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雨季


文/无忧房客

 

我不知道怎么用旁观者的视角去讲述一个一夜之间家庭支离破碎的青年的伤痛,更不知道如何用本不温暖的词语去温暖我的学弟。


我和学弟此前只见过一次,真正熟络起来是他妈妈去世后。

记得第一次见面就下雨,腾冲的雨水天很长,长到好像一整年都浸泡在雨水里。2023年5月份我在网上看见云南腾冲某学院招聘教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去简历,没多久收到了面试通知。这个学校建校没几年,网上找不到多少相关信息,我忽然想起本科学校有个学弟就是腾冲人。我此前加过他的QQ,想着他应该有所了解,毕竟一所学校办得如何,当地人的风评也能观测出一二。

我和他虽然加过联系方式,此前从未聊过天,我不知道他为人如何,甚至连他的相貌都一无所知。我很冒昧地向他进行了询问,他出乎意料地热情,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我。还约定我去面试时一定要告诉他,他正好在老家,到时候请我吃个饭。

担心路途遥远,加上地方不同,气候饮食骤然改变会影响面试,我就提前两天到了腾冲。虽然我也是云南人,但我老家在滇东北,以前只是听过腾冲,具体有多远没有查过。我先从深圳坐高铁到曲靖老家,拿上一些面试需要的材料又从曲靖坐车到昆明,接着从昆明坐高铁到保山,又从保山转车到腾冲。我到腾冲已经是傍晚,刚到客运站,有个开三轮车拉人的中年男人怯生生地招呼我坐他的车,我见他拉不到人,便有了想照顾他生意的想法。他把我拉到学校,天刚暗下去,车程有点远,不过一路上风景真好,远处的高黎贡山刚好被夕阳罩住,金色偏红的晚霞像迎接我的鲤门。

学校比我想象的偏僻,三轮车师傅把车停住,说,到了,我才发觉到了。周围没有住的地方,我问他离学校最近的酒店在哪,他说毛家营。我当然不知道这个地方,让他拉我去就行。等到了毛家营,发现更偏僻,他又把我拉到学校上面两公里的一个旅馆。等我在旅馆住下已经九点多,想起来给学弟发个消息,他说明天来找我,我说等我面试结束,来了我也没有心情吃饭。

那两天我一直待在旅馆看书,磨课,对着镜子把试讲的课件练习了十几次。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我以高第二名四分多的优势上岸。宣布结果后半小时就签了就业协议,当时我都没有看协议内容,直接签了名。等我签完协议,告诉学弟结果,他说他已经到学校后门。我还没有走到后门就看见树下站着个人,不用想就是学弟了,我笑着说,到了很久了吧。他说,不久,他骑了一辆电动车,说是租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有丝毫陌生感,倒像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他骑着电动车带着我,上车后他点了一支烟,风一吹,烟全跑到我脸上,我左右躲他吹出的烟。他说,来了腾冲,我带你好好逛一逛。我本想找个地方休息,这几天一直想着面试的事,休息得并不好。奈何盛情难却,我再说多余的话就是不近人情。我记名字本就慢,到了那个时候,我都没有完全记住他的名字,到底是严晓明,还是严明晓,我生怕念错了,叫他的时候又看看手机备注。

许是面试通过的缘故,他骑车带我离开学校的路上心情很愉悦,感觉好久没有那么放松过。学校本就在郊区,从学校进城的路上车辆很少,加上下了几天雨后突然放晴,整个人都沉浸在很好的氛围中。一路上高原的凉风吹着,路旁边栽满了高大的行道树,我们骑着车像穿行在丛林中。他带着我把腾冲有名的几个景点都转了转,最后我们去了药王宫,可能两个人都是学医的缘故,拜药王时都很虔诚。那天晚上和他聊到了很晚,他把自己的家庭情况说了个遍,尤其是他的妈妈,能感觉到他对妈妈的爱很深。用他的话说,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女人,在家里种地养猪养牛,每年还要栽种两千棵烤烟,这难道不厉害吗?经他一说,我就知道他妈妈很厉害,这样的活计别说一个女人,就是夫妻二人也不一定能种那么多烤烟。傍晚,我们正在吃饭,他妈妈给他打了个电话,大体意思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让他带我回家玩几天,他还把手机拿过来,我也和他妈妈打了个招呼。第二天分别,他说他要帮他妈妈把地里的烤烟割了才去深圳,我们约着在深圳见。

