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2015年播出时锁死观众无数,我看了四遍。四年后重温第五遍时,却因缘巧合打捞出和《琅琊榜》同年播放,可豆瓣评分人数仅有其1/30的遗珠剧——《一把青》。
《一把青》改编自书目《台北人》中一短篇,书上不过两三页,影视改编却长达31集。原著作者白先勇先生担有编剧之名,他前两次与导演曹瑞源合作的《孽子》、《孤恋花》,都被明确地打上了“同性爱”的标签。这回在《一把青》里,曹导又把一些挑衅陈规,试探人性的抉择,抛回到那个乱世,让剧中人去经历一次次相认与一遍遍背弃。
时代一旦疯狂
国共联合抗日功成,南京平安繁华短暂复燃。女学生朱青,凭着一张“因缘负伤共床枕,愿求佳人渡此生”,落款“513”的字条,从杭州转学至南京,并巧书天成地找到座驾编号513的留书飞行官——郭轸。
连男女主角本角,都不相信在战火纷飞中,能仅凭一张字条相认。不信归不信,朱青偏偏想试试,还和自己约定“看一眼就行,不纠缠”。郭轸留字时,心里也无非戏谑认为,如果有女学生仅凭一张字条找上门,算她倒霉。人的内心就是这样,既期许一件好事能发生,又为它的发生假设一百万道路障,好奠定无疾而终的退路。但凡这些微乎其微的幸运发生,无一不让我们欣喜若狂,奋不顾身。
终成眷属的二人旋即因国共二次内战分别,郭轸跟随十一飞行大队飞往东北执行任务。空军村留守的太太们日夜担惊受怕,最怕电话响,也怕丈夫上级处长的公车驶进村子,都是来报丧的。朱青情绪紧绷,经历小产豁去半条命,越发思念久别的郭轸。
阎罗王点起名来,没个尽头。空军村太太们一个接一个收到丈夫们的噩耗,几乎没有哪个接到噩耗的空军太太,不去大队长江伟成家摔东西,并恶狠狠地质问师娘秦芊仪——大队长为什么把人带出去,却不把人带回来!?为什么死的不是大队长!师娘秦芊仪只是隐忍,毕竟十年来,共情太太们的悲伤,是她的工作,庆幸丈夫每次的劫后余生,是本能。
是缘是劫,谁可指摘?最大的不幸和最小的不幸之间,哪有那么大的距离,真正横亘在眼前的鸿沟,隔离的是世间最小的不幸和最小的幸运。全宇宙的小不幸与大不幸之人,都是友军。
不像候鸟去有回
副队娘周玮训和师娘从前是师范校友,共同嫁入空军村,尤为互悯互怜,经事逐渐成为朱青在空军村的姐姐。三姐妹听说国军即将战败,要准备逃难的消息,恐惧之前,先惊喜地解读为丈夫们快要从前线回家了。
前线的十一大队被打得七零八落,老队员仅剩大队长江伟成、副队长邵志坚、一分队长郭轸三人。大队曾炸过机场,炸过村庄,炸过铁路。落地后却总是得知轰炸目标伤亡量之大,足以万劫不复。
军人,只讲服从,不讲选择。
当其他空军队伍收到了撤退回西安机场的通知,唯独十一大队受命,要炸毁道路,掩护国民军陆军撤退。江邵郭三人都知道自己回不去南京了。终极任务执行中,全组受到高射炮狙击,没有备降机场,燃油完全不支持飞到西安,所经泥地不具迫降气候,大队长江伟成绝望地宣布十一大队空中解散,各人自寻出路。郭轸善于低空飞行,勉力尝试泥地迫降,失败。他通过无线电,呼叫大队长回来狙杀自己,让自己免受随机焚化之苦。航校时期,郭轸便是大队长的得意门生,这一招也是大队长教授的,如今,老师却要用这招亲解学生之苦,九泉之下哪还敢相认?
