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猫记


文/杜得无

 

九楼阳台,十厘米宽的水泥台,是猫的通道,也是“厌猫症”患者李重的噩梦边界。


那两年我习惯夜晚活动,白天萎靡不振,一到晚上就精神,准确说是天擦黑,走大街上看不清人脸了,我体内的多巴胺开始分泌,非得出门干点什么不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有一定道理,我周围就全是些夜猫子,关系没多铁,充其量算是酒肉朋友,作息相近,也方便安排活动。说是活动,无非两样,喝酒打牌。前半夜喝酒,啤的白的两掺,喝醉了吐得厉害,但不大断片。后半夜打牌,小赌,几十块的输赢。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两年零四个月,直到那只白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眼前。

当时它距离我的鼻子只有十五厘米,一只爪子已经抬起,腰背微弓,作势欲扑。但我体内分泌的某种激素刺激了我,就在它将扑未扑之际,我睁开了眼,与它幽蓝的眼睛对视。它肯定被我震慑住了,因为我的眼睛愤怒而阴狠,我看每一只试图靠近我的猫都这么阴狠,这是我多年来练出的本领。在我阴狠的眼睛的注视下,蓝眼白猫退却了,它跳下沙发,轻车熟路地跑到阳台,随即消失掉。这是我离失去鼻子最近的一次。

有只猫时时刻刻觊觎着你的鼻子,这种感觉很不好受。为了排除失去鼻子的风险,我推掉朋友的邀请,不分昼夜地蹲守在客厅,经过几天的侦查,我大体可以判断出白猫的潜行路线。它一定是只灵巧的猫,那样才能通过两家阳台之间只有十厘米宽的水泥平台,而不会从九楼跌落。它也一定是只好奇心很重的猫,不然干不出冒着死亡风险拜访邻居这种事来。对这只好奇心很重的灵巧的蓝眼白猫,我心里有很多计较。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联系下猫的主人。

通过房东高老头,我了解到隔壁搬来一位新租客。“姓秦,女的,年纪跟你差不多,养不养猫不清楚,但看样子不像是会养猫的。”高老头这样对我说。他惯常以貌取人,往往错误百出。像这回,他就把房错租给一位养猫人。高老头也讨厌猫,但和我不一样,他除了讨厌猫还讨厌狗,总之一切会在他的房子里拉屎的动物他都讨厌。好在他知道我是怕猫的,为我联系了隔壁的女租客,女租客说自己不在家,问了我的房号,晚上要和我当面谈。我觉得当面说清楚也挺好,至少得让她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我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怕猫,我是有病。

晚上七点刚过,女租客来拜访我。为了表现出混不吝的姿态,我特意光着膀子,家里卫生也没收拾,鞋架上摆着脏鞋脏袜,玄关前放着四五个黑色垃圾袋,啤酒瓶在墙角摞了半米高,茶几上全是烟头和烟灰。这样的架势摆开,谁见了不怵?怵就对了,我好占据谈判先机。可等我开门看见她的模样,这些我精心布置的东西都显得有点多余。她不是那种雄赳赳气昂昂不拿正眼看人的凶悍泼妇,她是让人看一眼就心神松懈的微笑女神。这不是我夸张,她当时真笑了,露八颗牙齿,挤出两个梨涡,她一笑,我心中的斗志就土崩瓦解了。我原来准备说“要不猫走,要不你走”的,现在我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麻烦您跑一趟,快进来坐。”

她有点拘谨,沙发只坐个边儿,腰背僵硬地挺着,双手紧捏着一只牛皮纸袋,眼神下移,似乎是在筹措言语。“实在对不起,”她说,“我没看管好我的猫,叨扰您了,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不成敬意,请您收下。”我道了声谢,接过糕点放在茶几上,讪笑着说,“不好意思,家里实在是乱。”她笑着摆摆手,掏出手机打了两个字,“我叫秦函,是这样写。”我看完点点头,说,“我叫李重,重庆的重。”