分开那天我们吃完饭坐在车站等车,他说他妈妈太累了,他看见就心疼,不过现在好了,等过几天干完活,回学校拿毕业证学位证,他就去深圳的医院上班。他说,深圳远,他妈妈本来不想让他去,但是想着待遇好,他还是决定去,好好挣几年钱然后再回家,他妈妈也就可以轻松一点。

那时我对即将结束的校园生活充满了留恋,他对即将开始的生活充满向往,我是比较胆怯的人,惧怕陌生的环境。走的时候我们都想着下次见面应该会更好,可是谁也想不到,我们会因为他妈妈的意外离世而见面。

我记得很清楚,2023年12月12日,那天我没有课。我早上八点多才醒,习惯性打开手机看有没有什么重要信息,看见微信有几条信息,点开后是学弟打来的语音电话。上一次和他聊天还是他跟我说十二月底要从深圳回家一次,他家杀猪,到时候接我去吃饭,他还说这次交通工具换了,不是上次带我逛的电动车,他妈妈刚拿了驾照,买了辆车。他言语中满是高兴,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开着车带我的神情。

最先看见他给我发的两条信息,分别是“我母亲今天晚上七点左右车祸出事了”“我今晚连夜回,明天七点到腾冲”那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二十八分。他发的第三条信息是“我到腾冲了”,时间是早上七点二十三分,到八点十二分,他给我打了个语音电话,我没有接,他取消了。

我看见消息立马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他回了三个字“人没了”。就三个字,像千斤巨石一样压过来,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回复他。我愣住了,当时脑子里想到的是他说去他家吃杀猪饭,他妈妈很会做饭,很热情。

没几秒钟,他说陪他回家一趟,他心里没有主意。我立马给领导说调课的事,他又说今天他先回去,让我先想想怎么能帮他打赢这场官司。那天从早到晚,我心里很噎,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以前在医院上班总觉得自己对生死看得很淡了,学五年医,对生死无常应该是通透的,可当一个原本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去世了,我心里还是很难受,甚至惧怕。我承认,我更怕死了,因为生命太脆弱。

学弟提前到了学校前门,我结束课程赶快去找他。他站在车边等着我,隔着一段距离就看见他憔悴的神情,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原本就显老的样子更老了。刚见面我就拉着他的手说,明晓,挺住。我感觉自己除了这句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更何况在那种时候说什么话都是白说。他说上车吧,我上车后他才说开车的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

我才上车他就说自己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是他妈妈,为什么活生生的大活人突然就死了,死得那么容易。他说自己在深圳的医院上班,参与救治过很多危重症患者,连那些人都能救活,为什么他妈妈连救的机会都没有。他边说边哭,哭完他擦掉眼泪,说,我不能倒下,我要是倒下我家就完了。

他说他爸爸从来不管事,他妈妈活着的时候,他爸连盐巴在哪都不知道,他妹妹又还小,现在这个家散不散就靠他了。说完,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我,说,范老师,我想请你帮我写一篇文章。我问他想写一篇文章干什么,他说不知道,他就想把这件事记下来。我嘴上答应他好的,心里想的则是得等处理结果出来才能写。

这件既是天灾又是人祸的事故让学弟和我之间的联系多了起来,我答应过他写一篇文章,却一直延期到现在。我不知道怎么用旁观者的视角去讲述一个一夜之间家庭支离破碎的青年的伤痛,更不知道如何用本不温暖的词语去温暖我的学弟。

我们坐着车去他家,上次见面我问他从他家到城里远不远,他说还好。等这次我去了才知道很远,他家明光镇算腾冲比较偏的一个乡镇,可见上次他为了见我还是不容易,我心里更难受了。

