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红酒绿的城市角落,偶见社畜借酒浇愁,成年人的悲伤通常很压抑,崩溃时静谧无声,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独自消化。
那天深夜,在离家不远的施工地见到一个农民工蹲坐在路边失声痛哭,像是要把深埋多年的痛苦和思念一泄而尽。被生活重担压弯脊椎的成年人,终是选择在一个静寂的夜里,悄悄把生活给予的所有辛酸,通过泪水排空流干。
01
平衡工作与生活,在底层人民的世界里,似乎是个悖论。
把精力献给工作,意味着牺牲陪伴家人的时间,把时间留给家人,则难以维持生计。面对高昂的生活和教育成本,你不得不选择打拼,甚至在拼死拼活之后生活依然一片狼藉。
生活之苦,唯有被生活重压到窒息的人才会懂得。
对底层民众的书写,没人比肯·洛奇更为热衷,他一生都在拍平凡人的故事,致力于批判社会现实,为底层人民奔走呼号,摇旗呐喊。
《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是继《我是布莱克》后的又一力作,这次讲述的是另一个胸怀傲骨、中年失业男子的悲剧。
来自曼彻斯特的Ricky夫妇生活在英格兰北部纽卡斯尔——一座历史悠久的工业城市,他们育有一儿一女。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危机开始席卷全球,世界经济开始全面衰退,给各国造成了惨痛的损失,无数金融机构倒闭,无数人失业……
Ricky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一名建筑工人,和许多平凡人一样,做着搬砖、铺路、修水电的苦力活,一家四口虽然不算富裕,但也能吃饱穿暖,一家人其乐融融,互相取暖,在清贫中感受生活的小确幸。
作为四口之家的顶梁柱,Ricky必须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他想要改善全家人的生活。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去应聘了快递员,他可以为自己打工,既是司机也是承包商,送得多赚得多,但公司不会正式雇佣他。
在英国,有上百万零工时合同工人,是指雇员根据雇主需要随叫随到,工作量、工作内容和时间均不固定,并且没有任何保障的雇佣协议。即便零时工合同(Zero-hours Contract)存在诸多不公,依然有很大一部分人愿意和这种“新经济”模式下临时的、无保障的、未入工会的企业签下合同。对于某些雇员来说,这种制度给了他们时间上的灵活性,适合那些半工半读的学生或需要兼顾家庭,负责育儿的父母。
这也是吸引Ricky的地方,他是个普通的男人,骨子里的倔强使他拒绝领失业救济金。Ricky认为自己如果每天辛苦一点,花个两年就能给家里买套房子,不用再看房东的眼色,过着被催缴租金的生活。
应聘时,老板对他说“你签约加入,就成为加盟司机”,“主宰自己的命运吧,Ricky,把那些该死的失败者从这个世界排开,争取胜利。”
“加盟”、“主宰”、“胜利”这些令人想入非非的词,把Ricky听呆了,他最终没有抵挡住“自由”的诱惑,在老板的暗示下,他有了激情,有了梦想,签下了这份“体面”的工作。
他以为能把工作掌握得游刃有余,却没有想到这种自由的假象之下,掩盖着快递公司对工人的残酷剥削。
02
妻子Abby的性格和他大相径庭,她谨慎克制,是个极富耐心的护工,每天分时段照顾老人们,她不看好Ricky的想法,但最后还是答应丈夫分期买下一辆货车。为此他们卖掉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Abby每日通勤的轿车,这让她不得不赶公交往返于客户之间。
迈向成功的路上哪有康庄大道,看得见的荆棘尚能割除,看不见的地雷埋在未知的地点,随时可能引爆。越是急于摆脱现状,越是容易一头扎进凶险的泥沙,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Ricky就这样踏上了车奴之路。
他刚开始相当卖力,为了早日还清车贷,他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中途几乎没有时间吃饭,还得拿着老板给他的矿泉水瓶解决尿急的问题。配送包裹有目标量,没完成任务就得罚款,弄丢了扫描枪还得自己掏1000英镑买个新的。
他看起来是个人命运的主宰者,实际上却是新经济模式下的奴隶。
03
英国的快递公司都用这种类似的卡片,上面印着“Sorry, we missed you”,每当收件人不在家,快递无法送达的时候,就得将这种通知单留在信箱或贴在门上。这张卡片在电影中出现过两次,每一次都与家人息息相关。
