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得不像恐怖片

——关于《寄生兽》

文/奇爱博士


作为一部人气漫改电影,《寄生兽》确实让我感到惊艳。

这部披着血腥与暴力外衣的科幻恐怖片,很容易被误解为挑战政策下限的肤浅奇观展示。

虽然时下连国产青春片都开启了堕胎和杀人的血腥暴力之路,对于见惯世面的我们来说靠重口味刺激神经真是越来越难。但是,能在大银幕里看一部如此纯正如此漫长的卖血片还是活久见。

更何况这还是一部日本真人电影。要知道我国的引进的日片基本都被二次元动漫垄断,而且还总是那种老少咸宜横跨几代人记忆的长寿动漫。这点上,我们的电视确实比院线要多元要超前。

不过,看过影片就知道,尽管不乏大量吃人现场的细致描述,电影在渲染身体恐怖方面几乎没有什么怒刷存在感的野心。比起那些妄图用五毛特效乱戳感官的电影来说,合乎工业优质标准的《寄生兽》,其视效是以保证视像与叙事节奏的匹配为首要前提。并且,能做到真人与二次元的动画人物,以及萌宠和血腥食人兽间的无缝对接不致让人觉得突兀,相当难得。

卡梅隆和宫崎骏早前都跃跃欲试要拍《寄生兽》,结果绕来绕去《寄生兽》被拍成视觉和环保片的路子都被断绝了。成片的呈现和导演山崎贵的气质和履历也许有关系。山崎贵是以《打机王》这种怪味科幻片出道的,但他最著名的作品却是描述人情温暖的《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

所以在处理《寄生兽》的改编时,山崎贵不仅做到影像的精致,更是对科幻动作与人伦关系之间的勾连和平衡融入自己的个性化处理。

与同时期上映的另一部美式经典科幻大片《星际迷航3》截然不同,《寄生兽》的时间轴明显设定在当下。讲述在寄生虫大举攻占人脑攻击人类的时代,一个废柴死宅男最重要的部位——右手——被寄生虫侵入。这个死宅男命超好,由于大脑被攻占失败,不但没有沦为吃人的丧尸,右手寄生虫还成为他的实力助攻,帮助他打(xí)怪(xiōng)。

《寄生兽》取生活中最常见的寄生虫做怪物,科幻设定简单原始。我们知道,科幻作品本来就不等同于走近科学。《寄生兽》这么软,就是要以科幻做辅料,对人类最初也是最终的问题做出哲学性思考。当寄生虫小右甫一出现,男主角泉新一无意间就抛出一个万古之疑: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通常,科幻片被看做是恐怖片的亚类型。恐怖片的核心问题便是借由恐怖这一他者的视角看待自我。例如,《星际迷航》中,无论是豪华视觉的无尽展示,或者是美国籍联合国队长这一身份的昭然宣示,都是站在外太空的未知世界里,再次对美国梦及美国本身地位的确认。

再如,日本的另一经典科幻恐怖形象哥斯拉,由核危机而生,又能喷射核武器,最直观反映的就是日本民众对原子弹与战争的恐惧,更深一层,日本人也在与哥斯拉的关系中反思自己的存在。哥斯拉是在科技的发展中产生的,这个恐怖形象也无疑也象征着科技为核心的赛制下取得话语权的美国。哥斯拉并不是主角,日本人面对哥斯拉所产生恐惧心态和反击动作才是重点。

和《哥斯拉》一样,乍一看,《寄生兽》是个环保宣传片,最浅一层都在说教科技发展与人私欲带来的恶果。但本质仍旧是在对怪客及与怪客关系的认识中,对存在着的人的把握和定义。

只不过与哥斯拉那种大敌在前,捍卫日本本民族完整性与纯洁度的使命感不同。虽然在哥斯拉之后,日本软科幻中的怪物有太多都不局限在哥斯拉这种天外怪客式的怪物,更多的是被异物侵入的人类,但是它们都不约而同继续着对原有的外来事物的贬抑,即恐怖的不是被侵入的人类,而是侵入人类的怪物本身。