十二月的高原感觉更辽阔,腾冲在滇西偏南,就算是冬天也不会很冷,路上经过的山坡上很多山茶花正在怒放,红色、白色、粉色,那些盛开的花朵总是那么热烈,好像专门等着路过的人。几片种金丝菊的田,已经收过菊花,虽然看着衰败,但其间还夹杂着几朵晚开的残花,要是往常我会觉得那也是一片好风景,可是此刻看见这样的场景只觉得更悲伤。他说他妈妈没有出过腾冲,就连进城都很少,只是每个学期开家长会进城。但他读高中时每次进城,他妈妈都会看着他离开,等到读了大学更是要目送他坐上车。说到伤心处,他又哭了,他说以前出去读书心里很安稳,总觉得家里会有个人等着自己,只要回家就能吃口热饭,现在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车子开到他们村口,他说就是那里,他们村新修的路,路口还有路障,他想不通他妈妈为什么会在这条路上发生意外。他说他妈妈就是把生命留在了这条路上,她像往常一样做工回来,想着牛一天没有拉出去吃草,秋收后的田里正野草茂盛,她就把牛拉到离家不远的田里拴着。等她吃了饭,喂了猪,想着牛也应该吃饱了,她去田里牵牛。今年村里申请了钱,把原本又窄又破烂的道路进行了翻新,路面还没有完全干。这条路还是土路的时候他妈妈就在上面来往耕作,现在路修好了,快开通了,她却倒在了上面。我感觉到他对这条路好像也充满了恨意。

我让他把车停靠在路边,我们下了车,站在路上,我也有点想不通,这条路上车不多啊,而且新修的路那么宽,路沿还专门划出了行人走的部分,怎么就会被车撞飞呢?他们村所处的位置挺好,是典型的高原坝子,四周有山围着,中间平坦,很适合生活。村子边还有一条河,远处的河水在夕阳的映照下发着金光,好像金箔纸铺成的一样。田里的水稻收割完成,为了保持水田土壤的湿度,方便来年耕田,里面泡着三指深的水。虽说云南高原吃水是大难题,但腾冲却是多雨的,随处可见河流湿地。

我们在路边站了许久,说了很多感慨的话,开着车继续往村里去。到了明晓他妈妈出事的地方我们又停下车。他指给我看车祸发生的位置,虽然他也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细节,但他描述得很详细,好像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妈妈被车撞飞,倒地,甚至看见鲜血从他妈妈身下流出来。他说那天他妈妈拉着牛走在人行道上,车子先把牛撞倒,才撞到他妈妈的,牛被撞得直接从路上倒到田里,后腿被撞断了。他很激动,他说连牛都能被撞飞,可见他们开车的速度得有多快,他指着旁边的小学,说,你看,那里还是学校,路边写着请减速的标语。在他眼里,撞倒他妈妈的人就是十恶不赦的人,甚至觉得这种人心理有问题。

明晓指了指学校门口的监控,他说可惜那个监控不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他妈妈被撞飞的情景没有拍到,但从监控的片段中可以推测出开车的人撞飞他妈妈后把车开出了一段距离才折回来。他想要是当时开车的人立即打120,也许他妈妈还能救得活。

我本以为他家离他妈妈出事的地方有点远,没想到事故发生地上去两三百米就是他家,想想他妈妈被撞飞躺在地上得有多绝望,她就那么在疼痛中失去生命。我们到他家的时候,他家里已经有很多人,他们昨天出事就来了,都是附近的亲戚。我环顾四周,发现他家的房子是刚修的,为了缓解无话可说的尴尬,我问明晓房子什么时候修的,很漂亮。他说一想到房子就更难过,他妈妈为了修房子吃了很多苦,去年才把修房子欠的钱还完,本来可以享享福,没想到人就不在了,他空洞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恨意。

他们村比腾冲城里面冷,坐在火塘边都感觉冷风从四面八方灌来,这个冬天不管温暖还是寒冷对于他们这个家来说都是极寒的。火塘里的煤炭呼呼扯着火叶子往外飞溅,把匍匐在火塘上烤火的人照得通红。我坐在靠门边的地方,明晓指了指角落里蜷缩着的男人,说,那就是我爸爸。记得他说过他爸爸比他妈妈大好几岁,常年在中缅交界的矿山挖矿,可当时看去,那么苍老瘦弱的人,根本不像能挖得动矿。可见亡妻之痛对一个中年男人的打击有多大,让他养家糊口的脊梁两天内再也直不起来。