第一次是Ricky的女儿Liza在周末陪他一起送快递,Ricky被客户的看家狗咬破了裤子,女儿在卡片上写了一句“你欠我爸爸一条裤子”。
第二次是接近结尾处,受伤的Ricky在卡片上写下对妻子的歉意,表明自己没事,决意带伤继续工作。
“Sorry, we missed you”在电影中有着更深的含义,它更像是父母对儿女的歉意,Ricky和Abby总在没日没夜地工作,他们没有时间陪伴孩子,忽视了孩子的情感需求,错过了他们的成长。
Ricky给客户们发过那么多张卡片,却从未对孩子们说过一句“Sorry, we missed you”。
家中两兄妹用各自的方式寻求被看见的机会,哥哥Seb正处于青春叛逆期,他有着一帮玩涂鸦的同学,自从最要好的女同学离开后,他的叛逆变本加厉。他是青春期的迷妄少年,找不到上学的意义,得不到家人的关注。
自从父亲接受快递工作后,Seb和父亲的关系直线下降,矛盾急剧攀升。他逃课、跑去街头涂鸦、去商店偷东西,和父亲争锋相对、离家出走,但也是这样一个在朝气蓬勃的年纪颓丧叛逃的少年,在看到父亲被殴打后,挡在父亲的送货车前,请求父亲留在家中养伤,他想要的不过是回到从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恰恰也是他的角色,在电影中更像一个敏感柔情的反叛者,打破规则,在墙上挥洒不满,表达对社会不公的愤怒。
女儿Liza则在片中扮演贴心小棉袄,她用懂事博得关注,在周末帮父亲一起送快递,这也是片中难得的温馨画面。单纯幼小的她以为把父亲的车钥匙藏起来,就能让一切和好如初,结果弄巧成拙,让父子矛盾升级。
妻子Abby,一位善于隐忍的女性,她善解人意,对丈夫体贴入微、百般理解,对工作更是尽职尽责,但这种性格,容易活得压抑。由于通勤车卖掉了,她在往返不同家庭的时候偶尔会迟到。她每日清理大小便失禁病人的床单,为神志不清的老人梳头,陪他们闲聊家庭琐事,Abby从不抱怨,从未怠慢任何老人,却被老板拒付加班费。
她在公交站打电话时抽噎起来,费尽气力只为追讨微薄的收入,在丈夫被抢劫犯痛殴后,她在医院更是忍不住夺过丈夫的电话痛斥无情的快递老板,在得知Ricky被抢后竟还要罚款1500英镑。这个坚强的女人最终还是被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
Ricky,这位一心摆脱贫穷,为家人谋幸福的父亲。超负荷的任务让他的家庭与工作始终处于对立关系中,儿子逃课被叫家长,他因工作未能赶到,家人之间逐渐产生了裂缝。
Ricky一开始还努力保持平衡,但每次试图解决家庭矛盾都伴随着更为沉重的经济压力,他承受被剥削的惨痛代价,久而久之,身心俱疲,变得暴躁起来,加上儿子的叛逆,他把责任怪到了儿子身上,亲子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
更叫人心痛的是,遭遇抢劫后随之而来的不是工伤赔偿,而是一堆罚款清单。面对老板的冷酷,他选择负伤前行,许下脱贫的承诺,就必须坚持到底。
面对家人的阻拦,他忍住泪水,强行开走了送货车,直到驶上街区,才痛苦流涕起来,这个不服输的男人,最终还是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04
电影中的镜头和我们以前看过的都大不相同,它是用观察的方式拍摄的,并非完美无瑕,但实际上却以更真实更现实的方式讲述了故事。
一家四口整整齐齐,明明如此辛劳,却换来现实的残酷暴击。次贷危机、零工经济、剥削劳动者、家庭矛盾……主线与支线相互交错、连环相扣,致使这家人蒙上一层悲情色彩。
影片没有刻意卖弄悲情,每一帧都朴实、克制,和每个深陷泥沼的成年人一样,无法露骨地谈论艰辛,因为担心被淘汰,生活不允许他们矫情。他们是时代的产物,渴望改变命运,只是别无选择。
故事的中间点曾呈现出别样温情,妻子Abby不用加班,全家人总算在一起吃了回咖喱,这算是电影中唯一四人共聚的场景,他们有说有笑,画面在暖黄色灯光的映衬下,透露出一丝暖意,和全片的凛冽画风形成鲜明对比。
尽管没有山珍海味,他们脸上却浮现出久违的笑容。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多少人想要却又无法达成的梦。毕竟,错过的包裹能重新投递,错过的陪伴却难以代替。
Ricky的家庭不是特例,是当下许多疲于奔命的劳动人民的缩影,我们偶尔的工作不顺,却是他们的日常焦虑。难以想象,在我们夜夜笙歌的时候,有多少人正像Ricky一样瞒着家人哭泣。擦干泪水,转眼又成了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优渥的生活纵然令人神往,但金钱包裹下的体面,不足以撑起长久的幸福。无论我们贫穷或富有,体面的人生都来自内心,对于真心爱你的人来说,理解胜过穿金带银,陪伴胜过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