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远时钟


文/惠灵


天色刚亮,闹钟声硬生生将我从温暖的被窝中拽出。大脑还未开机,身体凭着肌肉记忆去关闭闹钟、洗漱、换衣服。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和阿妹对视一眼,互相打着哈欠算是问候。盯着她眼底下的青黑,我道:“你昨天没睡好。”阿妹额前的齐刘海散乱着,她随手理了几下,又打了个哈欠:“你不也是吗……昨天又停电了,热死了,谁睡得着啊……”

我点点头,赞同了她的观点。虽说停电是这里的家常便饭,我们本该对黑暗习以为常,却耐不住愈发炎热干燥的气候。我在床上像是体验了一把免费的蒸桑拿,可谓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阿妈急躁地扯着嗓子:“快点下来!要迟到了!”我瞅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指针几乎指向“6”,心脏重重一跳,困意瞬间消散——六点就上课了!向阿妹丢下一句“都怪你!”转身飞奔下楼。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身后有人对我翻了个白眼。

阿妈在车子前站着,蹙着眉头,双臂交叠,又喊了几遍。我暗暗笑阿妹又要被罚钱了。果不其然,在阿妹急匆匆跑下楼时,阿妈似笑非笑道:“又罚一百。”(换算成人民币是两毛)我努力按捺内心那几乎要蹦出来的幸灾乐祸,阿妹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般,她梗着脖子道:“不行!我这次才比阿姐慢了五秒钟……不要不要!”阿妈忍不住,终于笑出声来,“这次放过你们姊妹两个,快点上车!”

车子缓缓发动。我靠在车门边,窗外倒退的景物,就像每日播放的电影画面。打开车窗,晨风热情地拍打着我的头发,校服领口被风吹得翻起,却也吹走了昨夜的闷热。

天空泛着青灰色,云层间隐隐透出日出的艳红。远处绵延的小明山上,矗立的佛塔微微闪着金光。路灯还未完全熄灭,街边有几个早起摆摊的小贩在吆喝。车辆三三两两驶过,不高的楼房在沉默,路边蜷缩的流浪狗耷拉着耳朵——这是位于缅甸中部的瓦城,没有大城市仰光的繁荣,却也不是小乡镇。我是一个普通的华裔,这是我上学的寻常清晨。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李老师带着点口音的话语由远及近。教室后方的黑板报,用娟秀的大字刻划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班里埋头看书的学生,穿着校服的背影汇成一片蓝色的海。我坐在座位上,尽可能小声地喘着气。由于刚才的时间太过紧迫,我在踏入教学楼的那一刻直接化身“飞人”,终于踩着上课铃进了教室。只是后劲有点大,心跳依旧在打鼓。身旁的阿莫悄悄地戳了戳我的手臂,极力压制着声音:“喂,阿灵,你个写完数学作业呢,借我写一哈呗。”我的余光能看到她朝我抛着“媚眼”,头也不抬:“自己写。”

耳旁传来不死心的声音:“求求你啦,放学后我请你吃laphet thoke(茶叶拌豆,缅甸特色咸豆小吃)。”我抬头,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坚定地冲她摇了摇头,嘴里吐出一句:“Don't even try。”忽略了身旁恼羞成怒的缅文骂声,又专心地把视线放到书上。

这里是我每天上课的缅甸华文学校。作为华裔,学习汉语是必不可少的,缅语也不能落下,还要学习英语,不与国际脱轨。而缅文学校的上课时间又是早上九点到三点半,为了不撞时间,只得将中文课程穿插在夹缝的清晨与下午。也就是说,我们华裔在上学日从早到晚,几乎无休。我转头环视班里一圈,绝大多数同学眼底下的乌黑一片,仿佛有了原因。

听久了,我的眼皮不知不觉有些沉重,李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幻化成催眠曲。我撑着眼皮,看到前排的阿明用书挡着脸,一动不动;后排的美玲一手撑脸,时不时往下“点头”,铅笔在草稿纸上乱画,似乎在勉强保持清醒。

仿佛经历了百年,悦耳的下课铃终于响起。我二话不说,趴在桌上补觉,却感觉到胳膊被人摇晃。我侧过头,阿莫一脸委屈:“大学霸求你了嘛,我真的不会啊……”

我没好气地想怼她一句,忽然灵机一动,笑嘻嘻道:“哎呀,那些缅甸人不是说我们汉人个个都是数学天才吗,怎么这会儿不是啦?”

阿莫一怔,放开手,郁闷地托着脸:“别说了,我在缅文学校还真这么被人说过。那个小组作业,那些老缅居然要我把数学计算部分全包了!还说什么‘华人数学最好啦……’给我气死了!哎呀,你就借我一下嘛……”

我渐渐笑不出来,心里涌起一丝心酸,便不逗她了,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耳边传来兴高采烈的欢呼声,我眺望窗外,浮云拨开破晓晨雾,天光大亮。阳光下生活着的,又怎可能都是同一种人呢。

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九点。匆匆忙忙吃了早饭,我换了一身白色上衣和绿色隆基裙,坐车赶去了缅文学校。教室里,黑板上用白色字迹写着浑圆的缅语,直译过来是“她老师是个。”语序颠倒,却不是语病——中文和缅文有语法上的差异。

戴着眼镜的缅文老师踩着平底鞋,走进教室。她脸上均匀地抹着檀娜卡(一种缅甸传统的黄色香木粉),透着淡淡的木香——那是缅甸人最自然的妆容和防晒。上课铃声响起。讲台上,老师用缅语慷慨激昂地讲解着缅甸的历史,那些缅甸英雄的光辉事迹。一些词汇令我生疏,只好悄悄翻看中缅字典。