过去作为群体的怪物,基本是没有作为个体的特色。它们伤人的狰狞面目在一部电影里总是高度相似,它们的性格也毫无长进。原因很简单,叙述的主体是人,怪物只是为人提供源源不断恐惧的道具。但是《寄生兽》却再不局限于这种人本的思考,它拓展到对整个生物体存在的意义的思考,并试图去认识生存目的的私欲性和生存手段的共存性之间的矛盾冲突。

因此,说《寄生兽》是一部哲学意味十足的电影绝不为过。单从这一点来看,《寄生兽》在日本科幻中绝对有自己的独特位置。

电影中,寄生虫虽然分享一些共同的生物属性,实则千差万别。寄生兽中的兽型包括:

除了自己以外,对所有生物投不信任票的冷血自私的警察A;
熟稔人类相处之道,时刻将假笑挂在脸上的东出昌大;
自言受本能欲望召唤的杀人机器浅野忠信;

这些寄生兽绝对没有什么组织荣辱感,与号称“杀死寄生兽保护全人类”的男主相比,他们从不关心同类的存亡。采取的一切行动都基于自身生存受到威胁与否的判断。更令人玩味的是,除了实实在在的寄生虫,片中两个重要的反派竟然是人类,一个是能够识别寄生虫的变态杀人犯,另一个是领导寄生虫占领市政府的广川刚志,后者为了自己的权力欲望与寄生虫合作,对人类展开大肆杀戮。

通过这种交杂含混的设置,以往人兽两个阵营之间的从一而终泾渭分明的界限模糊了。无论是人与人之间,兽与兽之间,人与兽之间,都不断为了自身的生存问题进行队形重组。一个新的难题也应运而生,那就是如何对利益共同体进行甄别。

这也反映了当代个人主义的兴起和对社会组织乌托邦的怀疑。在现代社会中,最稳固最先入的组织便是国家。《寄生兽》就是以人与兽这个同样先入为主的组织的不稳定、不可靠,怀疑组织存在的合理性。它指出了这种被训导、被规定的群体组织中集体道德文明的虚伪,所有成员都不过是基于私利而非情感的共通所结合。

在社会群体中,我们的是非观是被规诫出来的。但《寄生兽》却以一个陌生化的视角重新去质疑这些被训诫的道德。深津理惠第一次提出:人类难道不也是在妨碍寄生虫的存在;而寄生虫小右也问道,人类吃猪、鸡、鸭与同类相食到底有什么本质区别?在对生存环境的争夺竞争中,极尽所能想要保全自己的本能无可厚非。只是社会组织往往利用这种道德文明式的宣教来打压异族的行为确实荒谬。

不过,和多数软科幻作品指出的终极出路一样,《寄生兽》未免俗地将社会希望寄托在个体生命之间的真情大爱。最初为自己而战的小右却因为在与男主角泉新一日夜相处中产生基情,一而再再而三开外挂拯救新一;而最戳泪点的地方当属两个母亲的拯救:一次是作为人类的母亲在被寄生虫侵占后,仍然拼尽全力伸出右手保护新一;一次是作为兽类的母亲,为了保存孩子而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

“没有繁殖能力,只是一味重复同类互相捕食的行为,存在这种生物吗?”
无分人兽,影片以这种回归生物起源的母子关爱来说明生命得以延续的根本。优胜劣汰的进化法则下,对生存空间的争夺是必然的,同时也是片面的;如果没有个体之间真诚的友爱,同样,生物必将走向毁灭。

《寄生兽》不再是人兽对决,它将兽性(私欲)与人性(爱)做了可视化的形象展示,并试图展现二者之间的复杂关系——这可能是进化中的生物持续要面临的哲学难题。不过有点可惜的是,影片并没有让这个话题以妥善的方式在结尾升华。浅野忠信饰演的寄生兽身体里的五头身为了各自生存四处逃窜,最终撕裂而自我毁灭,又让影片回到了对作为人类染谷将太拯救的套路上,成全孤胆英雄的主角光环;而桥本爱最后的总结陈词也太过多余。这种处理让原本兽性与人性之间撕扯失衡了,原本尽在不言中的深度思辨也在简单的“人类才会珍惜每一个生命”的粗暴论断中被压碎了。

但瑕不掩瑜,至少,充满新意的思考角度已足够珍贵。

(责任编辑:朱洪)

作者


奇爱博士
奇爱博士  @奇爱博士
策展人,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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