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日媒报道,日本动画大师高畑勋因肺癌4月5日在东京去世,享年82岁。吉卜力著名制作人铃木敏夫发表声明说,高畑勋是一个想做很多事情的人,这样离去令人感到惋惜。
2016年,我们曾翻译了高畑勋最后一部作品《辉夜姬物语》的幕后纪录片中文字幕,并由字幕组成员Sherlock3003写了一篇一万字的《高畑勋面面观》详细介绍他的一生,特此重发以表怀缅。
高畑(tián)勋,一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这个名字会传到人们耳中,还多半是借着宫崎骏的名气。首先必须纠正的是,吉卜力≠宫崎骏;而高畑勋,不仅不逊于宫崎骏,更是又一位值得大书特书的动画大师。
在《辉夜姬物语》制作进行时,WOWOW拍摄的《高畑勋制作<辉夜姬物语>933天的传说》 一片终于为我们揭开了高畑勋神秘的面纱。结合本片,我们总算得以一探究竟,走进高畑勋的人生和高畑勋的动画世界。
高畑勋在家中七子女中排行老幺,于1935年生于三重县伊势市,与市川崑同乡,还是岩井俊二的姑父。
1943年因为其父工作的缘故,一家人搬到冈山市。亲历了1945年冈山大空袭的他,把那段经历称为“我人生中最可怕的噩梦”。这一亲身经历后来被用在了《萤火虫之墓》(1988)一片中。
学生时代的高畑观看《邪眼暴君》(又译《通烟囱工人与牧羊女》,1952)一片后大受触动,决心从事动画事业。在东京大学法文科毕业后,高畑加入了东映动画。
插一句题外话,《通烟囱工人与牧羊女》是法国最伟大的动画片导演保罗•古里莫和编剧雅克•普莱维尔于1948年根据安徒生完成的剧本,但制片人漠视它的价值,所以两人退出了,《通》于1953年上映。到了1967年他们拿回了版权,花了近十年时间重新制作成《国王与小鸟》。
《国王与小鸟》对高畑勋与宫崎骏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作品,宫崎骏曾说过(这部动画)“好比我在动画电影圈里的亲生父母一般。”高畑勋也认为,该片是给自己影响最大的一部经典作品,他说,“如果不是这部影片,我根本就不会想到要进入动画片的圈子。”
2007年,《国王与小鸟》经过修复后重新在日本上映,由吉卜力发行,高畑勋亲自翻译了日文字幕,并和太田光进行了对谈。在修复版的海报上,有这么一句宣传语:“吉卜力的原点”。这部法国动画对于他们的意义,非同寻常。
在东映,高畑勋与宫崎骏相识,并在制作其处女长片《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1968)时提拔后者为场面设计和美术设计。以越战为背景、反应制作人员工会斗争诉求的《太阳王子》公映后饱受好评,高畑勋也因此一举成名。
在当时几乎全部作品都以儿童为目标观众的动画界,如此现实而成人的一片显得异类。不过也是在此时,高畑勋的拖延“恶习”在业界传播开来;而他的拖延习惯,更是伴随了他一生。
原计划一年完成的《太阳王子》被拖了三年才公映,虽然两人的才华得到了认可,但处女作都敢拍三年,这样的性子是任何大制片厂都招架不住的。
1971年,高、宫两人离开了东映。接下来,两人或合作、或独立创作,各自都大放光芒。高畑勋制作了平均收视率高达20%的TV动画《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又译《海蒂》《飘零燕》,1974),而宫崎骏也在1979年制作出了受到好评的长篇处女作《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之城》。
但高畑的问题是,“没有哪个制片人能连着帮高畑做两部作品”(其实宫崎骏也面临着这个问题),可谓是做一部高畑跨一个公司。
这种情况直到高畑制片、宫崎导演的《风之谷》(1984)再次瓦解其制作公司,由铃木敏夫专门为高畑勋和宫崎骏建立起了吉卜力工作室之后才得到改善。从此高畑总算找到了愿意迁就他的人,有了稳定的工作地点。
但高畑的拖延症,并没有随着吉卜力的建立而有所收敛。
《萤火虫之墓》制作期间,高畑因为进度问题和制片人彻底闹僵。最终,《萤火虫之墓》以“未完成状态”赶上公映,画面有两处出现空白(即便观众以为那是设计好的)。到了一个半月后的第二轮公映,完整的全片才制作完成。
《萤火虫之墓》和《龙猫》(1988)打包同日上映,两片的票房收入合计不到6亿日元,惨淡的数字让铃木苦笑道:“真是史上最差票房纪录。”
不过影片一经上映倒是好评不断。即使是动画的形式,却仿佛再现了神户轰炸,“真实”的战争场面和残酷的求生故事让无数观众潸然泪下,罗杰•伊伯特称之为“最伟大的战争电影之一”。
高畑勋的才华再次被肯定,他又一次刷新了人们对动画的见解,证明了动画也可以成为讨论严肃话题的载体。不过高畑唯一郁闷的一点是:怎么观众们只知道同情清太(片中男主),却没有对他性格的批评呢?
宫崎骏的《魔女宅急便》(1989)完成后,当时的吉卜力除了高畑勋的《岁月的童话》(1991)没有其他的企划案,而这企划还是宫崎骏提出来的。
高畑因为“未完成电影上映事件”成了一个“有污点的导演”,颇具头脑(心机?)的宫崎骏指望高畑能借此机会为己正名。不过同时,宫崎也认为,《岁月的童话》的原作要电影化,非高畑来完成不可。
在吉卜力员工转正、工资翻倍之际,这个企划,正如铃木敏夫之后所说,“实在是太勉强了”。制作期间,熟悉的问题再次上演。
眼看夏季公映要赶不上了,企划兼制片的宫崎骏禁不住怒吼道:“我不会让这部电影击溃吉卜力!所以,我希望高畑先生能彻底改变作画方式!”
