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村上春树的小说一定陪伴了国内大部分年轻人的成长。在他的小说里,无论是沉默寡言内心戏无数的青年男作家,还是思维不同于常人而且一身问题谜语般的女青年,这些花花绿绿的年轻男女,都在不同颜色的性爱中寻找自己的过去和生之为人的终极意义。
从《挪威的森林》《且听风吟》《海边的卡夫卡》直到《1Q84》,这些小说都曾深深地影响了我,我甚至在十八岁的时候有过外出流浪、寻找绿子的冲动。不过可能因为文学形式的问题,村上的小说很少有改编成影视,也算是一大遗憾。
如果将村上的小说转换成电影镜头语言表现出来,其实难度非常大,而且想要通过人物冲突进一步讲明白更宏大的母题,这更是难上加难。这部短篇原著其实保持了村上本人一贯的叙事风格,以“不存在的猫”这种具像化的隐喻为叙事线索,通过人物之间不寻常的哲理性对话来表现人物特点,奠定整体小说忧郁的叙事基调。
这种带有作者强烈主观色彩的文学格调想要顺利表现出来,其实十分考验导演本人的艺术审美。一旦这样的电影拍得不好,非常容易成为令观众尴尬的流水账作品。不过,李沧东导演这部在今年五月份上映于戛纳电影节的《燃烧烈爱》(改编于烧仓房),却大大超越了我的预期。
导演聪明地将原著中的哲思意蕴成功本土化,让这独属于村上的忧郁和丧转变成了韩国年轻人的一种情绪。和波拉尼奥《2666》中那份致命的忧郁一样,虽然属于作者本人,但更是属于全世界的。
片中的主人公是个刚从艺术类大学毕业的学生,跟当代很多韩国年轻人一样,毕业就意味着失业,这个现象甚至通过主人公看电视报道的方式表现出来。当然秉承着村上式主角的一贯风格,李钟秀也属于那种不通人情事故但内心有花园的年轻人,年轻演员刘亚仁也很自然地演绎出了李钟秀游离于韩国主流社会之外的孤独状态——平时话少的李钟秀靠做兼职维持着低碳生活,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日常花销,在兼职之余创作小说,并立志想要成为一名青年小说家。
主人公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家,除了回城里干兼职,平时也晃晃悠悠没什么事干,骨子里都透露出跟这个社会都没什么关系的感觉。
情节突破在这里出现。有一次李钟秀给商店送货之余,意外地遇到了童年的女发小。这里导演给的镜头十分有趣,城市里的一切和乡下产生鲜明对比,琳琅满目的商品摆在眼前,主人公很厌烦这一切,商店门前的女孩画着暗示性很强的浓妆,穿着短裙热舞在招揽生意。男主一脸忧郁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口跳舞的女孩拦住塞给他一张抽奖纸条同时对他示好,后来经过女孩的提示,男主才想起来这是他小时候的同学申惠美。
主人公与申惠美的相遇无疑有着命运般的戏剧安排,相认后的两个人一同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到楼后面抽烟。通过交谈,主人公知道申惠美也是在做模特、跑兼职,过着很散漫的生活,两个人抽完烟,便约好到了晚上一起喝酒。
夜渐渐深了,在酒精的微醺之下,他们很快便熟悉了起来。天越来越黑,饭店里喝醉的年轻人都在拥抱接吻发泄着荷尔蒙,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申惠美演了一套吃橘子的哑剧。剧情里这个部分看似没什么用其实十分重要,作为一种暗喻为后面的情节做了很好的铺垫。
她告诉李钟秀,只要自己想吃橘子的时候,便可以利用想象吃到橘子,这种事情让她有种莫名其妙的舒爽之感。女主在这里引出了非洲人的一个寓言,人在饥饿的时候流口水,便会去想象身边不存在的东西。不过,真正饥饿的人往往是那些寻找生命意义的人。他们幻想着自己可以吃到“橘子”,于是演绎出吃橘子时的过程,装作能闻到它的味道,可实际上那样的“橘子”根本就不存在。
人只有得不到的时候才会去幻象,并在虚构精神世界里找到自我满足。丧气满满的年轻人面对现代社会的各种压力无能为力,于是他们希望通过酒精和性爱所带来的幻想,用这样的刺激来平衡自己的每一天。
攒够了钱的申惠美在醉酒的时候看着男主,她告诉男主自己即将去非洲旅行,在这段时间里,她希望男主能够照顾自己房间里的小猫。第二天,男主来到申惠美的家里却并没有发现那只小猫,此处和前面的“吃橘子”产生了一种文学照应。“猫”和“橘子”都是女主自己幻想出来的。但也正借着这个契机,申惠美对男主表达了爱意。村上小说里的性爱总有种色而不淫的感觉,而这一点上导演也在电影里表现了出来。
