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决定夺回身体

——关于《气球》

文/MENG

昨天下午,在上海影城空荡荡的二号大厅里,看了万玛才旦的《气球》

我戴着口罩坐在空荡荡的观影厅里,西藏高原的空旷寂寥和电影院因疫情而导致的萧索形成了某种呼应,也更容易地让我进入片中那片透明的、梦幻般的蓝天的包围下。

影片一开始就是梦幻的,两个男孩子的声音伴随着仿佛蒙着云雾的镜头扫过青青草原,将爸爸、爷爷、一群羊带到了视线中,正当我为这一童话似的色彩而好奇之时,谜底揭开了——那云雾的滤镜实则是孩子们吹涨了两只避孕套而得到的薄膜透视……拿开“滤镜”,呈现在眼前的色彩一下子变得立体并冷艳了,不复童话的距离感。

 

避孕与播种

故事就是从这两只避孕套——或者说孩子眼中的“气球”开始的。

卓嘎和达杰是藏区的牧羊人,他们育有三个男孩,较大的孩子江洋在县城上中学,而两个小儿子还在无忧无虑的童年之中,他们近期最大的渴望是拥有一只气球,而父亲达杰忙于给家中的羊寻觅一只适合的种羊,无暇顾及孩子的调皮。谁知这天两个孩子在父母枕下找到了两个“气球”,兴高采烈地玩了起来。

达杰发现避孕套变成了孩子的玩物,自然气不打一处来,他立刻戳破了“气球”,告诉他们这不是气球,要玩气球,下次爸爸去县城买。

种羊好不容易找来了,一头长着两弯长长犄角的公羊,有着硕大的蛋蛋,绒毛丰盈,体态壮硕。达杰很满意,在他一旁的妻子卓嘎则腼腆地笑着说:有点像你。

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卓嘎感到生活压力沉重,她每天除了辛勤工作之外,还要满足丈夫每晚的求欢,她为自己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当仅剩的两只避孕套被孩子拿走后,立刻赶到卫生中心,要求女医生周措给她结扎。医生给她安排了下个月的手术,为防万一,周措将自己的一个避孕套给了她。

另一方面,故事的线头来到了县城中学,学校放暑假,卓嘎的妹妹阿尼来学校接大外甥江洋回家。阿尼是一个尼姑,她头上戴着帽檐很长的形似倒扣的簸箕的僧帽,几乎看不见眼睛,身上则是一袭红色的袈裟。她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旧日恋人。他是阿尼的中学同学,原来他近来被调到这里做老师,还是江洋的藏语老师。寥寥几句对话中,似乎双方都有难言的纠结,而阿尼出家人的身份让她欲言又止,临走,男老师给了阿尼一本自己写的书《气球》

 

现实的因果与转世的神话

阿尼带着江洋回到姐姐家中,在闲谈中,大家说起江洋是奶奶的转世,证据就是江洋背上有一颗痣,正好和奶奶的位置一模一样。两个小男孩便嚷嚷着要看。晚间江洋给爷爷搓澡的时候,他便掀起衣服,让弟弟们看背上的痣。这里有一段很美的镜头,亦如开头那样梦幻,突然间这颗痣脱离于江洋的身体而独立存在,它幻化出一个洁净如水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男孩们赤身裸体地在沙地中奔跑,嬉闹,空间和时间都变得意味深长,犹如融化了一般。

在这部电影中,最令我沉醉的就是时不时在细节处凝固的慢镜头,仿佛时间被拉长了,现实在凝视中变得抽象而意味深长。

故事的转折依然是“气球”带来的,男孩们又一次在父母枕头下发现了一只“气球”,这一次,他们将“气球”和邻居的孩子交换来一只哨子。在他们心中,气球就是气球,他们尚不知什么是禁忌。

而找不到避孕套的达杰仍然没有停止“种羊”的行为,虽然严格来说,这也不能说是他不尊重女性,但客观上他还是加重了卓嘎的负担,但是卓嘎除了腼腆委婉地提醒,并没有进一步抵抗——在婚姻中,或许许多女性都是这样,并不是藏族女性特别顺从,许多女性在婚后都会默认丈夫对她身体具有无限的权利,并且这种情况下不配合无论如何是不恰当的。

于是,不可避免地,女性的沉默变成了她们对于命运变得被动的开始,有时候也是结束。而在卓嘎的情况中,一件事情的发生使得整个故事变得更加复杂,那就是爷爷的突然去世。

在达杰归还朋友种羊的那天,爷爷突然发病去世了。达杰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他找到上师询问爷爷的灵魂去向何处,上师告诉他:老人家会再次轮回转世到他的家中。