瞧,多么愉快的初次见面,不像是围绕猫的不可调节的交锋,倒像是经人介绍的适龄男女相亲。互换名片,交流各自的家庭情况,谈条件,留下联系方式,然后一起找家餐馆吃饭。乱了,全乱了。事情不该这么发展,但我把握不住,那些冷硬坚决的话语,我实在说不出来。又聊了会儿别的,话题终于回到猫身上。秦函想了想,皱着眉毛问:“说起来,你有那么讨厌猫吗?”她的语气像是在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吃香菜,所以我坚定地点点头。“很讨厌。看见猫我就不自在,害怕,恐慌,有时候严重了,发虚汗,翻白眼,浑身无力,肌肉痉挛。”我说,“就那么讨厌。”

 

秦函问我为什么讨厌猫,我当时没有回答她。我没有明确喜欢的东西,但我明确地知道自己是讨厌猫的。正如前文所言,我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怕猫,我是得了某种疾病。每当我接近猫,或者被猫接近时,我的身体就会产生激烈的反应。它提醒我,远离猫,远离养猫的人。这是我最根本的生活信条。

我也去看过医生,生理心理都看过。大部分医生说我没问题,只有一位心理医生说我有病。他说,你这种病叫做“厌猫症”或者“恨猫症”。英文是“Aelurophobia”。既然你的身体做出了反应,说明心理给予了一定的刺激和暗示。你的问题不在生理,而在心理。他让我回忆从前,从记忆里找寻“厌猫症”的病因。我照做了。

二十年前,我八岁,住在南城外焦家口村。我们家祖传卖豆腐,往上数干了七八代。豆腐坊传到我爸这一代,引进新技术,盖厂房做流水线,几年时间,规模渐大,李大头豆腐名噪一时。卖豆腐的当了老板,挣来的钱用麻袋装。这叫许多人瞧红了眼。想要打垮李大头豆腐的一帮人,和誓要保卫豆腐坊的一伙人(以我爸爸为首),在我懵懂无知的年纪里,展开了激烈的争斗。当然这和我要回忆的事无关,我想偏了。

我八岁那年的夏天,一个顶热的中午,我从被太阳晒得烙脚的场院上跑过,跑去南边田里看迁坟的景象。不料我来得不是时候,大中午墓地里什么人也没有。我远远望见田里堆着刚刨开的新土,土旁边就是坟坑。出于好奇,我壮着胆子走过去,站在坟坑边,抻着脖子往下看。坟坑里陈着一具腐烂的棺材,棺材上支起棚架,搭着几层遮阴网。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棺材,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盛着死人的棺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埋在地下许多年,而又被挖出来的棺材。棺材已经腐烂得不像样子,漆皮脱落,棺材侧面的木板沤得像泥。我那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凑到近处去,摸一摸那棺材的表皮,或者挖开腐烂的木板,看一看里面的东西。可即使在正午,太阳最耀眼的时刻,我也不敢往前一步。就在我忍受不了炎热,将要转身离开时,一只猫跃上棺材,站在棺材盖上,斜着眼看我。这是只头顶一块白的黑猫,毛色黑得发亮。它盯着我,像作为亡者的遣使,出来警告我这个不速之客。我感到后背发凉,没来得及多想,拔起两条沉重的腿,扭头便跑。我跑过田野,跑过街巷,跑到豆腐坊,一头扎在母亲怀里。

母亲穿着白大褂,正在搬豆腐。我冒冒失失闯进来,撞倒了一盘白嫩嫩、热腾腾的豆腐。母亲没有生气,她撇下铁盘子,抱住我的头,问我怎么了。我本没有哭,但听见母亲的问切,眼泪便流出来,止也止不住。这时我听到炮声,出殡的队伍要开始奠祭了。二踢脚震得我耳膜疼,我边哭边对母亲说,“一只猫。”

母亲没听清,凑过来问,“什么?”