到了下一个镜头,申惠美招呼都没打便去了非洲,男主又重新变成了一个人。这段时间他总是去申惠美的家里去喂那只不存在的“猫”。他无比思念申惠美,因此只能用自慰的方式解决。
终于,申惠美旅行回来,可她却带回来一个男人ben,这几个年轻人在机场简单地相互介绍之后决定一起吃饭。男主在这样的氛围中感到非常不愉快,他搞不清这个男人在旅途中和女主发生过什么。
通过了解,主人公发现这个叫做ben的男人彬彬有礼,这个人看起来将很多道理分析得十分透彻,他利用各种方式让无数女人围着自己团团转,可以说是人生赢家。不过当主人公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时候,他却发出了感叹:
“这个时代,工作和玩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生活优越的ben每天除了到处旅行便是在大房子里煮意大利面,然后找来一堆少男少女开派对。这让主人公不由得感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年纪轻轻便过上那种生活,开着保时捷,年纪轻轻便很有钱的样子。”
不难看出,男主和ben处在不同的社会层次,但在某些时刻却能从他们的言语和对话中了解到相同的忧郁。他们都对人生感到困惑,同时也觉得人生毫无意义。这种丧几乎跨越了阶级笼罩在了全社会之上,让韩国这片土地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盖茨比”。这和我们这代人也颇为相似,感到一切都无聊,每天除了赚钱便是想死,然后嘴里念叨着:“人生不值得。”这种虚无主义式的心灵危机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年轻人的生活,降低着幸福指数。
当影片中三个年轻人在主人公的乡下家外放风的时候,那段场景给我留下了极大震撼,他们喝着红酒,安静地享受着独属于乡间的寂静,直到夕阳西下太阳快要落幕的时候。男人ben拿出了大麻给主人公和申惠美去吸食,他们每个人都吸了几口,此时阴郁的音乐响起。申惠美脱掉自己的衣服意识游离地在屋外漫步,到最后她望着地平线哭了。
内心极度敏感的申惠美活在这个时代有种莫大的窒息感,她通过这种形式来让自己获得解放,也通过和不同男人做爱来让自己释放。而处于上流社会的ben却不一样,他是通过烧塑料棚来让自己放松,在一段和主人公的对话中他们重点地聊了关于烧仓房的细节。对ben而言那些只要趁没人的时候烧掉那些没用的仓房,望着燃烧的烈火,自己便会有种欢愉感。这个部分其实说的不仅仅是塑料棚,而指的是那些出现在ben房间中的女人。那些女人通过和男人做爱换钱和资源,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活着,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价值在哪里,在ben的眼中便是一群无用处的“仓房”,即便是死了被烧掉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发现。社会遗忘一个死去年轻人的速度是很快的。
这处细节作为整部片线索并没有明说女主的死因,不过“烧仓房”一直暗示着“烧女孩”的结局。当主人公在ben的家中了解到这一切之后,他将ben骗到了仓房之外,将他和他的保时捷一并像烧仓房一样烧掉,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放到熊熊烈火之中一并销毁。
这种拥有独特韵味的结局其实也是村上的风格,国内的影评人大多数将解读的着力点落在不同青年的阶级矛盾上,这其实太过肤浅,同时这种说法也说不通。
毕竟三个年轻人面对夕阳嗑药的那段戏码,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根本没有矛盾,导演李沧东或许是想通过不同种类的青年来展现他们相似的忧郁,正如一开始申惠美想象“吃橘子”时的饥饿感,这些年轻人,所面临的其实是生活层面上的一个终极“饥饿”难题。
面临着足够社会压力的年轻人举步维艰,他们选择使用各种手段来平衡自己的人生。这些丧气满满的年轻人面对更高意义上的虚无,结局是无一例外地变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