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乡下山头有一古老戏台,每逢火把节便要上演吹吹腔的地方戏。四根斑驳的朱漆木柱,撑起青瓦铺就的屋檐。台子不大,阳光照射下来,能看见极细的尘埃在描金绣凤的戏服上飘荡。孩子们早早搬了矮凳占位置,大人们放下农活,嗑着瓜子,眼巴巴望着好戏开场。那时节,空气里总飘着松明香的气味儿,混合着后台淡淡的脂粉气,成为我记忆里挥之不去的香味。
一
出省工作后,我愈发珍惜回乡过火把节的机会。怀着满心期待,我再次踏上返乡大巴。车内,舟车劳顿的疲乏如同一粒粒豆子,被颠簸的山路抛洒出去。窗外,小镇的天蓝得高远、空阔,像是海洋的一面镜子。大朵柔软、蓬松的云飘荡着,恍惚间,以为邻居家的羊群来接我了。
少数民族聚居的大理边陲小镇,坐落于彩云之南的高山峡谷中。车子沿山路逶迤而上,又盘旋而下,窗外风景不断变换,唯澜沧江默然不语,一路跟随。
临近傍晚,总算抵达。村寨里,家家户户门前耸立两柱粗粗的三角梅颜色的松香。这些香,是白族人家逢年过节必点的。白族崇拜自然神,点香的习俗源于传统的农耕文化。点香不仅表达着村民禳灾祈福的希望,更传递着对美好生活的祈愿。道路上松香烟雾缭绕,空气中飘荡着欢乐的味道。
每年火把节,我们一家都会被白族友人邀至家中用餐。这一次,我们依旧收到热情邀约。刚踏入院门,主人家忙碌的身影便在眼前晃动。为了这顿晚饭,白族大爹早早把刀磨得蹭亮,杀鸡宰羊、剔骨剁肉,可谓行云流水。用餐之前,他们先往桌面撒一把松毛,松毛形如细针,色青味香。铺于桌面,一股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身处草木葱茏的山林,让人身心舒畅。
庭院里,长辈们边吃边把酒畅叙,晚辈的我们则闷声享用美食。不知何时,一抹橘红色的夕阳已为碗碟镀上一层金边。再看看各自的脸,面酣耳热,桌上杯盘狼藉。这时,白族阿孃起身回到房间,再出来时,已身着绚丽多彩的白族服饰。“走,时间快到了”,她拉起坐一旁的母亲。我们纷纷起立,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澜沧江边走去。
火把节现场挤满了人,为赴火把节,他们或三五成群有说有笑,或化身志愿者为火把节筹备着,还有一群专门表演吹吹腔的守艺人,正在幕后化妆。音响里播放着少数民族山歌,节奏欢快,氛围感十足。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似乎所有的烦恼在此刻都随风飘散。
火把节自汉唐起,已沿袭一千多年,是我国西南地区白族、彝族等少数民族的传统节日,被称为“东方的狂欢节”。
有关火把节,流传着一个民间传说。据传南诏王皮逻阁在大唐朝廷的支持下,打算统一六诏。于是,他通知五诏于六月二十四日到松明楼祭祖。邓赕诏首领之妻柏洁夫人识破阴谋,将铁钏戴于丈夫手腕作为标识。祭祀完毕,皮逻阁设宴松明楼,饮宴至暮,伏兵即举火焚楼。最终各诏遇害,尸骨难辨。唯邓赕诏因臂有铁,得被认领。皮逻阁被柏洁才智打动,欲娶之。柏洁夫人不从,南诏发兵围城,遂投火自尽。白族民众感念其忠贞,把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定为火把节,以示怀念。光绪年间诗人宋锡昌作《六月竹枝词》,言及此事:“滇西令节说星回,慈善夫人柏节推。火炬荧荧城不夜,人民纪念有由来”。其中所指的“慈善夫人”就是柏洁夫人。
盛夏七月,云龙县澜沧江畔,红褐色的江水裹挟着泥沙、水草,一路奔流,蜿蜒进如墨的山谷腹地。广场上,暑气远没有人们的热情来得猛烈。村民把松树劈成细条,再一圈圈箍在一根三丈高的松木上。火把上捆麦秆、松枝,顶端插一面旗,用彩绳系梨、山楂、乳扇等,缀于火把周围,插上书有“五谷丰登”“人畜平安”等吉祥话语的五彩三角旗。火把半腰则插上配有纸扎升斗的三角大旗,显得威武雄壮,五色缤纷。最后,众人齐心协力,把火把竖起来,等待夜幕降临。
火把一竖,颇有“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此外,还分为拜火把、点火把、耍火把几个环节,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点火把。
一位身着白族传统服饰,年约六七十的长者,手持一把跳动的火苗,缓步走向柴垛。夏夜的风并不燥,火苗一颤一颤的,好像在跟着舞动。老人双手紧握火把,口颂祝词后,缓缓走向点火中心。全场的目光紧随他的位置移动,只见他屏息静气,极小心地将火把伸进木柴中央。点火需要耐心,不知何时,木柴上冒了三三两两的火星,很快烧成一团通红的焰火,沿着木柴四周蔓延。“歘”一下,兴奋的火苗蹿上空,在寂静的夜里如长了脚的猛兽,在天地间呼啸、蹦跳。
