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塔真是一个奇妙的女人。矮小，唇角下耷，瞪圆的眼睛，招牌式神经质的大笑，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这副几乎无关于美感的躯体却在费里尼的每一部片子里牵动着人心：《卡比利亚之夜》，《大路》，《骗子》……在这部110分钟的黑白胶片内，兀自上演了一场小妓女的狂欢。她的形象是多元的，有时看起来像小女孩，耷拉的嘴角又时常显得垂垂老矣。费里尼了解自己的伴侣，也知道如何把她的别具一格挖掘到荧幕前。

在拍这部戏时，费里尼曾在笔记中写过一个真正的妓女：“……她向我描述了一些她的故事，穿插着残忍和丑陋的事实，无足轻重的生命，以及其他一听就知道是她假借看过的电影和漫画小说而捏造的情节。她顽固地坚持把两者混淆为一，是为了能心碎地相信，自己不幸的一生，恰似那个她用无知小女孩天真感性的梦幻所润饰和叙述的人生。” 这个边缘与天真的形象丰富了费里尼创作出的卡比利亚：弱小，滑稽，深情，自作聪明，沾沾自喜，惹人厌弃，又带着过度的热情与无知，不领世事的纯结，叫人看不起，讲不清，又舍不得。

卡比利亚之夜一出场，就是一个近乎滑稽的角色。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妓女，带着聒噪和不知疲倦的斗志穿梭在街道上，一身的倔脾气。似乎从一开始被推下河就预示了她未来的宿命。她孑然一身，唯一的归属是一栋自己攒钱买的破烂小屋。她没有美貌，身材短小，仿佛只容得下市井气的包围。被第一次谋财后，她忿忿不平地去了酒馆，邂逅与女友吵架的大明星，又在混乱间被带回了他的公寓，她以为自己与明星一样陷入感情困惑，有了共同语言，以为偶像真的被自己的魅力所吸引，还虚荣地问他讨了一张相片，当做日后可炫耀的资本。

当她走进他的公寓时，那份惊讶和沾沾自喜简直无法藏匿，不断地从眼睛，嘴角流露出来，她甚至还对明星夸夸其谈自己也有一栋房子。她太自不量力了，除了一份卑微的快乐，她什么都没有。结果没过多久明星的女友就回到公寓，两人争吵又和好，甜蜜如初。而卡比利亚之夜在那一刻变回原型，她只能在公寓的卫生间躲了一晚，并透过锁孔偷窥别人的幸福。她的眉毛耷拉下来，眼睛低垂，所有的美梦都在这个小小的锁孔后落空。清晨，当她从卫生间走出来，看着床上的面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难堪，她的身份，意识到了某种她不能靠近的距离。

朱丽叶塔让这份忧伤在那个清晨发出了一种叫人动容的力量。她的皱纹里嵌满了残破、卑微以及对幸福生活的渴求。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天真，才叫人无法责难。最后她还是带走了他的相片，带着这份复杂又落空的感情回到了她的破房子里。后来，在她要把房子卖掉时，她亲吻了照片说道：最后再看一次，我要去结婚了！在一次次的相信、被欺骗、被嘲笑后，她又遇到了一个“真爱”。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性主动地来追求她，这一次，她再次把心赤裸裸地扒开给别人看，没有一点保留的余地，这是她屡遭背叛的源头，也是她的本能。她相信这一次幸福终于降临，甚至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包括她最引以为傲的房子。然而这一次，她遇到的又是一个残忍的骗子，为了她的四万里拉不惜差点让她淹死在河里。有意思的是，他还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我们都可以假装愤世嫉俗和诡计多端，但当我们面对纯真和无邪的东西时，虚伪的面具就会掉下来，心底就会泛起美好……”被打动的卡比利亚之夜直到被救上岸，都不愿意相信他谋杀了她，骗取了她的钱财。

一次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希望，重新振作的无法磨灭的热忱。这一切都让人想起同样不幸的松子。我记得有一年和朋友们聊天，在场有一个男性非常鄙夷松子这样的角色，并认为这是一部无意义的、低俗的影片，通篇只描绘了一个女人如何一次次地犯蠢。我后来想，艺术有一个重要的部分，叫做“共情”。我们到底为何要为卡比利亚这样丑陋、愚蠢、低微的角色而感到揪心？也许正因为她的卑微，使得她做为一个小人物，却爆发出多元的生机和力量。因为一次次被生活辜负又昂首挺胸走进循环的执拗和勇气。这种勇气是怖人的，叫人羞愧的，挟带着巨大的人性的纯真。而她身份的“不纯洁”，正给她人性的纯真注入了巨大的推力。她是妓女，却带着比常人更甚的对爱情和幸福的渴求，这几乎注定让一个人走向悲剧。她向神祈望着能遇到真情。她牢牢记着，在卡比利亚之夜的面具之下，她叫玛利亚。玛利亚，象征着她的精神世界依然拥有尊严，不受污秽；依然干净、虔诚。因此她被催眠后才会用着那个名字采花给自己的心上人。在神，在穷苦的教士面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我叫玛利亚，这儿所有人都认识，只有你知道我是玛利亚。

 而不论是卡比利亚，还是玛利亚，皆是生活的冒险者和受难者。她湿漉漉地从河里爬上来，悲痛欲绝地看着爱人踉跄逃走的身影。我们愤恨，痛心地猜想着，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会走向崩溃，向命运低头。在她走向街道的时刻，幻境的大门徐徐打开：锣鼓，笛子，所有的乐器跳跃到她身旁，震撼的奏乐和狂欢从不远处扑来。在磅礴大雨中，洋溢着笑容、载歌载舞的年轻人从她身边走过，围绕着她，她黑色的眼影顺着雨水横流在脸上。仿佛一切的苦难都从未发生过……噙着眼泪的她又露出了笑容，迷茫与悲苦相融，这笑容残忍到叫人崩溃，像烙铁一样印在心里——她加入了这群年轻人，像个可笑、粗鄙的小丑一样和他们一起跳着舞往前走。而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不可逆转的命运在歌舞声中继续向前推进。而她将仅仅以天真和不灭的意志为武器，来抵抗一切的人性、生活的恶意和腐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