麦田,变得零落枯黄,满目凄凉,就像星野曾在绝望中呐喊时,将他包围的那片原野一样。
这便是岩井俊二镜头下的青春。五彩斑斓,终归荒芜。论坛仍有一批一批的新人涌入,只是没了青猫,没了菲力亚。
少年时,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放大,无论真挚的暗恋,执拗的叛逆,还是无处诉说的苦闷与痛苦,破釜沉舟的放纵与沉沦,都是青春呼啸而过留下的痕迹。
毕竟,就是这些极度饱满的情绪,极度浓烈的色彩,一次次惊醒过、刺痛过我们蒙昧稚嫩的心啊。荒唐过后,有人一夜成长,有人背负罪孽,继续在人世里苦苦挣扎。
是谁杀死了少年?是谁玷污了以太?
始作俑者,也许就是那个不堪一击的自己。
因为绝望,所以堕落,又因堕落,坠入万丈深渊。
这是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也是关于每个人的青春。有些荒诞,有些极端,可只有当我们身在其中,才能理解那些看似疯狂的事件背后压抑着的,属于少年的呐喊与绝望。
我记忆中的青春,永远是盛夏的色彩。碧绿的,饱满的,昂扬着勃勃的生命力,还有无处安放的荷尔蒙。那些如今看来颇有些夸张的情绪,在那个年纪,也都是实打实的快乐与悲伤。什么时候不哭了,不痛了,淡定了,也释然了,我们也就渐渐长大了。
回望过去,有斑驳也有绚丽,伤痕累累,皆是成长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