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聂鲁达有一句话:我希望,我死后能埋葬在一个名字里,埋葬在某个精心挑选的响亮的名字里,这样它的音节便能在我海边的骨骼上方歌唱。
我喜欢聂鲁达的想象,对从小痴迷于武侠的我而言,江湖便是一个个响亮名字里的气节、义气、情仇,每一个行走江湖的人士都爱惜自己的名字,能神交已久甚至视为生平知己的,必是仰慕对方名字代表了的品行,无数的传闻轶事垫定了几个字的份量。唯有如此,方能今番良唔,豪兴不浅,他日江湖再逢,亦能把酒言欢。
《卧虎藏龙》是我七岁时上映的片子,十多年后,在电影里镖局的取景地黟县宏村,我曾写生了大半个月,李慕白走入镖局的那一段路,我画了不止一次。以前我只觉得玉娇龙、李慕白、俞秀莲、罗小虎,仅仅是一些江湖名号。而今我再来看他们,却发觉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有着不为人道的挣扎和苦闷。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真实世界远非这话说的那么容易,所有人都在欲望的大网里打转,贪权逐欲,少有人能做到空性和超脱。但也正是执迷不悟的纠葛,让这些名字有了温度。它们不再是空洞的符号,而是红尘中再普通不过的个体。
武侠是东方的浪漫主义。江湖是埋葬在名字里的抒情诗。
二
李安唯一一次在电影中露脸,是在《喜宴》中,面对婚礼的繁文缛节,他作为一个旁观者说了一句:“那是中国五千年来的性压抑。”他后来说这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不吐不快。
《卧虎藏龙》呈现了一个被压抑的情欲世界。江湖是显,情欲是隐。
李慕白与俞秀莲素有情愫,但俞秀莲曾和孟思昭有婚约,孟思昭为救李慕白而死。此后,两人虽然共同经历了很多事,但都坚持要对得起孟思昭和那一纸婚约。他们武艺精进,却碍于道德约束,困在世俗的窠臼里。外在表现得有多平静,内心的冲突也就有多深沉。因此俞秀莲才会对玉娇龙说:“你说的自由自在,我也渴望。但我从来没尝过。”
他们的爱小心翼翼,总以最拐弯抹角的方式试探、猜测另一方的心意。李慕白拒绝禁欲式的闭关,是因“一些心里放不下的事。”他上京找俞秀莲,本以为双方“已经说好了”,却没得到料想中的回应。两人心知肚明,但常常顾左右而言他。太多欲言又止的片刻在消磨掉彼此的敏锐和耐心。
在竹林茶室,李慕白握着俞秀莲的手说:“那些练刀练出来的茧,每一次我看见都不敢触摸。”他在她这里获得的是内心的平静,却不是渴望的亲密。他还说:“把手握紧,里面什么也没有;把手松开,你拥有的是一切。”在最感性的情爱里还用理性的辩证,反倒更证实了他的恐惧。想完全认识一个人,一定要认识他的恐惧。当他认为握得越紧越是徒然,在我执与放下之间往复时,他的踯躅让他们之间的爱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我们先有爱的需要,然后再爱一个特定的人。玉娇龙就是这样一个特定的对象,她出现在李慕白情欲危机的节骨眼,让他甘愿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
她不同于俞秀莲,她的欲望是显的,真实且自我。她生在官宦之家,仰慕的却是侠义小说里的英雄儿女。她歆羨着俞秀莲跑马江湖的自由豪情和无拘无束。当年在大漠,她和罗小虎就炽热地爱恋过。父亲派人四处寻她,她不愿归家。最后在罗小虎的执意要求下,她才悻悻离去。罗小虎承诺会做出一番大事业再来娶她,可并没有做到。她不再有往昔的心境,不愿再面对罗小虎。
玉娇龙有着恶的另一面。碧眼狐狸是她师母,但不识字,她欺瞒着对方,偷偷记下很多武功心诀,武艺日渐长进,直至胜过碧眼狐狸。她认俞秀莲为姐姐,俞秀莲也一直把她当妹妹照顾,一路替她隐瞒,护着她和家人。俞秀莲本以为她的盗剑和逃婚只是小孩子心性,倘若见着了江湖的险恶,就会回去京城。但俞秀莲错了,玉娇龙比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在酒馆斗群雄后,她无比接近了自在的江湖梦,她不可能再回去。
