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潮湿的夏季来临之际，黄浦滨江岸边的艺仓开始布置起天野喜孝的作品。四个大字被安放在暗蓝色的背景板上，有一种空寂感。这位幻想世界的美术鬼才至今都要为无数的电影与游戏制作着原画，插图与设定。

展览墙上刻着天野的一些手记，譬如：

天野喜孝的这番话给人的感觉与他呈现出的作品却截然相反。缥缈虚无的线条，人物上挑的眼眶，张狂肆意的配色，浓郁深沉的背景低调，每一个元素似乎都属于黑夜。

对于国人来说，天野喜孝最为人熟知的是他为《最终幻想》所制作的人设和原画。这个迄今已经拥有15部作品的系列游戏，从1987年开始，一直延续至今。由此，他开辟了美术与游戏界的跨界领域，为《雷霆任务》，《合金装备》等诸多游戏进行了角色设定。

天野说，许多外国人了解他都是缘于《最终幻想》这个游戏，但那只是他所有创作中的百分之一。这不能算一件高兴的事。但他觉得也还不错，只知百分之一，也比没有人知道的好。

在这里，我想要描绘的便是天野喜孝的一些影视作品，他的独特，诡谲的画风给这些影片注入了瑰丽的生命力。

01 吸血鬼猎人D

早前我对天野的了解仅仅处于游戏领域，这部《吸血鬼猎人》，在早期以漫画形式发行时，天野喜孝为原作设定了插图。川尻善昭把它搬上银幕时，便使用了原作绘制插图的画风。

这部作品以最大程度展现了天野的美术风格。他类似于浮世绘的画风，融合了东方的古典美学与西方中世纪的哥特元素，勾笔繁复，精细，妖冶，充满了惊异的黑暗美学。

独特的画风给他带来了极强的辨识度。另一方面，在细节上，天野极为擅长处理那些飘逸感，精细复杂的线条。

电影一开场，夜色下，浓郁阴沉的中世纪古街道，尖顶塔楼在月下泛着冷光，黑色马匹朝空巷驶来。不论是处理建筑还是人物，他的勾笔感非常强烈，让整体呈现了一种冷峻，复古的视觉质感。这种质感与吸血鬼主题一经融合，再加上巴洛克时代的哥特风情，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在画面中，猎人D从远处走近，瘦削的面部线条，标志性带着弯钩的巨大帽檐，身上繁复的配饰，连马匹都带着极强的肌肉感，叫人过目难忘。

他是人类与贵族（影片中把吸血鬼统称为“贵族”）的后代，却是有名的吸血鬼猎人。

影片由艾尔邦家族嘱托他救出被贵族掳走的小姐夏洛特开始，描绘了吸血鬼猎人们为了赏金一路对贵族进行的追击。这些吸血鬼猎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奋战，却在冲突与矛盾中产生了情感的纠葛。

当一行人终于追击到了贵族时，才发现夏洛特原来是心甘情愿跟着贵族而去的，她并非被贵族掳去，而是早已与他相爱……

和许多吸血鬼题材一样，这部影片中也带着爱情与人性冲撞的魅力，单以情节来看，不能说是独树一帜。但天野喜孝的绘画，最终把整部作品带上一个全新高度，让它与同类型的影片有了质感上的巨大差异。

至今为止，在天野的所有作品中，《吸血鬼猎人D》依然是日本国民心中最喜爱的一部。

02 鸟之歌

2007年，天野喜孝自编自导了这部35分钟时长的奇幻短片。

故事讲述了主人公少年在故乡小镇，因被一个带着巨大弯钩的箭头所吸引，走去了一个陌生的巷口。屋檐下，他与一位红衣黑发的少女一起躲雨，并跟随她来到了民宅内。

少女柔媚的声线，白雪般的皮肤，窈窕的身姿深深吸引了少年的目光。雨后，阳光重新洒进屋内，少年依依不舍地离开，并与女孩相约，有朝一日再次相见。

仅此一别便五十年过去。时间流逝，少年离开故乡，变成了一个垂暮的老人。当他再次回到故乡时，那些记忆深处的石板路引领他再次走到当初他们相见的地方。

卖水的婆婆说这里没有什么他所说的店铺，就在此时，穿着血一般鲜艳红衣的少女再次出现，她的声音还是如此婉转动人，容貌和五十年前别去时毫无变化。她拉着他的手，头发稀白的男人在那一刻似乎重新回到了幼年，重新回到了那个屋子内。

少年开始讲述关于女孩的梦境。她说，这梦境共有七种颜色，只要集齐了这些颜色，放上天空，她就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在访谈中，天野讲到这个故事的创作源头是自己的某一个梦境，梦境里他仿佛就梦到了这样两个人，在小镇的巷口游走。