他爸爸很木讷,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就是说出来的话感觉条理也不清晰,根本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围坐在火塘边的人很多,大家聊着家长里短,很少有人谈论明晓他妈妈的意外,好像一个人的亡故在村子里是很常见的事,死一个人除了事主本家,对外人来说能来帮帮忙就已经不错了。大家磕着瓜子打发着无聊的夜晚,冷风在屋外呼呼吹着。

我们坐了很久,明晓问我有什么办法能让撞死他妈妈的人多坐几年牢?我不是学法律的,只能询问学法的朋友,他们说意外撞死人判不了多久,就是判了也很可能是监外执行。我把询问得来的结果告诉明晓,他根本无法接受,他妈妈都死了,而害死他妈妈的人却不用坐牢,只是限制局部的人身自由。更让人气愤的是那个人如果保险买得高,自己连钱都不用赔,全由保险公司负责就行。朋友跟我说现在只能尽可能搜集证据,证明他撞人后想逃逸,证明他当时酒驾。

我问明晓知道撞人的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的。他说具体情况不知道,问了警察人家不说,还是村里人告诉他撞人的就是隔壁村的,到底是谁人家也不敢说。他说当时打120的是他们村的,他带我去了那个人家。到了那个人家里,明晓把想问的问了,那个人说当时他女儿也是刚刚回来,开着车看见有人躺在路下面,当时吓坏了,车开出一段距离才想起来打电话,等120来的时候周围已经围着一群人。医生救治一番后就把他妈妈拉走了,人被抬走的时候身下的血流了一大片。那个村里人还把他妈妈当时躺在地上的视频发给他,说是当时警察不让拍,只有一小段。

明晓看见他妈妈的被撞后的视频又哭了,我已经记不得这是他第几次哭,他怕是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件事中流完了。我想此后的时光,他每看一次那个视频,他又一次亲眼看着妈妈在疼痛中挣扎,一次次在经历着妈妈的死亡。

他们村里的人逐渐围过来,见他哭,那些老老少少的人都忍不住哭了,都说他妈妈活着的时候如何勤劳,待人如何和善,可是老天爷偏偏不让这样的人多活。大家站在寒风里诉说着对一个亡人的追思,关于她的往事也被风一点点掀开,而后被讲述的人钉在围观者的脸上。

我们从明晓同村人家回去时他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几个最亲的亲戚还在洗碗涮锅,准备明天的饭菜。年龄大些的人去睡了,我和明晓还在将要熄灭的火塘边坐着。他有太多的话需要一个人倾诉,他说心里很难受,总是有口气堵着,感觉随时会晕过去。我说,你讲吧,把这两天压着的话都说出来。他说那天傍晚他还在上班,刚从病房出来就看见手机有很多个未接电话,一看是他妹妹的,当时就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拨电话,他妹妹说妈妈被车撞了。

他当时感觉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等回过神来,他边冲出医院边给领导打电话,打完电话立马订票,飞机只到昆明,然后又从昆明转回腾冲。去飞机场的路上他整个人还是发懵的,始终不相信他妈妈被撞了。哪怕被撞了,还心存侥幸,希望伤得不重,希望没有事。那一刻,他甚至自私地想,他在医院上班,为那么多人换药打针,为什么偏偏是他妈妈被撞,为什么?

他几乎是嘶吼着把这些话说出来,他说他恨,他无数次想拿刀把那家人砍死。我在旁边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尽量理智,这个家还得靠他撑着。他说他最想不通的是那家人把人撞死了都不露面,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也不想着来给他妈妈上炷香。

我怕他越想越气愤,就转移他的注意力,问他妈妈是不是还在殡仪馆。他说昨天早上七点多下飞机就直奔殡仪馆,他妈妈被撞飞后身上的血渍都还没有清洗,他看见他妈妈血肉模糊的样子根本无法和以前的模样联系在一起,那怎么会是他妈妈,怎么会是那个爱发抖音,爱美的妈妈啊!可看着入殓师把他妈妈脸上的血渍一点点擦干净,把破了的血肉缝合,他又亲眼看见着他的妈妈冰冷地躺在那,她脸色寡白,就是他记忆中力气很大,皮肤黝黑的妈妈。他在殡仪馆里好几次站不稳,差点摔倒下去,他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妈妈就这样死了。