我说,“一只猫,在坟地里,棺材上。它瞪着我,我好害怕。”

母亲依然一头雾水,可她得去工作了。我撞倒了一盘豆腐,因此她得多做一盘。

这是我从记忆深处搜刮出来的片段,是唯一可能与“厌猫症”扯上关系的故事。我把这段故事讲给心理医生听,他沉吟许久,断定这就是诱发“厌猫症”的病因。他给我开了七种药,嘱咐我按时吃,一个月后复诊。这药我吃了两天,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疗效,只觉乏,然而又死活睡不着。我觉得药比猫对我的伤害大,何况我已经习惯了远离猫,“带病”生活也不是不能接受。于是我停止服药,也顺带忘掉复诊的事。

 

果然,秦函信守承诺,她的猫再没出现过(顺带一提,她的猫叫“饺子”)。两个月来,我偶尔会惊醒,担心阳台门没有锁好,半夜起来检查,门是锁着的,回屋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那只白猫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虽然它只出现了一次,虽然那一次它只出现了几十秒,但是,一切都起了变化。第一个变化是,我的作息规律改变了。从前昼伏夜出,现在昼出夜伏,终于正常一些。第二个变化是酒喝得少了,每天喝一点,但不至于醉。生平以来第一次,我的生活因猫出现了向好的迹象。

那段时间我和秦函交集不多,偶尔在电梯间或快递站碰见,就打个招呼,最多聊聊房东高老头和他开辟的小菜园。后来我发现秦函也没工作,她一天大多数时候宅在家里,白天悄无声息,夜晚声光绚烂。我有些好奇,好几次跑到阳台,透过窗纱看她屋子里五颜六色的光,听她又说又笑,有时候还唱。这情景不免令人多想,有天我没忍住,发消息问她。她说她是主播,在某平台有几十万粉丝。说完还发了个委屈的表情,补充道:“如果有打扰,一定提醒我。”我说打扰倒是没有,那个点我还没睡,就是好奇,所以来问问。我还问她在哪儿直播,账号叫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想去捧个场。她推了个链接过来,说自己直播风格比较活泼,还有点诡异,希望我不要代入到现实中。她说她现实中还是比较温柔的,说完这些,她发了个捂脸笑哭的表情。

当天晚上,朋友打电话喊我喝酒,我推了,专等着秦函直播。七点五十九分,秦函开播了。我应该是第一个进入直播间的,为表存在感,刷了个五百二的跑车。秦函可能也没想到一开播就有人送这么大的礼物,赶忙道谢,见是新粉丝,还特意给拉了波关注。开播不到十分钟,直播间人数多起来,眼瞧着突破了五百,我就打开电视看球赛,一边看球一边看秦函,两边都不耽误。秦函的直播风格确实如她所说,活泼,主要是话多,跟粉丝连线聊天,什么都能聊点,跟别的主播连线,呛起来一点也不示弱,不说是妙语连珠吧,也有点牙尖嘴利那意思。她不光能说,还能跳能唱,主要是唱,跳起来不好看,身子僵硬,看起来不美观,唱得好听,粉丝点歌,基本都能唱,音色甜美,调子也对。至于说诡异,我倒没看出来,可能这是秦函调侃自己的方式。我一直守到秦函下播,看了眼时间,十二点刚过,四个小时,够看两部电影了,倒也神奇,我没觉得无聊,竟也这么看下来了。关了电视,打算去洗澡,秦函给我发消息,问刚开播那个跑车是不是我送的。我说是,她就发了串语音,概括起来是不想让我破费,愿意退我一半,以后能来看就挺好,花钱倒不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让她早休息,退钱倒不用,娱乐消费,正常支出,也不多,当给她捧场。结束聊天,我洗漱睡觉,临睡前还想,秦函就与我两门之隔,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兴许在卸妆,也兴许出门去了。我不知道,我选择睡觉。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看秦函直播,礼物倒没怎么刷,毕竟两三年无所事事,一直靠父母接济,手头不宽裕。她周日休息,晚上不开播,她休息我也休息,出去喝酒打牌,回来时还特意在秦函门前站一站,不为别的,我想知道后半夜她睡了没。站了几次,她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令我感到莫名愉快,回到家里,很快便能睡去。除了线上,我和秦函线下的接触也多了。在电梯里碰见,不再是打个招呼就彼此沉默,而是有很多话聊。主要围绕直播,聊几个有趣的互动方式,或者吐槽粉丝和其他主播。一两个月过去,我和秦函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秦函有很多爱好,养猫不算,她还喜欢画画和做甜点。她第二次来我家时,送给我一本书、一幅画和一袋小蛋糕,书是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画是她临摹梵高的向日葵,我明白她送我这些礼物的深意,大概就是让我好好生活,尽量积极一点。但她不知道,我是个病人,让病人积极起来是很难的,何况,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很积极了,至少比以前要强得多。接受了太多秦函的小礼物,我心里过意不去,经过慎重考虑,我打算请她吃顿饭。找了个合适的时间,给她发了消息,用的是问询的语气,她要是不乐意,拒绝起来也不失情面。可她很爽快地答应了,问我几点,我说五点,在云都饭店。