家家户户点燃手中的小火把,大小火把同时燃放,如同璀璨的星河。古时,人们或举着小火把游走在碧浪翻滚的稻田,以求丰收;或举着火把骑马徜徉于路上。乾隆年间进士李中简曾在《大理民家曲》中云:“星回节近天火然,家家占岁照园田。少年走马向何处,竟日高楼垂柳边。”
霎时,火光与霞光交织,烈焰把一个个金花、阿鹏的脸映得通红。熊熊的火焰跳跃着,巨大的火舌舔舐着柴垛。这时,孩子们追逐、争抢烧落下来的“火把”果和小彩旗,大人们则伴着欢快的音乐踏歌起舞。一年一度的火把节就在摇曳的火光中拉开了序幕。
打歌是火把节上的必备环节。乡民们在此刻放下手头的农活,欢聚广场上,扭动腰肢,迈着灵巧的步伐,唱响心头的喜悦。白族女子,身穿高山杜鹃花色上衣,下着雪白的裤子。舞动时,裤腿盈满空气,如一朵朵盛开的喇叭花。白族阿妈头戴绣花帽,那帽子是手工绣的,绣工细致,花纹繁复。帽子一边有流苏垂挂在耳畔,十分秀美。男人们身穿简洁大方的蓝色马褂,上面有精巧的刺绣,显得质朴清爽。
月亮攀上山顶,一个个金花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明艳。阿鹏哥们,则满脸憨态地凝视自己的金花。望江楼上,不论男女老少,大家手拉手,踩着节拍,率性踢腿,甩手。一圈又一圈,配合着温柔如水的白族山歌,响彻山谷。直跳到夜色浓稠,虫鸣四起,才逐渐散去。
如果说日常生活是步履匆匆,那么节日就是忙里偷闲,是平淡生活的点缀。在打跳声中,火把节走向尾声。火把节像一位熟悉的老朋友,它的热烈、它的淳朴、它的厚重,早已随一次次火光的跃动,悄悄渗透进我的血液。
如果说点火与打歌是火把节的感官盛宴,那吹吹腔就是云龙火把节的感官惊喜。点火以后,一场翘首以盼的精彩表演,即将登场。
二
眼前火光满天,铿锵的唢呐声久久在耳边回荡。记忆的篝火如同熊熊燃烧的火把,将若隐若现的回忆擦亮。
在我十岁的那个夏天,烈日高悬,我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火把节。那天,我被邻居家的阿姐邀请去其老家过火把节。年幼的我对乡村生活充满好奇,火把节到底怎么过?我怀着期待与好奇,同阿姐一家坐上汽车,沿河谷腹地一路蜿蜒,来到下坞村。
进门时,阿公和阿奶坐于院落一角,正低头洗洗涮涮。山里待客最为真诚,逢年过节,定会杀一只散养土鸡招待客人。阿姐热情向他们介绍了我,说是四川裁缝老熊家的姑娘。他们笑盈盈地说一些欢迎的话语,随后让阿姐带我去吃油粉。我满怀新奇地打量着白族阿姐的老家,一切都那么有趣。
阿姐告诉我,他们村的火把节向来热闹。这一句话一直在我心底盘旋,到底热闹在哪儿呢?我忍不住追问下去。阿姐和外婆一脸骄傲地说,我们这儿会表演吹吹腔!“吹吹腔”?对于小小年纪,认知有限的我,心中充满疑惑。阿姐神秘兮兮地引领我来到厅堂,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斑驳的喇叭,递到我面前,说“这叫唢呐”。唢呐颜色暗沉,木质椎管上开了豌豆大小的孔,管上端是细铜管,上面套一个双簧的哨子。看到这,我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第一次接触它,我很快便简单把吹吹腔等同于吹喇叭。因之我对火把节的兴趣瞬间转移了。开始期待节目表演时,会有琳琅满目的小吃摊,可以吃到各种各样美味。晚饭过后,阿姐、阿孃、我、阿公、阿奶,我们一大帮人说说笑笑,前往山头参加火把节。与看热闹不同,阿公和阿奶可是今晚的主角,他们常年在吹吹腔剧团,各自担任不同的角色。阿公背着心爱的唢呐,外婆手拿花扇,欢欢喜喜去参演。
沿着山路走了个把小时,抵达演出场地。一柱高耸的火把挺立场地中央,火把是烟栗色木柴做成,缀着青松枝、柏树枝。一块块木柴密密匝匝堆叠起来,夜风吹来,一块块木柴在风中绷紧身骨,安然接受火的检阅。
这一天大理人民举州欢庆。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树叶,正如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节日。世间万物,因变化而丰富,因异趣而美好。云龙的火把节因吹吹腔而别样丰富。
