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如果打算写小说的话,那她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场关于“妇女与小说”的演讲中这样讲。她真的做到了,有一些钱,还有一个深爱她的丈夫,为了照顾她的身体在乡下开了一家出版社。并且,她还有自己的房间,可以让她喃喃自语,陷入沉思。
一天清晨,伍尔夫想好了新小说的第一句:“达洛维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
妮可·基德曼在电影《时时刻刻》中把伍尔夫演活了,你可能会在观影过程中认不出她来,这得益于化妆师巧手妆饰的一个大鼻子,也归功于妮可“整容式”的演技,正是这个角色,让她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
《时时刻刻》的另外两位女主角也都是影后级别的演员,朱利安·摩尔饰演优雅的家庭主妇劳拉,梅丽尔·斯特里普饰演女编辑克拉丽莎。这三个女人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人生境遇,但始终有一个名字贯穿在三个人的生活当中,那就是——达洛维夫人。
1. 当“买花”成为一种权利
影片由三个女人的早晨开始:伍尔夫缓缓走入河流,给丈夫留下遗书;劳拉从床上坐起,翻看伍尔夫的小说《达洛维夫人》;而克拉丽莎急匆匆地开始安排一天的工作。三个不同时空的片段彼此交错,这让观者产生了一个疑惑:她们是谁?彼此之间的命运有何相同之处?
伍尔夫是个神经质的,居住在乡下的英国女作家;劳拉是头发永远一丝不乱,嫁给战争英雄,还怀着二胎的家庭主妇;克拉丽莎语速快、动作快,是个雷厉风行的女编辑,她们的生活状态看起来截然不同,但随着影片的叙述,我们发现,她们都和“买花”这件事产生了联系。
伍尔夫是不可能自己去买花的。在她生活的年代,买花、做早餐都要由女仆代劳,一个女性独自出门逛街都会惹来非议的眼光。于是,她想象并创造了一个自己去买花的达洛维夫人;劳拉的花被丈夫买好了,收拾清爽,插在了花瓶里,就像家庭主妇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生活;而克拉丽莎是可以自己去买花的,这里影片引出了另一位人物——身患重病的诗人理查德,因为获得了诗歌届最高的荣誉,克拉丽莎要为他举办宴会庆祝。
你可以自己买花吗?“买花”在电影中成为了一种隐喻——一个人到底有多大的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三位女主人公,包括诗人理查德,都在苦苦争求这种权利,这就是他们命运的相同之处。
伍尔夫因为身体与情绪的问题,每天被医生包围,从伦敦搬到乡下,和丈夫因为吃不吃早餐的问题争执,她想要的是回到城市,持续自己的写作。
劳拉给丈夫做生日蛋糕,照顾小儿子,然而笑容僵硬,机器人一样重复自己的话,我们似乎看不出来她到底想要什么。
克拉丽莎去见理查德,并因为理查德想要“求死”的想法发了一通脾气,回到家她就开始准备宴会的食物。她希望理查德能一直活着,哪怕这并不是这位诗人自己想要的。
他们想要的,最终都能得偿所愿吗?
2.请让我离开吧,这也是我的权利
伍尔夫的姐姐带着孩子们来拜访伍尔夫,孩子们在花园发现了一只小鸟,奄奄一息,顷刻毙命。伍尔夫带着小侄女,给小鸟举办了一场葬礼。
小侄女问:是“她”?
伍尔夫答:是的,雌鸟的体型大一些,毛色也不是很鲜艳。
伍尔夫给小鸟献上一只黄玫瑰,侧身躺在地上看着雌鸟,安详而忧伤。她决定,让小说中的达洛维夫人最终以死亡告终。
好像是在印证达洛维夫人即将到来的命运似的,劳拉在女邻居来访之后重新给丈夫做了一只漂亮的蛋糕,毅然地把儿子交给邻居照看,一个人来到酒店,决心服药自杀,可最终她还是下不了手,腹中的生命让她放下了小药瓶,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到家里。
伍尔夫实在无法忍受乡下的生活,也受够了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要按照医生的嘱咐,她
独自跑到火车站,与急匆匆赶来寻找她丈夫大吵了一架,最终他们达成了共识:丈夫妥协了,答应回到伦敦居住。
克拉丽莎看起来是积极、乐观的,她对想要自杀的理查德说,“每个人都是这样为了别人妥协地活着。”可当理查德昔日的男友提早来到宴会的现场,克拉丽莎忍不住大哭起来,她无比怀念当年和理查德在一起的那个夏天,那个青春年少的自己,她说,只有和理查德在一起的时候,才像是活着的。
