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3月，看了提前点映的《地久天长》，在电影院里安静而专注地坐了3个小时，陪着三家人看完了他们的一生。
这部片子，贡献了柏林电影节影帝、影后两个重磅奖项，当你看完就会发现：王景春和咏梅拿下这两个奖完全实至名归，他们太像两口子了，就是那种携手走过了大半辈子、什么欢欣和风雨都一起经历过、在时间的洗涤中早已成为血肉至亲的两口子。
“不是哭戏、不是哭戏、不是哭戏，重要的事情说八遍。甚至不是电影，就是好长一段生活。”——导演王小帅在朋友圈里这样说。没错，就是好长一段生活，一段对于80后的我来说异常熟悉而亲切的生活，就像在看自己父母的故事。
3个小时的家庭命运，30年的波澜壮阔
片长将近3个小时的电影，剧情其实很简单：王景春扮演的耀军和咏梅扮演的丽云是一对夫妇，他们唯一的儿子星星在12岁时意外溺水身亡。导致他落水的“罪魁祸首”，是跟他同年同月同日生、最好的小伙伴浩浩。而浩浩的父母英明和海燕，也是耀军和丽云最好的朋友。
在此之前，丽云还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却被海燕近乎粗暴地拖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出了意外，导致丽云终身不孕——可是没办法，计划生育，是海燕的工作，她没有别的选择。也正是因为这一段前情，让耀军和丽云成了“失独”夫妇。
从此耀军和丽云深陷丧子之痛不能自拔，只能选择自我放逐，离开内蒙，远走海南福建。后来，虽然英明做房地产生意赚了大钱，浩浩也成长为年轻有为的帅气医生，海燕却被内心无穷尽的自责和悔恨折磨了半辈子，还没看到孙子出世就郁郁而终。临走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咱们有钱了，你可以放心地生了……”
虽然主线剧情很简单，整部片子的内涵却很丰富，它直面了中国人共同记忆里的30年——“文革”“上山下乡”“严打”“计划生育”“下岗”“下海”“房地产开发”……一个不曾回避，有些若隐若现，有些一带而过，有些浓墨重彩。
影片中的“星星”出生于1984年，我自己就是1985年生人。因此看《地久天长》里的故事、场景、细节甚至道具，无不非常熟悉。想来耀军和丽云，就是我们父母那一辈人，他们有着共同的生活，感悟和记忆。尤其是片中的三个家庭，从厂里的青年同事阶段就认识，前后脚甚至同时结婚生子，孩子长大、成家，有了孙子……三家人即便一度天各一方，却始终情深意笃，彼此挂念。
这让我想起，我的父母关系最亲近的至交好友，就是爸爸的战友，几家人也是认识了40多年。所以很多次，看到电影中的很多场景，都让我恍然以为就是在跟着爸妈一同追忆往昔。有一场戏，“交谊舞”最盛行的时候，年轻的男女职工在舞池里翩翩起舞，脸上红光满面，笑容发自心底——这就是90年代初，我父母和他们的朋友当中最流行的业余时间休闲活动。还有那些看似平常却再熟悉不过的，老年月里的老伙伴，中国式的烟火家庭，热热闹闹的朋友聚会……复刻的，分明是一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
所以电影散场，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微信给爸妈：“去看电影《地久天长》吧，说的就是你们那一辈人的故事。”
他们哪里是在表演，分明是在生活
这部比常规院线电影更长的片子，看起来并不累，台词非常少（全剧中台词最多的人竟然是女配角齐溪，她一个人的台词是男女主角加起来还要多），全靠肢体语言和镜头语言的高完成度。王景春和咏梅的表现让人心服口服。尤其是咏梅，演出了那个美丽而隐忍，坚强而脆弱，敏感而包容的妻子和母亲。影片后半部分，当浩浩当面向丽云坦白自己年幼无知时犯下的滔天大错时，早已洞悉一切却选择原谅的丽云，被一场讲述直腾腾拽回到当年惨剧的发生现场，与悲剧扑面相逢的那一刻她滚滚落下的两行泪珠，从眼角到面颊，再到她的深色羽绒服上……镜头满满地跟进，给了泪珠一个特写，这两行清泪，隐忍多年，如今却又如此分明，让我也跟着心疼哽咽。