他还特地去了日本某一个小镇观察那里的建筑特色，用以创作作品中的那些街道，楼房，由此在《鸟之歌》中呈现的建筑风格很大程度还原了小城古旧质朴的气息。

他用接近于素描质感的勾笔细细勾勒出了画面背景，人物的五官也是素净，简单的勾花。而在色彩上，又用了极度浓郁，高对比度的色调：少女鲜血一般的和服和嘴唇，几近于苍白的皮肤，纤细的脚踝，墨汁般浓郁的黑色短发，上挑狭长的双眼，把整个画面的诡谲和妖冶渲染到了极致。

天野非常懂得女性的美，在这部作品里，他大量展现了她背部，颈部，肩胛骨，下巴延伸至胸口的身体线条，又点到即止。勾起的情欲都是虚无缥缈，似有似无。

少年的梦境瑰丽，粘稠，层层交织，梦中的颜色泼墨般洒下，大量的羽毛，发丝，线条的运用带来了如梦如幻之境，加上诡谲多变，混乱失控的场景变换，仿佛观者在这35分钟也持续地处在一个摇不醒的梦魇之中。

七个梦境又带着虚渺的想象，比如少年被母亲发现自己藏着的给女孩的信件时，母亲的形象变得越来越高大，最后演变成了一个魔鬼。少女杀狼的那一段，她全身赤裸，狼血溅上她红色的和服，色彩之瑰丽叫人心惊。

每一段梦境都是他内心的投射，最后他在压抑中对她质问道，你从未爱过我，不然为何五十年都不来找我？然后摔碎了梦之瓶。

梦醒时分，他又恢复到了垂暮之身，在那个破落的，摇摇欲坠的秋千上，他拿出了那片珍藏了多年的羽毛，那是他幼年之心。在一片荒废的背景与哀乐之中，红衣女孩朝他走来，把他的头埋在胸前：“现在，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以后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了……”

03 天使之卵

相比于商业类型的动画，天野更感兴趣于一些异类的、小众的与实验性题材作品。而提到《天使之卵》，不得不说到另一位风格强烈的导演：押井守。他非常喜欢描绘虚构与现实之间的模糊界限，作品中孕育着哲思。

《天使之卵》是押井守早期的实验性作品，背景宏大超前，情节晦涩，对白极少。而这和天野笔下虚无缥缈的勾笔相融合，便有了奇异的发酵。

影片讲述了在一个灰暗的未来世界，白发少女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怀中的蛋，与身背着十字弓的少年，相遇在这个诡异的城镇中。小镇的建筑依然是天野擅长的中世纪风格，带着衰败的废墟感，巨大的腔棘鱼从城墙上游过，城中之人带着武器追赶着腔棘鱼，用长枪猎捕着它们。

超现实的画面在天野的勾勒下极具张力，镜头就在这样的背景中缓缓移动，在沉默的人物身上缓缓略过。

没有清晰的脉络与剧情走向，大量的留白让观者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些带着象征意味的城市边角，无声的行走，吞没大地的流水等琐碎之处。

剧中的少年战士这样描述着树，带着创世纪的寓意。我们可以因此联想到伊甸园，人类的初始，诺亚方舟。

在片中，少女央求少年能否不要伤害她的蛋。这颗神秘的“天使之卵”，没有人知道它里面孕育了什么，代表了什么，似乎象征了未知，象征了女孩精神世界的支柱。

当她入睡后，少年打破了这颗蛋，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少女醒来后，发现自己珍爱的蛋被打破，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抱着蛋跌入了湖中，她在水中溺死，吐出的泡泡变成了一个个蛋。

《天使之卵》中极大的留白和沉默漫长的镜头，给了观影者思虑和解读空间。但另一方面，也让很多人无法接受这种拖沓晦涩，模糊不清的设定和情节。

在这部艺术实验性大过故事性的作品中，押井守对于宗教，寓意，哲学方面的思考皆有呈现；而从直观上来看，天野喜孝用他的色彩和线条带来了观感上的视觉冲击，流动的光晕中，诡谲肆意游走。

天野喜孝说：“这是一个高度私密的故事，所以我确信观众要完全理解它是不可能的，专注于视觉影像而不是故事可能会更明智。”

他精细的勾笔和幽暗沉晦的构图像一个巨大的容器，仿佛一个漩涡，把观者的思虑尽数吸进。这些画面就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就像那少年所述：

 

我看到的鸟，我甚至不记得是在何处何时，那是很久以前，也许那是一场梦。也许你和我和鱼只存在于已死去的人的记忆之中，也许没有人真正存在，只有外面一直在下的雨。也许鸟根本就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