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不是内心住着一个敏锐诗人,一个清朗明澈的哲学家,一个不曾滥情自溺的悲观主义者,一个严肃恳切的教师,很难想象杨德昌能拍出如此气孔绵韧的现实,冷涩的幽默,压抑的能量,崩坏的伦理,被粗暴碰撞后的内心,和之于虚妄的绝望。
每一个导演作品里都带着自己的体温,许多导演都是热的,偏偏就出了一个杨德昌,他的冷是骨子里的。人们喜欢杨德昌,人们也害怕杨德昌。他太清醒克制,用手术刀一般解剖现实,不留情面。
《麻将》中的红鱼,是四人团体中的老大,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欺骗,诱奸,无恶不作。盛气凌人的自负,实则是对成长经验里缺席的父亲的可笑模仿。《独立时代》中的阿钦、Birdy、小明、琪琪等人,以各自乖张的方式,把儒家结构下人们圆滑精明的心理推向极端,感情成了廉价的借口,“装得比真的还像”。
《麻将》和《独立时代》更像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还没来得及言说的后半段人生。我时常会想,当初因为天真幻想的破灭而杀了心爱女孩的小四,面对红鱼和阿钦等人摸滚打爬的社会时,他会怎么想?当他发现需要察言观色的生活的真相后,他会怎么选择?我不敢说彼时的他会有多大的惶惑与苦闷,但他一定会觉得很荒谬,一星半点的理想主义早已灰飞烟灭。
生命潦草,我们都在弯腰。
杨德昌曾说:“我们何其有幸生活在这个时代。”吴念真反问他:“什么时代?”杨德昌说:“我们就看着柏林围墙倒掉!”柏林墙在杨德昌青少年时期盖起来,到了四十岁,又眼睁睁看着它倒塌,他见证了一种制度的兴起和解体,可他跳开一段距离冷眼旁观,正如他对人一直持有的怀疑和不信任。他向来对当代社会现实保持着批判。
杨德昌是这个世界的危险分子。
二
《恐怖分子》是多线叙事的电影,由看似偶然的片段联系起来,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最终都推向不可控的结局。
清晨,混混们和警察发生了枪战。街上横陈着尸体,居民楼之间响彻着枪声。一个名叫淑安的负伤少女从案发房间里逃跑,她的同伴不幸被抓。年轻的摄影师小强目睹了这一切,他拍摄下淑安的照片,并把她送到了医院。这些照片成为他和女友分手的导火索。
等到小强再次到医院寻找淑安时,她已经返家。他离开了女友,租下那间出事的房间作为暗房,将淑安的照片放大挂在墙上。暗房是他纯粹的精神世界,他疯狂迷恋上了照片上这个明净又叛逆的少女。
等到淑安重回这个房间,看到自己的巨幅照片,她倏然倒下,不知是惊异、恐惧还是感动。清醒后,她问小强:“我到底来了多久?”小强说:“我不知道。”她又问:“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小强说:“不知道。”她说:“我猜是白天。”小强说:“要不要赌?”拉开窗帘,世界浸染在橘子的夕阳里。小强说:“你输了。”
她和他在一片橘子色中接吻。我喜欢这一幕,它被杨德昌“浸泡”在一种超现实的诗意里,就像是《麻将》中纶纶与马特拉的吻。在杨德昌的电影里,有的尽是瞻前顾后的成年人,带着温软鲁莽的年轻人始终是异数,他们执拗又可爱。
可是,杨德昌还是选择打破爱情的幻象。淑安本想卖了小强的相机去高雄,最后作罢,她坐上大顺的摩托车离去。小强对于爱情的最后一份惦念也随之而去。
电影里唯一出现的“恐怖”二字是小强说出的。奔波忙碌的成年人已经不敢质疑,甚至全然觉察不到生存现实的荒诞。唯有不谙太多世事的年轻人,才能无畏地说出掩藏在平静下的恐怖真相。现代意义上的恐怖,存在于现实和虚构,真实与幻象之间。。
三
李立中和郁芬是另一条故事线。这对维持着表面和平的夫妻,婚姻摇摇欲坠。李立中在医院工作,老实木讷,谨小慎微。他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又渴望成功的事业。为了能得到组长一职,他不惜在主任面前给对手下绊子。
