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华语电影,李安这个名字是绕不过去的。
无论是让他在奥斯卡声名大噪的《卧虎藏龙》,还是获奖无数的《断背山》《色戒》《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李安已经成了华语导演的一个标志性人物。
提到李安,绕不过去的是他的父亲三部曲。同时也是他本人的处女作三部曲。在这三部电影里,李安用不同的切入点完美地展现了中西文化的冲突和融合,讨论了伦理以及中国人最喜欢讲的家庭和孝道。
《饮食男女》讲的是烹饪,《喜宴》说的是婚宴,今天要讲的《推手》着力点是太极。
这三个切入点都是中国文化中很标志性的部分,也是维系家庭的一个纽带。
不得不说,李安确实厉害。尽管影评界对这部处女作的评价是“略显青涩,故事线单一,不如李安后期的作品成熟”,可在我看来,这部电影的镜头语言和叙事留白手法,让人难以相信这只是部处女作。
李安凭借这部作品拿下金马奖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评委会特别奖,并累计获得9项金马奖提名,这部电影里有李安式的细腻与厚重,非常值得一看。
《推手》一开场,李安就展示了他独特的镜头语言艺术,不用一句台词,仅靠景深的双表演区和镜头的切换就交待出整个故事的人物矛盾冲突。
首先分别切入朱老先生打太极和儿媳在键盘上打字的两组特写镜头,然后开始展开矛盾描述。
镜头一景深双表演区内,朱老先生在打太极,此时儿媳是背景板(模糊区);镜头二将空间一分为二,一边是打太极拳的老人,一边是用电脑创作的外国儿媳;镜头三儿媳表情崩溃不满,此时模糊了朱老先生的身影。
开宗明义,公公和媳妇的战争,也是中西文化的战争。
电影的主角朱老先生是一名太极拳大师,退休后被儿子朱晓生接到美国和他们一起生活。儿媳玛莎是个写书的作家,这个突然闯入生活的公公让她觉得生活受到了极大的打扰,更重要的是,这个“陌生人”让自己无法专注于写作,因此她很不满意。朱老先生和玛莎都互不宽容。对于朱老先生而言,尊老爱幼是必须,而对于儿媳玛莎,互不侵犯是基础——你不能打扰我,尽管你是我法律上的公公。两人生活习惯不同——玛莎主张跑步健身,朱老先生觉得打太极平心静气才能强身健体;饮食也不同——玛莎吃沙拉,朱老先生在家里开火;甚至对孩子的教育方式也有分歧——玛莎主张有规有矩,而朱老先生觉得孩子应该放养。
与此同时,朱晓生整日忙着工作,老婆和爸爸在家大眼瞪小眼,也是腹背受敌,日子很难过。一件小事的爆发(父亲外出迷路短暂失踪)让家庭矛盾全面升级,朱晓生决定把父亲送走,但又想找个不伤感情的借口——撮合父亲和另外一个丧偶的陈太太在一起,这极大程度地打击了两位老人的自尊心,他们无法忍受自己成为儿女的累赘和包袱,被推来推去,陈太太一气之下去了老年公寓,而朱老先生也修书一封,离家出走——来到在中国城的餐馆里打黑工。在中国城洗碗的生活并不好过,朱老先生被唯利是图的老板轰赶,最后事情闹大,连美国警察都惊动了,儿子晓生去看守所见到憔悴的父亲,心怀愧疚,想要接朱老先生回家。
“我背井离乡刻苦读书努力工作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建立一个家,我希望有一天,把您接来美国,让您过上好日子。”
这是朱晓生的真心话,也是许多中国儿女的真心话。
我们总是对父母心怀愧疚,但却又持续施加伤害。尽管晓生愧疚,尽管他想要恪守孝道,但是在父亲和妻子的天平里,他还是倾斜了。
电影里朱晓生痛哭流涕要接父亲回家,朱老先生只问了一句:“回家?回谁的家?”
文化差异、代际冲突从来都不是能简单融合的,只有你退我进,你来我往,所谓的大团圆结局,就是“距离产生美”。想要保存住这段亲情,就要放弃“三世同堂”乃至“四世同堂”的想法。许多人想不开,就在这种痛苦中折磨自己和他人,有的人想开了,不免让其他人看着落寞和同情。
但也许这样的结局还不算太坏。
电影里的朱晓生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也是许多中国儿女的代表——他们努力学习和工作,希望出人头地,可以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晚年能够享享清福。
可是现实的矛盾让他们感觉疲惫。
电影里很经典的一幕是父亲失踪后他一次次开车出去找,后来父亲被警察送回来,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在洗手间吐了之后转过身去撞墙,说了那句关键台词——“我要知道这墙不够厚,我还不敢撞它呢!”
此处的墙指的不是实体的物质,而是中国千百年来的孝道,这道墙太厚了,朱晓生撞不破,但他已经想要撞了。
于是你可以看到这个晚上过后,他下定了决心,牺牲父子亲情,维护夫妻感情和家庭和谐,甩出那句让人寒心的话——“老头子非走不可”。
电影通过朱晓生的视角直接地刻画了中国式家庭的末路:一个理想的三世同堂的家庭,如何走向分家的道路;一个原本“孝顺”的儿子,怎样走上了“不孝”的“弃养”父亲的道路。
对于父亲而言,认清父子情的局限性并不容易。电影用了三段台词来表达这个变化过程。
一开始,朱晓生想劝父亲离开的那天清晨,父亲还在和他追忆往事——“红卫兵抄家的那一天,他们知道动不了我,就拿你和你妈出气,我只有一个身子,顾得了你,就顾不了你妈,等他们歇下棒子的时候,你妈就不行了。这辈子我对不起你妈,只对得起你!”在朱老先生眼里,从那个时候起,儿子就已经是他的一切了,他想不到也不敢想象有一天他们会变得陌生。
于是当他发现,儿子是为了赶他走才拼命撮合他和陈太太时,羞愤和失望融为一体,才有那封令人难过的告别信:“儿子,谢谢你的好意撮合,可是我和陈太太这点志气还有。老人家用不着你们赶,我自己会走。常言道:‘共患难容易,共安乐难。’想不到这句话却应验在你我父子身上。从前在国内多少个苦日子,我们都能够相亲相爱地守在一起,美国这么好的物质生活,你们家里却容不下我来。唉,两地相比,不由得我怀念起你小时候的种种可爱之处。不要找我,安心过着你们幸福的日子。我祝福你们全家,有空帮我问候一声陈太太和女儿好。天下之大,岂无藏身之地?任一小屋,了此残生。世事如过眼云烟,原本不该心有挂碍。父字。”
再到后来,朱晓生去接他回家,他又说:“算了,我想开了,只要你们生活得很幸福幸福,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你有孝心的话,就在中国城附近,租一间公寓,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存神养性。如果有空,带孩子来看看我。这样大家见面还有三分情。”
电影的最后,朱先生和陈太太在中国城再次相遇,两个家庭的重新融合已经完成,父母搬出房子,儿女定期探望来往,这是在中国文化里最不能接受的孤寡老人的状态,但在电影里却让人说不出什么不对来。
或许这是很多中国式家庭的结局,或许不是。
李安只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能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