和秦函接触多了,会发现她是个很健谈的人。当然这可能和她的工作有关,四个小时,不能冷场,总得有话题聊,一般人做不到这个。秦函告诉我,她今年二十七,大学毕业后考了两年研,都失利了。后来去广州工作,干了两年不满意,回到老家来,研究着搞直播。她说她是那种很有天赋的主播,起步很快,做得很顺利。还不到一年,她已经攒下买房钱。还不够,秦函说,她正在攒装修的钱,还得更努力一些。

相比于她,我无疑是失败的那个。不单是工作,什么方面我都不如她。一顿饭的工夫,我没说几句完整的话。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听,而秦函正缺一个倾听者。吃完饭,我们走路回去。云都饭店离我们小区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她特意看了看表,说能赶在八点之前回家。

在路上,秦函突然很严肃地问我。

“李重,你为什么讨厌猫?”她盯着我的眼睛,我一时竟挪不开。

“实话告诉你,我有病。”我说,“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厌猫症’,基本没治。”

秦函听完一愣,“还有这种病?”

“我也没听说过,医生说有。”我打开手机,给她看“厌猫症”的英文,“Aelurophobia”。“应该假不了。”我说。

秦函点点头,半晌不说话。我倒来了兴致,和她讲起二十年来,我与猫的故事。真正的猫,和我概念中的“猫”,已然不是同一种东西。我认为的“猫”,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是我生命中的宿敌。它的身体架构和习性,我都很了解。为了远离猫的迫害,二十年来我吃尽了苦头,练就了一身本领。

秦函听到这儿就笑,她问我:“在我来之前,你隔壁难道没住过养猫的人吗?”

“当然住过,”我说,“第一个住我隔壁的养猫人,我不大记得了。我只记得他养了一只白猫。不到两个月,他就搬走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年前搬走的小潘,他养了一只阴阳脸的怪猫,你愿意听听吗?”

秦函点点头,“你说。”

我清清嗓子,回想小潘和他的猫。小潘是我很难忘记的人。一年来,我只要提起他的名字,脑中就能清晰地浮现他的脸。他是个特别的年轻人。

“小潘长得很壮,像块大石头。他方方的脸,古铜色的皮肤,短短的头发,精神利落,粗眉毛大眼睛,塌鼻子大嘴,说话嗡嗡的,嗓子像肉喇叭低音炮。”我说着说着笑了,秦函听着也乐。“他姓潘,叫什么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师范学院的学生,就因为学校不让养猫,这才搬出来住。高老头看他是学生,又懂事,房租要得少,一年也没涨。小潘话不多,但很热情。出来进去,但凡碰见了,总要给我打声招呼。一来二去,我俩就熟了。他说他养了只猫,要抱给我看看。我听了发怵,给他讲了我的情况。小潘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为了不让猫来骚扰我,他直接把阳台锁上了,晾衣服都去楼下。我很欣慰。可是半年后,我还是见到了他的猫。

“那只猫长得极丑,斑斑驳驳的毛色,绿眼睛,白爪子,半黑半黄的阴阳脸,尾巴末梢有一块黑。我那天在阳台晾衣服,那只猫就躲在散尾葵后边儿,伏在地上,作势要偷袭我。我一回头,看见了猫,身体登时僵了。说不出话,也挪不动腿。那只猫就围着我转,一圈一圈,转了四五圈,它转完圈,跳到阳台上,沿着那条水泥台回去了。它走后过了七八分钟,我才缓过劲儿来,用尽全力拔起腿,走进客厅,倒在沙发上。我那时已经吓坏了,汗出了一身子,脸发白,嘴唇发紫,眼看就要昏厥。可我还是挺了过来。有了这一次,我彻底恼了。我找到小潘,劈头盖脸骂一通。他很委屈,又很内疚,一声声李哥叫着。我那时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赶走他。”