而卓嘎也在此时发现自己怀孕。或许是再次怀孕一事振动了卓嘎,或许是医生周措的建议打动了她,又或许,是她破天荒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对命运的权利。这一次,卓嘎想要采取主动,她要拿掉这个孩子。

卓嘎对信仰的态度,似乎一直是模糊的。

比如,她一方面很惋惜妹妹阿尼出家为尼,但当她看到阿尼拿着昔日恋人的书时,又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了火炉,说希望她出家以后就不要再想这些。后来,阿尼的恋人找到卓嘎,说想要澄清一些事实的时候,卓嘎也不给他这个机会,并且将烧焦的书一并还给了他。

似乎卓嘎的内心一直被两种信念拉扯。一方面,她囿于传统和宗教的束缚,恪守本分,相夫教子,对于宗教虽然没有很深的情怀却也十分尊重;另一方面,她又出于实际的生活考虑,时常将传统和宗教放在一边,如果说在对待妹妹阿尼的态度中,卓嘎是模棱两可的,那么在堕胎这件事上,卓嘎可是立场鲜明,一点犹豫都没有过。

她甚至在和达杰的争执中说出“上师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的”这样的话,也因为这句话,她得到了达杰的一个巴掌。

但是即使这样,她也没有一刻妥协,她自己一人偷偷来到卫生所做堕胎手术,如果不是达杰和江洋闻讯赶来,她几乎要成功了。

在这件事上,全家都和卓嘎对立,达杰自不必说,他不在乎多付一些罚款,多养一个孩子,多卖几头羊,他要的是爷爷的灵魂转世,要的是延续这份孝心;阿尼出于身份或是信仰,她也劝卓嘎不要堕胎,哪怕她自己曾经就做过这样的事(电影中没有明说,但暗示如此);江洋也站在父亲一边。一股强大的信仰力量与卓嘎务实的精神对峙着,而整件事中最应该负有相关责任的两个小儿子和那三只“气球”,却在此时变得无足轻重了。

 

女性的困境

卓嘎的抗争并不强烈,或者说她的抗争也是沉默的,她从来就没有过太多的话语权。在家庭中,她总是扮演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女性”,于是,她也默默承受了数次生育之苦,以及抚养孩子的大部分重担,此前她是无怨无悔的。而这第四个不请自来的孩子,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卓嘎无法承受的,也许不止是生育本身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窘迫,她或许更无法承受的是,全家人用各种各样自我的观念和集体的宗教信仰来对抗她,迫使她生下这个孩子。她对自己身体,对自己人生最后一点主动权就这样被剥夺了。

卓嘎的眼泪在那一刻抑制不住地掉。她知道自己输了。

那么,卓嘎会因此而站到批判的立场吗?我的答案是不会的。因为她在送走阿尼时对她说:我觉得你做尼姑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像我这样不停生孩子,或许我有一天也会去做尼姑——这点表明,尽管是宗教的力量阻止了她堕胎,给了她生活的压力,但宗教仍然是她精神的皈依,或者说某种寄托。

正如出家的阿尼依然牵挂着旧日恋人那样,宗教和信仰并不能真正解决我们人生中的问题,也不能一劳永逸地将烦恼勾销。对于卓嘎而言,她的失败是必然的,因为她尚没有理清自我、身份和信仰这些命题。这不仅是一个藏族女性的困境,也是许多当下社会中女性的困境,在母亲、妻子、女儿、职员这些社会属性之下,女性首先要确立的是“人”,是独立于任何人而存在的自我。

 

无力的结局

达杰卖掉了一头羊,得来的钱送江洋去学校,付他的学费。在回程中,他路过县城的小摊,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是气球,他的小儿子们心心念念的气球。他若有所思地下了车,买了两只红色的大气球,然后一路骑着摩托回到了家。

影片就要结束在这里,一切回归到了气球,只不过这一次,是真正的气球。

两个孩子拿到气球只开心了不到一分钟,一只气球便弄破了,另一只则在互相争夺中失手,飘向了深邃碧蓝的天空。

人们看着天空,那象征着欲望、因果、神秘力量的气球,轻盈地飘离了人的掌控和视线……这一结局是无力的,人们望向的并不是救赎和信仰的所在,而是他们无法穿透的某种宿命——和偶然。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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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ENG
MENG  @萌之刺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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