“同学们,缅甸是你们的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你们要热爱自己的祖国!”老师热血澎湃地挥舞着一只拳头,绿色隆基裙在风中微微摆动。手里翻找着字典的手一顿,我看着她脸上的檀娜卡,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跟着点头。身旁的高勘似乎深受感动,倏地站起身,高声欢呼着。几个缅族同学也纷纷站起身,掌声如雷鸣,班级的氛围顿时被推至高潮。我见状,也忙不迭起身,跟着鼓掌,却怎么都跟不上掌声的节奏。

终于可以坐下了。我悄悄地吐出一口气——我本该为自己所在国的光辉历史感到自豪,应当真正享受这场狂欢;但是刚才的热闹像是一场不真实的幻境,我看得见、触得着,却怎么都融不进去。

老师斜睨了我们一眼,嘲讽一笑:“某些同学哦,仗着自己多会一门语言,就不爱自己的祖国了……也对,毕竟你们,本来就不是这里的。”角落里,几个华裔同学无措地低下头,我紧紧地拽着自己的隆基裙。今天天气很闷,风扇嘎吱嘎吱地响着,明明热得后背出了汗,贴着的布料却那么冷。

再一次抬头,时钟指向四点。眼前的黑板上又是方方正正的汉语。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捧着课本,正讲得起劲,那些文章的思想感情,她似乎能讲上三天三夜。阿莫在一旁撑着脸,表情写满了“生无可恋”。她悄悄凑近我,说道:“说实话,我感觉语文的这些阅读理解,其实是自作多情。”“怎么说?”我目视前方,回她道。

“你有没有看过网上说的,有些还在世的作者,为什么我们从不学他们写的文章?因为会穿帮!作者自己做阅读理解都得不了高分。就比如说有个文章,问作者描写‘蓝色的窗帘’是什么意思,标准答案是表达了作者的忧郁心情!人家作者做了都说离谱,有没有可能那窗帘本来就是蓝色的?这不是自作多情是什么?”

我思考了一下,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悄悄点了点头。阿莫似乎觉得自己的发现聪明极了,瞬间来劲了,化身为讲台上的李老师,嘴巴如决堤般一张一合。

“……而且,我们在缅甸诶,真不知道学这个语文有什么用。”

我内心渐渐升起一丝不妙,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李老师双手抱臂,脸黑如锅底,目光像是要把阿莫穿透。我连忙肘击了身边这个反应迟钝的家伙,阿莫一惊,赶忙闭嘴,低下了头。我内心默默为她默哀。

“阿莫,好讲吗?要不你上来讲?”李老师啼笑皆非道,“告诉老师你在讲什么,那么开心,让全班也开心一下。”

阿莫的身子僵硬了一瞬,硬着头皮站了起来。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被李老师以“不想浪费全班时间”为由,放她坐下了,不过代价是罚抄一篇课文。

“孩子们,我知道你们觉得无聊,但是,一定要好好学语文。即便在缅甸,你们的根还是中国,学好语文就是学好自己祖籍的文化,要时刻铭记自己的祖籍啊……”李老师取下老花眼镜,环视全班,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她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这里穿插一句,李老师是一个中国老师,是个“纯正”的中国人,她不远万里奔赴缅甸,投身于华文教育事业。

我愣住了,手指摩梭着校服,轻轻地点了点头。余光瞥到身旁的阿莫,她低着头,嘴角抿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放学了,终于迎来喘息的时刻,却也是下一个循环往复的预示。我背起书包,瞅了眼阿莫,以往跳脱、口若悬河的她,现在竟然难得安静,眼神迷茫地目视前方。我的内心五味杂陈,却佯装没心没肺的模样,轻轻推了她一把:“快点啊,Sis,我饿死了要回家吃饭。”

“哦……”她心不在焉地回道,手上动作还是慢吞吞的。我不再催促,站着等她。

傍晚的瓦城很美。小贩们都收摊了,空气中煎饼和脆肠混合的油炸香味渐渐消散。没有晌午那般难耐的热气,几阵微风扑面而来,虽仍带着闷气,却也解了心中的不快。晚霞洒在空中,晕染出渐变的红,模糊了地平线的边界。路灯稀稀拉拉地站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小明山,悠扬又渺远,虚幻得有些不真实。

阿莫望着远处闪着微光的佛塔,呢喃道:“阿灵,你说,你以后要去哪里?”很轻很轻,如同幻听。我思考了一下:“不知道,应该是在缅甸读完十二单(高中)就去中国读大学吧。”

“那你读完大学还回来吗?”她转过头来,凝视着我的眼睛,一时间让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肯定回来呀,我们又不是中国人……”

“可我们也不是缅甸的。”阿莫打断道。我怔住了,找不到理由反驳她。“我们生在缅甸,又会中文,可是那些本地老缅说我们是汉人,中国人又说我们是老缅。这算什么,骡子吗?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到底属于哪里吗?”

风停止了,空气变得有些窒息。我伫立在原地,阿莫也不再走动,我凝视回她的眼眸,脑海里回想着之前阿妈告诉我的话,我说:“阿莫,我们是华裔。祖先是中国人,又身在缅甸。我们有两种文化底蕴,这是我们的优势。”

她撇撇嘴:“你怎么也跟李老奶一样爱讲大道理了。”踢走路上的石块,阿莫往前走,“话说得这么好听,你这种大学霸当然是什么大使者,我们这种普通人呢,又能做什么,又能为国家贡献什么。缅甸老师教爱国主义的时候,我有点尴尬,我不知道我该爱哪个国家,怀念哪个故乡。”

我想起今天在缅文课堂上的狂欢,不再反驳,只是默默地跟着她。今天这段回家的路格外长,夕阳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或许,有些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可我们仍需前行,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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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惠灵
惠灵  
爱写故事的10后缅华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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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M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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