《岁月的童话》的人物设计与常规动画不同的一点便是面部肌肉的塑造。因为高畑想要追求“爽朗大笑”的效果,于是面部的线条不得不细微处理,少一条显硬,多一条又显老。自然,这是费时的。
以及,后来在谈及《岁月的童话》的背景制作时,来自美术监督男鹿和雄的肺腑之言:
可没想到之后高畑跟画师们一个一个打招呼说:“没事,就像之前那样画就行。”在宫崎发怒之后竟纹丝不动,日程拖延也毫不畏惧,画师们着实被高畑的强硬给吓住了。
可喜的是,在宫崎骏凶猛的演讲之后,在目睹了高畑勋的“可怖”之后,工作人员们反而加快了进度,最终《岁月的童话》成功在1991年7月公映。
更可喜的是,铃木敏夫从《魔女宅急便》开始注重电影的宣传和发行,在更系统、正规的模式下,《岁月的童话》成为了当年的票房冠军,最终票房达31.8亿日元。
高畑见此成绩对铃木大加赞赏,可观众并不晓得铃木、宫崎乃至制作人员一众人等,当初是为他一人如何操碎了心。
之后高畑的《百变狸猫》(1994)、《我的邻居山田君》(1999)同样也是一拖再拖,他就从来没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应该完成的工作。到了《辉夜姬物语》(2013),这份拖延更是变本加厉。
《辉夜姬物语》的企划早在2005年就提出来了。但当时的高畑坚持己见,倔强地说“我不打算再制作电影”。自2006年起西村义明担任责任人后,情况才开始有所改变。
西村义明最初的工作,只是劝说。之前几位劝说者,在高畑面前全都无功而返。而勤奋的西村,则是亲自拜访高畑家,几乎每天干着12小时的劝说工作,希望高畑能“回心转意”。
高畑最后点头说“做”,是在西村上任的一年半之后。
劝说成功后的三四年里,高畑开始慢吞吞地创作剧本。好不容易等他终于完成了,却万万想不到其原稿竟长达三个半小时。在铃木明确指出“这样的时长是没法画出来的”,又经过长时间的劝说(又是劝说)后,高畑最终才妥协到两个半小时。
《辉夜姬物语》的分镜创作一直非常缓慢,一方面是由于分镜必须经过高畑勋草图设计、田边修(本片人物造型与作画设计)加以绘制两道工序,一方面则源于一段时间内高畑对高潮部分分镜的一筹莫展。
原计划与《起风了》(2013)同日公映的《辉夜姬》,到2012年12月才完成约200个镜头(总镜头数约1400)。早于《起风了》三年就开始创作的《辉夜姬》,却最终比《起风了》晚四个月才上映。
制作成本为50亿日元的《辉夜姬物语》,最终票房为24.7亿。这是高畑自《我的邻居山田君》之后的又一次票房失利——看来拖延症也有玩脱的时候。
不过《辉夜姬物语》的口碑却一路走高:提名日本奥斯卡最佳动画;电影旬报年度十佳位居第四(《起风了》第七);提名安妮奖最佳动画、导演、音乐;还提名了87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
《辉夜姬物语》实现了吉卜力自《千与千寻》(2001)后的又一个艺术巅峰(可惜也是最后一次了);而高畑勋可谓再次刷新了动画的定义。
一部避开所有商业元素、采用非常规作画方式、讲述古代物语的长达137分钟(为吉卜力最长)的颇具中国水墨画神韵的动画长片,与当今商业导向的主流动画界是如此格格不入,仿佛莲之出污泥,显得格外精致而纯净。
《辉夜姬物语》是一位七旬老人八年磨砺的心血之作,它注定是不属于热闹的电影院的。但时间会证明它的价值,它势必会成为动画史乃至电影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它已经成为了)。
从最初《太阳王子》的政治诉求,到《萤火虫之墓》的战争展现,再到《辉夜姬物语》的独一无二,高畑勋能屡屡突破动画的界限,与他的拖延不无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多亏了他的拖延,因为这背后,是他超凡的严谨与细心。
高畑勋慢,是因为他过分细心;他容易得罪人,是因为他总想有所突破;你不知道他,只是因为他不愿过于抛头露面。
高畑勋是一位傲娇又可爱的创作者,他的强迫症让铃木君赴汤蹈火,他的顽固病让宫崎骏又爱又恨,但他的作品,每次都能说服每一个人:所有工作,一切都值。
正如《辉夜姬》制片人西村义明所说,“没有高畑勋就没有后来的宫崎骏,更不会有吉卜力工作室”。
长期遭受“冷遇”的高畑勋,实际上是吉卜力不可或缺的存在(建立工作室的提案都是由高畑提出,虽然之后他又傲娇地没有入社),更是动画界乃至电影界一位真正的大师。
在《高畑勋制作<辉夜姬物语>933天的传说》一片的中字完成之际,笔者希望通过还原一位立体而真实的高畑勋,唤起大家对他和他作品的重视。
在纪录片中,还有更多有趣的细节,比如高畑与声优们的工作情况,高畑与久石让的第一次合作(《风之谷》时是以制片人身份),以及高畑勋与宫崎骏之间的“爱”……
这一次,让我们彻底了解高畑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