郁芬怀孕失败后,辞职在家写小说。刚开始,她还能靠着一点文笔,一些读书时候听过的事,密密麻麻写一大本,而现在只能写一些夫妻之间的事。她开始自我怀疑:“我用光了我的情绪。我过去的三十几年,这么快就用完了。”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人类的悲喜往往不能共通。写小说变成了郁芬“这么要命的事”让李立中感到费解。郁芬则认为他从来就不懂她,她的写作是要逃避毫无变化的重复,而他习惯了日复一日的琐碎。直到小沈出现,她才从庸碌的日常和创作的焦虑中暂时抽身开,这位旧日的情人对她的理解,重燃了她的爱意。
压垮李立中和郁芬婚姻的稻草,是淑安的一通电话。淑安被禁闭在家,穷极无聊,假借李立中的情人之名,约郁芬出去见面,谎报的地址是之前逃出的房间。郁芬在那里见到了小强,虽不明就里,但她从这个骚扰电话中获得灵感,写了一篇叫《婚姻实录》的小说,得了大奖。
她选择彻底离开李立中,对他说:“当初结婚,以为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想要生孩子,也以为是一个新的开始;重新写小说,也希望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决定离开你,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因为有过照面,郁芬的小说得奖后,小强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告诉李立中那个叫淑安的女人,和郁芬的离开有关系,小说里写的很清楚。李立中这才第一次看郁芬的小说。小说讲述了一对夫妻,相处得并不好,后来妻子接到另外一个女人的电话,变得很痛苦。她丈夫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终于受不了,把妻子杀了,随后自杀。
李立中看完后喃喃自语:“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对不对?”他分辨不出小说的真假,于是去找郁芬,却发现了她和小沈的情人关系。他回医院后,新任组长的人事命令发布,却并不是他。主任也对他避而不见。
李立中万念俱灰。他找老顾喝酒,趁其酣睡,拿走了枪。此时的李立中犹如夜奔的林冲,孤苦多于悲愤。他杀死了在上班途中的主任,杀死了和郁芬共处一室的小沈。最后,他找到了淑安,但饶恕了她,自己则在警察到来前自杀。每一声突兀的枪响,都仿佛是他对所遭遇的羞辱的极端宣泄。
电影被剪接成多重结构。在另一个结局里,老顾从睡梦中惊醒,留宿在他家中的李立中在浴室开枪自杀,另外的凶杀案并没有发生。蔡琴的《请假装你会舍不得我》响起。结尾,郁芬在一声枪响中惊醒,眩晕反胃,她究竟是怀孕成功,还是对这个世界深感厌倦,抑或上一个结局的悲剧只是她的噩梦,我们不得而知。
这个世界是缠缚成一团的丝线,没有人能捻出那根最真实的源头的线。
四
《恐怖分子》制造了一个可信又不可信的社会图景。
李立中的悲剧是无可避免的。他和郁芬相处的日常中,早已有了导致这个无法控制的结局的所有原因。古希腊人把他们所痛苦的那部分必然性称之为命运,但这是人类在童年期的单纯。其实哪有什么命运,那些看似被捉弄的悲剧,追本溯源,往往都是人性里恶的使然。人们往往不愿承认这一点,因为承认了它,也就意味着我们生存的状态危机四伏,险象环生。
我们深爱这个世界,可是我们又随时可以被它杀死。
人与世界紧张又脆弱的关系里,我们都是卧底在其间的恐怖分子,手心紧攥着子弹,可是不敢轻易把子弹入膛,打出那一声枪响。因为我们知道和这个世界打交道的规矩:得到一部分从未得到的,必将失去一部分从未失去的。
可是有人选择打出那颗子弹,譬如李立中。雾气蒙蒙的十字路口,他站在中央,屏息凝神朝一个方向开了一枪。如死一般的沉默等待之后,这颗子弹又沿路折返,飞向他的胸膛。
这大概才是这世界的荒诞本相,你自以为是为所欲为的恐怖分子,其实生活才是最大的恐怖分子。每个人都在生活里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