天刚擦黑,一位两鬓斑白的长者高举火把,向着人群用白语说了什么,随即点燃火把。火星噼啪炸开,火苗蹿向夜空的瞬间,所有人的脸都映得通红。篝火越来越旺,当暮色漫过下坞村的山岗,在拥有百年历史的老戏台的木柱上,剥落的朱漆在夕照下泛出温润的光泽。忽然,一声苍凉而高亢的唢呐声划破澜沧江的宁静,一种沉淀了五百年风霜的艺术苏醒了。云龙吹吹腔,这朵扎根滇西高原的艺术瑰宝,正以最鲜活的姿态,讲述着白族民众的前世今生。
泛黄的册页缓缓打开,云龙吹吹腔的历史一一闪现。明洪武年间,中原戏曲翻山越岭,随汉族移民进入云南。中原戏曲与滇西大地的白族文化互动、交融,逐渐形成独具特色的地方戏曲。清光绪年间,最为兴盛。文革时期,惨遭打压。新世纪以来,吹吹腔进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录,云龙被国家文化部命名为“白族吹吹腔艺术之乡”。最令云龙人骄傲的,是吹吹腔进入全国观众视野的时刻。二零二一年六月,云龙白族吹吹腔被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那一刻,传统守艺人被时光揉皱的脸庞,绽放出久违的笑容。
每逢佳节、迎神赛会、婚丧嫁娶,乡民们便汇聚戏台。台上,演员们身着艳丽戏服,有说有唱;台下,观众们或站或坐,看得如痴如醉。那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欢笑声,与激越的唢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热闹非凡的民俗画卷。新中国成立以后,《火烧磨坊》《重三金告状》等剧目加入了地方方言及民族元素,演变成富有白族特色的自身剧目。这些取材于白族生活的故事,在给人娱乐与教化中,还原了民风民俗。
吹吹腔最显著的魅力在于“吹”,故又称“唢呐戏”。表演时汉白夹杂,叙述性强,剧目和表演形式丰富。“唢呐一响喜洋洋,白家儿女结鸳鸯;莫要彩礼十八担,真情才是好嫁妆!”喜庆的唢呐声从四面涌来,阿公从腰间布袋掏出一个白瓷碗,对准哨片轻轻擦拭。随后,他口含哨片,举起唢呐,凝神鼓腮,用力吹去。吹奏时,他捏紧长杆,堵住音孔,呜咽声如泣如诉。很快,其他乐器奏响,与阿公的唢呐声交织、融合在一起,喜气洋洋的氛围漫溢开去。
剧团的演员们从幕后登场,表演《吹吹腔里唱新俗》。身材矮小的传承人老张叔,一脸沧桑,略显严肃。可一旦入戏,他便有股子霸气。唢呐吹响,老张叔顶着手绘脸谱,熟稔地将髯口一戴,雄赳赳登台。舞台上,他用略带沙哑的嗓子又说又唱,手持枪戟上下挥舞,一下子吸引了观众的目光。还未看清容貌,就咿咿呀呀唱将起来。其声如醇酒,滇西的苍茫中,兼有江水滋育的柔和。那些坐在身后敲打的老者,无不神情专注,鲜活灵动。唱完一段,鼓、钹、锣、镲、梆子等打击乐器择机出场,碰撞发出的声响,撕裂了天空,震得整个村庄都在晃动。台下乌泱泱的观众,成了吹吹腔舞台戏阔大的背景。明亮的追光灯仿佛从五百年前穿越而来。马蹄声碎,喇叭声咽,吹拉弹唱,回荡在群山之间。夜色围拢过来,虫叫蛙鸣、唢呐声、打击乐、欢笑声交织在一起,谱成吹吹腔的新乐章。
吹吹腔的独特魅力,在于吹。吹者手持唢呐,站立吹奏,时而苍凉如山风呼啸,时而欢喜如江水奔腾,给观众多重的情绪体验。身旁的其他老者则以打击乐帮衬,以大鼓、小鼓、大钹、小钹、鋩锣、梆子、提板等渲染气氛,时而用力击打,仿佛要敲退黑夜;时而左右翻飞,似彩蝶翩迁。手里的棍棒,在舞台间变换律动,与演员的动作相呼应,编织出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
吹吹腔是白族乡民生活的镜像。这泥土里生长的文化,演绎的是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对故土的眷恋。这些戏或许简单,却有直抵人心的温暖;或许微小,却传递着生生不息的韧性。它扎根在滇西土壤,吸收传统文化的养分,最终长成民众喜闻乐见的模样。
当火把节的火光映红夜空时,老戏台前又响起了熟悉的唢呐声。在一年又一年的火把节中,我不知不觉对唢呐生出兴趣来。离乡愈久,对吹吹腔的记忆反而愈明亮。如今,再次听见响彻山谷的声声唢呐,心中生出一种亲切。那绚丽的脸谱,质朴的乡音,动人的故事,仿佛在诉说: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吹吹腔的魅力永不褪色。它是滇西大地最动人的诗篇,是每一个云龙人心中最深的乡愁,更是文化交融的鲜活范例。在时光的长河里,这出古老的戏,将续写新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