九死一生的大队长癫痫发作倒在家门口,师娘把他藏进家中,不敢告诉姐妹们十一大队只有自己的丈夫回来了。直至跳伞幸存的副队长回到家中,郭轸阵亡的消息再也无法隐瞒。众人南下渡海逃难,只有朱青孤身一人北上试图给丈夫收尸。见到的却是飞机残骸上拉起了“人民战犯”的横幅,群众不断地朝残骸扔石头解恨。这三个人,谁不是抗日期间军功卓著的英雄,意气风发。现在,国家与人民不但不相认,反而争相抛弃与唾弃,相煎何急。
人被命运连根拔起
多年后台湾空军村,村口标语是“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村长正是副队娘周玮训,丈夫邵志坚是整编后十一大队的新队长。夫妻二人每个月都登报寻找秦芊仪和朱青。
照顾残废丈夫的秦芊仪,一股子傲气终于要撑不住了,联系副队娘相认,重投台湾空军村。邵志坚帮老队长江伟成在队中艰难安排了一份地勤维修工作。一番落差对照,两家人心知肚明。片尾曲歌词言及“人被命运连根拔起”,把本该喜悦的相认讥讽得体无完肤。
周玮训带秦芊仪参加空军的联谊舞会,被台上唱《东山一把青》的歌女吸引,歌女浓妆艳抹,姿态妖娆,声线娇俏,竟然是失联已久的朱青。又气又惊的两个姐姐前去相认,怎么都无法把眼前人和当年那个怯生生等着丈夫回来的小太太连结。
人生偏就是一场漫无边际的击鼓传花,之前让你接到花,点你演一场天赐良缘的爱情喜剧,你欢天喜地地演了,现在让你接到花,点你演一场面目全非的落魄悲剧,你百般不愿也得上场。
谁在击鼓?命运。
原为空军侦察兵的小顾,被编入新十一大队,升任分队长。从前因爱慕朱青而一度被郭轸修理,却也是郭轸最后唯一能托付遗书的人。小顾得知寻回朱青,带着郭轸遗书前去相认。遗书,就写在结缘的字条背面:
朱青
队友皆殉职,我难逃一死,误你青春,悔不当初。不愿委身小顾,请将我抛脑后,快意余生,勿祭。九泉之下见你孤单,我必痛入骨髓,魂飞魄散。
郭轸
朱青苦笑反问:“留我一个人,叫我快意余生?”,决绝要求烧掉遗书。两个姐姐也曾质问朱青,当交际花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郭轸,朱青的回答,是全剧唯一沿用小说原文的对白:“他知道什么?他跌得粉身碎骨哪里还有知觉?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最快意的余生,当是和最喜欢的人,在最安稳的世代相守。人和世,哪个脱轨了,余生都难以快意起来。
现世安稳,无战止争
台湾国民政府兴起恐怖运动,使社会陷入困顿,众人为脱身囹圄互相攀咬。秦芊仪与周玮训为保家庭,把矛头齐齐指向身在美国的朱青。不料,朱青根本没去美国,而是继续沦落康乐场所卖唱,轻易被押捕入狱。
此处应有“呵呵”。不在现场的人,说道两三句没关系吧?不现世报的后果,应该还有转机吧?侥幸,是人终身怀揣的鬼胎。
可单独的个体,如何为整个时代背锅?没有战火毁身,绝不等同太平;无为懒政,绝不等同建树。“世界还会好吗”的终极拷问,催促着剧情发展。
秦芊仪在丈夫自杀后心如死灰,自首入狱想要把朱青换出来。狱中,芊仪吐露自己并非清白,因逃难途中曾被奸污,而在来台船上巧遇那个恶人,就把他杀了。朱青心扉被叩开,向芊仪坦白,自己是靠陪水兵睡觉换得来台船票的,而且睡了不止一个,怕极了地下的郭轸知道,会对自己失望。
被命运击得破破烂烂的灵魂,竟在黑暗中互相宽恕,重新相认了。人性的自救,难者亦易矣。
悲凉中的一点曙光,是周玮训女儿墨婷带来的。墨婷在课堂上学习了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联想到殁世的十一大队而恸情,写了一封不知能不能寄到总统先生手上的书信,虽然被抓去调查,可信件莫名得到了答复,信中为秦芊仪与朱青所伸之冤,为十一大队阵亡队员所鸣不平,都被看到了。
仅靠乍现的几束人性微光,挽大厦之将倾,成事概率微乎其微,微得跟朱青当年凭一张字条找到郭轸一样,干脆就放弃不好吗?放弃了,易者亦愈加难矣。
乱世飘零,昏天黑地,善缘从缺,人间的苦难才是相通的,才是让世人同类识别的信物。有了信物,我们可以和自己和解,但别和时代和解。我们永远要诘问,现世已经足够快意余生了吗?若不够,那就活着战斗下去,直到把曙光的接力棒,交给下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