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伍尔夫最终还是因为情绪问题的折磨,决定离开人世,离开自己心爱的丈夫;理查德纵身一跃,跳楼结束了生命;劳拉在生下小女儿后不辞而别,远走他乡,多年来一直承受着儿子的怨恨——当理查德的母亲敲开家门,银发苍苍的劳拉出现在镜头里,我们这才发觉:原来理查德就是劳拉的儿子,他曾经那样怨恨抛弃自己的母亲,以至于在书中把劳拉塑造成一个怪物。
然而,理查德在自杀前,抚摸着劳拉的相片,他似乎理解了母亲当年的选择:离开熟悉的世界,在灵魂的生与死之间,选择了不被理解的“生”——即使不被原谅,即使被记恨终生也不会后悔。
是肉体痛苦地长存,还是追求灵魂的解脱?伍尔夫和理查德选择了肉体的死,灵魂的生。是选择恪尽职守但痛苦地活着,还是被人记恨却自由地生活?劳拉选择了后者。
3.生命的时时刻刻,抓住并放手
有人评论这部电影说,主人公的选择很致郁,以及,千万不要做家庭主妇。
我想,那真是误读了这部电影。《时时刻刻》为观众们展现的是生活的多面,无论是作为著名的作家,前卫的编辑还是家庭主妇,同样生命中都拥有过欢乐的时刻,有过家庭的温馨,同样,也自然会有失去的痛苦,不愿放手的执着。生命中的痛与爱时常并存,无论你是何种身份何种职业,都必须经历。
没错,主人公是选择了并不被世俗所称道的结局,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像那天上的云彩,轻飘飘地不着地,完全活在虚空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着对生活的热爱,还有对家人的眷恋。
这种热爱化在亲吻之中。
伍尔夫本来并不是个爱热闹的人,却因为姐姐没有邀请自己参加聚会而闹起了小脾气,姐姐临走之前,她深吻了姐姐,带着一点恶狠狠,却又马上软下来的口气问:你不觉得我好一点了吗?你觉得我能很快逃离现在的生活吗?她像一个小孩子,急切地想被成熟的大人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她想被肯定地告诉:你很快就能够拥有自己的生活。这种殷切的期盼显然是在求生,而并非求死。
劳拉的女邻居基蒂前来拜访,基蒂可以说是“传统女性”的化身:家务活样样精通,认为做母亲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可惜,她因为身体问题可能无法生育了。出于安慰,劳拉抱住了基蒂,并轻轻一吻,反叛传统的人亲吻了传统的化身?这看起来确实莫名其妙。但是,谁说基蒂就不是另一个劳拉呢?这么多年,劳拉其实和基蒂一样,为了家庭奉献所有,劳拉怜惜基蒂,也是在怜惜过往的自己。
还有就是理查德和克拉丽莎都难以忘怀的,青春年少时,在沙滩上的一吻。纵然时光逝去,两人提起那天时眼睛里依旧带着光彩。电影中理查德和克拉丽莎仍有一吻,只不过更多的是告别的意味。
当然不可忽略的,还有克拉丽莎与女性伴侣的一吻。从影片中我们感受到的是,所有的这些亲吻都并不完全带有情爱的味道,它更像是一种象征:那些在生命里热切地活过、爱过、感受过的时时刻刻。
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时刻”吧。
也许是儿时搬个小板凳啃西瓜,西瓜汁流了满手的时候;也许是上中学时,避开老师和同学,和初恋偷偷牵手的那一秒;也许是工作后第一次收到工资,短信提醒银行卡入账的时刻;也许是跑到沙漠里看星星,银河就在头顶的夜晚……我们有时候感觉自己还“活着”,就是靠这些难以忘记的时时刻刻啊。
然而,如果有一天,现实告诉我们,那些时刻已然逝去,曾经感受过的幸福不会再来,那么该怎么办?是永远抓着它不肯放手,还是就此,let it go?在彻底地超越放手与向生活妥协之间,影片指出了第三条路:像克拉丽莎一样,在失去过后依然有可以支持自己的家人,却又没有过多家庭的负累。
克拉丽莎躺在床上,回忆起那个和理查德在一起的夏天。
那天的天气很好,克拉丽莎一睁眼就是开心的,她感觉年轻的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一切皆有可能,她以为,这是人生幸福的起点,人生会越来越好。
许多年后,当她的女儿已经成年,发丝银灰,理查德也离开了她,克拉丽莎才意识到,那一天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是幸福。
我们的人生,由这样的时刻所构成,有幸福,也有痛苦。克拉丽莎会永远记得那个早晨,也必然会记住理查德离开她的那个瞬间。伍尔夫在影片的最后说:直面人生,去了解它究为何物,热爱它的灿烂,并将它放下。她因为精神疾病的折磨,已经没有能力再与丈夫幸福地生活下去了,于是她选择了放下。
而对于那些还满怀着希望的人们,既然曾经的幸福不会再来,那就在今日的根基上,筑造新的幸福,所有的开始都会变成崭新的记忆,成为我们人生的,时时刻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