秦函问:“所以你把他赶走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继续讲小潘的故事。

“后来,小潘与我的交集少了,与我有交集的是他的猫。小潘锁住阳台,锁住窗户,出门前再把猫锁在卧室里,最后把房门锁住。这样的铜墙铁壁,小潘声称连苍蝇都无法从屋里飞出来。可是像我刚才说的,他的猫是一只怪猫。即使在这样的壁垒中,那只猫也能跑出来,沿着水泥台走到我家阳台上,隔着玻璃门与我对视。就这样,漫长的夏天过去,到了秋天。小潘的猫日复一日,每天来与我作伴。我尽量不去看它,也不去管它。小潘回来的时候,它也会回去。”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到了楼下。今晚的月色很好,我可以清晰地看到秦函的脸。她的脖子很修长,极美,白瓷似的。我讲到这儿就停下,看着秦函。她想了想,问我:“所以你把小潘赶走了吗?”

我说,“没有。他是自己走的。”

“为什么?”

“他的猫死了。”我说,“有一天,他把猫放在背包里,带去学校。猫悄无声息地从背包里钻出来,落在马路上。一辆车突然驶过来,把猫轧死了。”我看了看秦函,她听了很悲伤。

“可怜的猫咪。”她说。

 

说来也怪,秦函刚搬来那天,猫就来访我,像信使似的,向我报告秦函到来的消息。自那以后,六个月间,我再没有见过她的猫。我想秦函一定做了什么预防措施,以保护我不受猫的迫害。她是那种细心的人,我看得出来。

十月的一天,秦函的粉丝突破百万,她很高兴,要请我吃饭。不去外面,就在我家吃。点外卖,叫的粤菜,还有小龙虾和奶茶。她和我聊起她的学生时代,初恋以及之后的几任男朋友。她问起我,我便谈起大学的初恋,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喜欢惠特曼的诗和卡佛的小说。我们谈了一年半,后期处得不太舒服,也没什么特别原因,从哈尔滨旅游回来,冷战几天,很自然地分手了。她的微信我还留着,上个月见她发朋友圈,跟未婚夫去香港旅游,又是西餐又是游艇,应该过得很幸福。我发自真心地祝福她。跟初恋分手后我还谈过几个,时间都不长,其中有个唱摇滚的,特别喜欢猫,家里养了六只布偶,三只英短,两只狸花,她邀请我去她家过夜,隔着好远我就嗅到猫味儿,问过她家情况,仓惶逃走,第二天就提了分手。我的感情史比较简单,把稍微有趣的一说,剩下的都是青春的残骸,不值一提。倒是秦函的感情史比较有意思,每一任男朋友都有个性,也有怪癖。其中有个文艺青年,热爱写作,发表过几篇小说,并不出名,他的怪癖是洗手,一天要洗上百遍,为此还专门买了四五条擦手的毛巾。平常爱洗手就罢了,做爱的时候也洗手,做前洗,做后洗,就连做爱中也要去几趟洗手间。秦函说,本来兴致勃勃,等他去趟洗手间,拎着一双湿手回来,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其实爱情也没多么高尚,总得顾及下半身的感受。脱离性爱谈爱情,那是耍流氓。当然这里面有个谁先谁后的问题,是爱情在先,性爱在后,还是性爱在先爱情在后,我也不确定,可能有两条路,都通往一个地方。我和秦函选择了相对简单的一条路,先有性爱,再谈爱情,其实爱情不谈也行,我俩都不是特别严谨讲究的那种人,重要的是先睡,睡完再考虑别的。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三次,做的时候,她用指甲狠狠抠我的背,有点像猫。我们每做完一次就沉默下来,盯着天花板,各想各的事。兴致来了,就再次滚到一起。第三次做完,天也快亮了,秦函喝了一气凉水,拎着衣服和鞋,光脚出门,回家睡觉去了。她走的时候一句话没撂,于是我知道,今晚只是激情作案,后续怎么着,还说不好。那晚之后我俩有好几天没见面,晚上直播间互动,刷礼物她也没反应。我摸不准她的意思,只能按兵不动,等她来找我。又过了几天,她背着猫出现在我家门口,说是要去宠物医院给猫做绝育,问我去不去。我没说话,她就冲我摆摆手,转身离去。我不觉得她在挑衅,那样太幼稚,也没必要。她可能发现了问题的关键,那激情的一夜肯定改变了一些东西。我猜得没错,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她来找我,喝酒聊天,但没做。我俩聊了很多,围绕生活中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唯独没有提猫,提猫太敏感了,这个时候不应该提猫,或许以后也不该提。但谁知道呢,有些选择是无法躲避的,它就挡在那里,你非得面对它不可。