我们聊到很晚,天空中的星星都换了几次位置,圈里的牛不时发出几声沉闷的吼叫。他说他妈妈在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用操心,现在他妈妈不在了,圈里那么多的牲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话说到最后,我们都沉默了,守着完全熄灭的火塘,抱着手。最后我跟他说不要急,明天起来去城里找个律师问问,让人家帮忙想想办法。

我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去,脑子里回忆着他妈妈的模样,心中不断涌出悲伤。对于我们农村人而言,最自豪的事就是抚养子女,将子女培养成人找到不错的工作,自己肩上的担子也才能歇一歇。明晓刚刚毕业工作,待遇也挺好,他妈妈向往的好生活才要开始,没想到人就这么没了。我在各种想法中入睡,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早,山里寒气重,远处山坡上的雾气升起又落下,萦绕在山腰不散。都说人生如大雾,聚时常在,散时少,看着大雾聚聚散散突然有了理解。

我们吃了早饭就往城里赶,在车上明晓突然说,他爸想把他妈妈尽快下葬,怕她在殡仪馆里面冷,他妈妈一直很怕冷。我说也好,既然问清楚了下葬不影响后续的审判就行。他说想把他妈妈先拉回家停放几天,让亲戚朋友看她最后一眼,也让她再回一次家。到了城里我们一家一家律师事务所咨询,最终得到的结果都大同小异,选择了其中一家经验丰富的。等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已经傍晚,我第二天还有课,明晓还要赶回去料理丧事,我们简单吃了顿饭就分开了。

到了学校我整个人心情还是处在比较低迷的状态,从大门走到宿舍走了二十几分钟,那之后明晓也只是偶尔和我说案件的处理情况。只是他妈妈下葬后两三天,他突然跟我说要来找我一趟,我下课就赶到门口见他,我们在学校下边的小餐馆吃了顿饭。他说他打算去一趟昆明,他怕腾冲的律师没办法让撞死他妈妈的人判实刑,他想去昆明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更厉害的人。我不便多问,只是问他联系好人了没有。他说联系好了。我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推测出付给律师的钱肯定不少,我问他他又不说。再见面就是案件开庭,吃饭的时候他才说请律师花了十万,但没有达到预期想要的效果,和腾冲律师说的也没有什么差别。他很气,气的不是花钱多,而是撞死他妈妈的人从把人撞死到下葬连面都没有露,村里人还说他们家依旧和往常一样吃吃喝喝,抖音上更新的日常动态从来不间断。

好像那次开庭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结果,此后又开庭几次,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动手打了撞人的司机一巴掌,被那家人告了,调解后还赔了一千块钱。他说他妈妈被撞死人那些人没有丝毫愧疚,他只是一巴掌反倒让他道歉赔钱,他心里的气感觉就像火一样,越烧越旺。

明晓在深圳的医院上班,平时很忙,加上他妈妈的事,他跟我说自己精神越来越差,常常感觉喘不过气,看了几次心理医生。作为朋友我帮不了他什么,只能安慰他要挺住,实在不行就请假休息几天。他说不敢休息,闲下来反而想得更多,心里更烦。

前天他又给我打电话了,诉说着他心里的痛苦,他说中元节就要到了,往年都是他妈妈带着他们烧纸钱给先人,没想到今年他们家得多画一个圈。电话末了他说,赔偿款已经给了,我妈妈的事也要尘埃落定,只是我心里很难受,总感觉那笔钱是我妈妈的卖命钱,我怎么能用得心安理得啊!

整件事的发生到结束我都是一个旁观者,作为被母亲抛弃的遗腹子,我很难理解母爱是什么。我很羡慕他对妈妈的爱,更羡慕他妈妈活着时对他的爱,我有时会为自己没有感受过母爱而自卑,但看到明晓极度痛苦的八个多月,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这样,因为我从未得到母爱的滋养,便也无法体会失去母爱的痛苦。

最近腾冲雨水很多,一场雨能下一个周,甚至半个月不会停,路边的树下长满毛茸茸的青苔,感觉那些柔软的小东西随时会刺疼心里坚硬的部分。望着连绵的雨丝,我想明晓此后的一生怕是都会在雨中,那个给他撑伞的妈妈没有了,余生的路再泥泞也要他自己蹚过去。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黄河文学》2025-2/3。

作者


无忧房客
无忧房客  小红书@无忧房客
1997年生于云南,现居湖南,教书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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