还有一场戏，是海燕患病的晚期想见见两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于是耀军和丽云坐飞机回家。途中遇上气流颠簸，两人双手交握都有些紧张。飞行恢复平稳后，丽云自嘲地笑道：“真是好笑，我们还怕死……”这是只有经历过莫大的心碎与绝望、认为一切都“无所谓”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看到这里，让人感觉心底酸涩，沉重，坠得生疼。
之所以把影帝影后同时颁给一部电影中的男女主演，柏林影展评委会主席朱丽叶·比诺什评价说：“银幕上几乎没有另外一对夫妻可以像王景春与咏梅那样演绎得如此自然”。
在《地久天长》里，你看到的不是表演，而是生活，就是寻常夫妻那种平淡如水、自如得像呼吸一样的默契自然。导演王小帅也几次说过，他们在镜头前太默契了，自己经常开着机器什么都不需要指导，拍下两个人在镜头前即兴发挥就可以。
王景春回忆拍老两口给儿子上坟那场戏，“那一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导演叫我上（山）去，我就自己走上去，看了看位置，我知道机位在哪里了，好了，来吧，然后我就牵着咏梅，找一个小棍就上去了，上去以后一个镜头20分钟，我们两个人，一镜到底，没有商量，没有排练，她都不知道那个坟在哪儿。然后在山底下那个棚子里，看到导演满眼的泪啊，眼睛直勾勾看着我，在抽泣着，我就过去赶紧给他一个拥抱……我们好像有特别多这样神奇的戏”。
最动人心弦的，莫过于那份善良和包容
我看《地久天长》的过程中，大部分时候的感觉都是，“压抑”和“窒息”。
就是那种，在命运的沉重玩笑面前，在时代长河的洗刷当中，渺小茫然，无奈无力的感觉。响应“计划生育”政策打掉二胎，被厂长念到名单于是下岗，甚至一场意外夺去独子的生命……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哪个是自己可以做主、可以对抗、可以改变、可以挽回的吗？都不成。
所以耀军和丽云能做的最自主的行为，也不过是“逃离”，阔别故土，离开朋友，远走他乡。他们以为，以一场自我放逐就能忘掉那些伤心事。可到了异乡，他们选择不去融入，依然是过客；他们的养子，也还叫“刘星”；他们孤独无助，只能彼此相依，变成了“都在为对方而活着”。
电影里的憋屈和压抑静默流淌，却不可抑制地四散蔓延，渗入每一个人的呼吸和神经。丽云有她的“怨”，耀军有他的“苦”，海燕有她的“债”，甚至几家人中年纪最小的茉莉，都有她求而不得的“憾”……
而导演最大的温柔，就是所有人在面对生活的困境时，还是为他们保留了善良和宽容，无论是悲观者，负疚者，还是愤怒者，遗憾者，都克制而体面。我在这种克制和体面中，看到了王小帅的悲悯。也正因为这种克制，让整部片子静水流深，后劲十足。
丽云在失子后，身体痛苦地蜷缩在床上默默落泪，却没抱怨过“肇事者”；茉莉打抱不平谴责亲哥哥嫂嫂有负耀军和丽云；海燕内疚了一生，临终最惦记的事，还是欠丽云一个孩子；耀军一接到海燕不久人世的消息二话不说就携妻北上探望故人；英明搞房地产赚了大钱，真诚地邀请耀军夫妇留下来，房子可以随便挑；看起来最心宽体胖的美玉，也为一份爱坚守多年，更能在另外两家关系尴尬时从中缓和……《地久天长》里的所有人，都是中国社会的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爱憎和是非观，而这爱憎和是非观的底色，是温暖和善良，是整部片子最最动人心弦的东西。
《地久天长》的英文名是《So Long，My Son》。中文名诗意，英文名有一丝淡淡的悲伤。其实地久天长的是什么呢？不止是友谊，更是爱情，亲情，善意，坚韧，是与生活和解后的大道至简，是穿越了岁月参透了生死后的静水流深。3个小时的电影之外，那些值得我们反刍和回味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地久天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