就这样秋天过去,到了十二月,有一天我发现秦函消失了,微信联系不上,家门锁了,好几天没开直播,消失得很彻底。我以为她悄无声息退租了,可高老头说没有,他那里还压着秦函的三个月租金呢。她去哪儿了?我没有资格过问她的生活,我只能等她回来。过了半个月,秦函回来了,她没回家,先来找我。她没化妆,脸色发黄,额头腮边爆了几个痘,看起来很憔悴。我问她怎么了。她不看我,看着阳台说,“饺子死了。”

我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说,“我带饺子回我爸妈家,我爸也不喜欢猫。有一天我出门,回来没看见饺子。我问我妈,饺子呢?我爸说,饺子从阳台上摔下去了,楼层不高,饺子没摔死,但是跑错了方向,一不小心,被小区的垃圾车轧死了。”

“你节哀。”我只能说出这句话。

秦函点点头,说,“都说猫有九条命,我看未必,有时候车开过来,轧过去,九条命一齐没了。可怜的饺子。”

那天晚上秦函没回家,跟我睡一起。九层暖气不太热,屋里有点冷。秦函和我在被窝里依偎着,两个人互相取暖。秦函兴致不高,我们聊得不多。深夜,我趴在她身上蠕动,这场可有可无的性爱中途,秦函突然说,“饺子是我爸害死的。”我一愣,脑海里闪过一双湿手,紧接着是两只碧蓝的眼睛,下面瞬间软了。我从她身上下来,躺好,抽张纸巾擦脑门上的汗,讪讪地问:“为什么这样说?”她过了好久才回答,“我爸不喜欢猫,和你一样,但他没有‘厌猫症’,他就是纯粹讨厌猫。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狸花猫,我爸看见了,就把猫扔进水缸里淹死了。饺子也是他害死的,一定是。”

她说着就哭了,背过身去擦眼泪。我突然想对秦函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其实我想改变一下故事的结尾,关于小潘和他的猫。”我对秦函说,“小潘那天并没有带着猫去学校,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把猫锁在家里。那天,猫一如既往,沿着水泥台走过来,蹲在玻璃门后面看我。这一次我没有躲避它。它盯着我,我也盯着它。我们彼此打量,相互试探,像两个角斗士,寻找对方的破绽。最终,我选择打开玻璃门,让猫进来。猫一时竟不敢进,我拿肉诱惑它。它跑过来吃肉的时候,我用不透气的胶皮袋子将它捉住,用绳子紧紧扎住袋口,四个小时后,我确定猫死了,就把阳台那株散尾葵挖出来,把猫的尸体埋在大花盆里,再把散尾葵栽回去。可不久之后,猫的臭味散发出来,很浓烈,薄薄的一层土遮掩不住。于是我借口摘把辣子吃,从高老头那里借来菜园的钥匙,当天晚上,我把猫尸挖出来,埋在了高老头的菜园子里。奇怪的是,在这样一场复杂缜密的杀猫行动中,我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头不痛,眼不花,精神极其振奋,四肢格外有力。我觉得这是我的天性,杀猫,是‘厌猫症’患者不得不做的事。”

我讲完故事的第二个结尾,秦函没有说话。她不再哭,身体却慢慢远离我,冷气钻进被子,把我们隔绝开。当然,隔绝我们的不止冷气,还有难以坦白的东西,它卡在喉咙以及肺腑,让言语难以倾吐,几近窒息。我倒觉得这是个美妙的夜晚,猫患已除,大吉大利,或许以后还会有猫来袭,可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不必忧虑。我关了灯,准备睡觉,睡前想到秦函,她蜷缩着身体,不知是否睡去。如果今夜有梦,我的梦一定是美好愉快的,秦函会梦到什么呢?我不知道,或许是猫,或许是更可怕的东西。

责任编辑:梅不谈

本文选载自《作家天地》20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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