听到李慕白把罗小虎安排到武当山后,玉娇龙认为他们都是一起的,给自己下套。为此,她不惜和俞秀莲闹翻,并放下狠话:“朋友本来就是假的,只不过我怀疑,做我的敌人你能撑多久!”她自私傲慢的另一面已经被彻底激发出来。她对李慕白也不依不饶:“你们这些老江湖,怎么见得到本心!”当一个人见过人间的谄媚和心计,了解可能的谎言和卑鄙,她就不可能再回到自由烂漫的那一面。豆蔻年华的玉娇龙,内心的年龄已有四五十岁那么老了。
玉娇龙是所有人欲望的投射。在她眼前,众生莫不阴暗,她不知真诚,也不信单纯。她的美丽是危险的,让人屡屡犯禁。在别人眼里,李慕白一袭青衫,风度儒雅,可是在和玉娇龙的世界里,他渺小若斯,恍如尘土。也许是因为碧眼狐狸和江南鹤的那一层关系,她认为李慕白让她拜师,不过是幌子,无非是为了能名正言顺接近她。
愈想掩藏,掩藏的手段就愈是分明,最精湛的伪装到头来印证了伪装的存在。她意识到李慕白对自己的情欲,所以在窑洞里质问道:“你要剑还是要我?”李慕白不置可否,此时的他游离在道德的边缘。面对玉娇龙,江湖与庙堂之别,长幼之序,每一样都有千钧力量足以压垮他。俞秀莲就和李慕白说过玉娇龙“不是我们这种人”,但李慕白没听。
为保护玉娇龙,李慕白中了碧眼狐狸的毒针而亡。他的死似乎是摆脱情欲困境的唯一方式,他对俞秀莲和玉娇龙二人或暗或明的感情,让他在重礼教的道德处境里进退两难。我愿意相信,在临终前,他对俞秀莲的感情是真实的。情欲兜兜转转,不过回到了原点。
极度的美常常会面临香消玉损,因为看惯了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内心也就变得苍凉起来。玉娇龙坠崖,或许是因为曾经轻灵飘逸的江湖梦,而今成为她无比沉重的负担。望着玉娇龙离去的罗小虎,没有悲戚,他知道自己在她生命里的那部分已经逐渐被时间剔除了,玉娇龙的心已经飞到另一个境界。
李安的浪漫是中国人的浪漫,电影以空镜结束,云萦烟绕,山隐水迢。
三
李安坦言对人间的聚散很有兴趣,他以《饮食男女》为例,电影中食物和饭桌只是个比喻,象征家庭的解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解构的目的是为了再结构。
我们或许可以这么理解,《卧虎藏龙》中的青冥剑其实也是隐喻,李安以此解构江湖,除去外在快意恩仇的表象,江湖剩下的是欲望、贪婪、执念、权力、虚伪、欺骗、自私、嫉妒、报复,而这些又何尝不是构成整个社会的心理结构。与其说李安在说江湖事,不如说他是在再结构化中国社会。
李安从小就想拍武侠片,后来拍了《推手》之后,最想拍的是白羽的《偷拳》,做成“功夫三部曲”,但因徐立功不同意而作罢。直到不惑之年,他才有机会完成这个儿时梦想,当他重新审视那个江湖时,它不再那么纯粹,早已掺杂了成人世界里的纷扰繁复,一如电影题名“卧虎藏龙”: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人情里亦是。
李安做功夫片,不是要拍起落的招式,他还是要拍人,拍人性与人情。不同于传统的武侠片从几个打斗场景出发构思故事,他是一开始就先有剧本,而后才有打斗。李安懂中国社会,电影里李慕白告诫玉娇龙说:“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正是对东方文化的通透,中国武术讲究劲道内藏,而不是西方式的力道外放。这种文化反应在人情里也同理,俞秀莲的稳健沉实,李慕白的谦逊内敛。玉娇龙是例外,她锐意进取。每个人的虚实进退,一张一弛,李安总能拿捏得很准。
李安的江湖并不拒绝抒情,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名字,让原本寡淡的江湖也有了冷暖的人情和世俗的烟火气。江湖其实就是文人侠客梦的幻想,而李安的文人气质,让他成为我心中最接近塑造江湖梦的那个人。
尘世如潮人如水,可叹江湖几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