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死了会因为脱水而皱缩,上嘴唇会包不住牙齿,听起来很可怖。
小时候跟奶奶学习缝沙包,用些剩下的布料,奶奶每次都把各式各样不同花色的碎布摊开在床上,让溪溪自己选布。
溪溪倚在床边想象六面的搭配,“这个吧。”啃着一只手指扭着身子,另一只手指着一块深红波点,不到十岁的她要面临这样的时尚挑战总得花个小十分钟,奶奶倒也不急,将这块形状不均匀却刚好够剪成正方形的布从竞争激烈的“布池”中挑出来。溪溪磨蹭着又选了两块,墨绿色条纹和深棕色条纹,奶奶见她实在为难,就顺手接下了这个难题,另外选了三块,蛋黄色波点、淡粉格纹和纯色藏蓝。如今看来完全不符合颜色搭配的逻辑,但记忆中的刚诞生的沙包就是如此缤纷的,只是在溪溪和小伙伴的手中,随着沾染的尘土越来越厚,沙包的颜色也不再艳丽突兀,这是漏绿豆的预兆。
此刻看着眼前这锅寡淡绿豆粥,溪溪就想煮碗有滋有味的泡面吃,打一个鸡蛋,撒上火腿片,放假回家后经常这样吃,爸爸就会说:“怎么就喜欢吃没营养的泡面?”
“因为想吃点有滋味的。”她用筷子搅散锅中的面饼回答道。
想到爸爸之前提起:“你小学放学去奶奶家的时候,就给煮泡面吃,你表弟去就正儿八经地炒菜做饭。”溪溪诧异,难道那时真是够迟钝?完全没往这方面想,只记得奶奶笑着说:“喜欢吃方便面啊。”或许奶奶也没想到爸爸会想这么多,溪溪倒不是替奶奶找借口,怀疑是那时候挑食,方便面小孩喜欢吃又易做。
弟弟的口味和溪溪确实很相似,但在记忆中也从未注意吃喜欢的饭菜时是否有弟弟在场,只记得那时候馋路边推车卖的炸鸡柳,奶奶知道后,也是那样看着溪溪笑说:“今天爷爷炸鸡柳吃。”结果炸出来发现是方杆竹签子插着的一整根橙黄色的巨大鸡柳,不是溪溪在小摊上吃的那种一条一条的,她不爱吃这种,更不愿辜负奶奶的笑脸,也不记得这时弟弟在不在场了。唯一记得弟弟在场的几次都是奶奶让爷爷带着去买辣条,结果奶奶也喜欢上了,溪溪惊喜极了,原来大人也会喜欢吃这些,突然和大人的世界有了一条相通的管道,在管道里和奶奶窝着身子,偷偷交流到底哪一种辣条最好吃,为了维系这条管道,溪溪毫不吝啬地喂自己大人世界的好友吃各式各样的辣条,也只有这位好友会称呼溪溪为“大溪”。
缝沙包大概也是这条秘密管道的一项活动,在溪溪的记忆中,奶奶只教过她一人。奶奶的剪刀又大又沉,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辉,过去一度以为那真是一把黄金铸成的剪刀,将本不具价值的碎布修成合适的正方形,溪溪迫不及待想自己动手,奶奶从缝纫机的抽屉中掏出一把小剪刀,把修剪好的方布给溪溪作为模板,一块叠一块对照着剪。奶奶的身躯被窗户引入的阳光镶了一圈金边,自打溪溪有记忆以来,奶奶一直是这般模样,微胖高个,一头乌黑齐耳短发,因为皮肤逐渐松弛而产生的皱纹和软绵绵的下巴肉。溪溪时常思考,年轻时候的奶奶是什么样子,记得看过一张照片,镜头的主角是一位扎着齐腰的马尾,活力十足、纤细挺拔的少女,旺盛的生命力足以穿透这张照片单调的黑白,斑斓映入溪溪眼底,和平时所见的奶奶完全不同。奶奶告诉溪溪这是她年轻的时候,那时候还没得糖尿病。溪溪倒是想一头钻入这充满魔力的照片中一探究竟,自然是无能为力,于是投入那金黄日光中与奶奶一同修剪这重新被赋予价值的方布。
六块大小一致的方布板正地躺在祖孙俩中间,随后奶奶开始穿针引线,对于这六块碎布,奶奶手中正在用口水把分叉抿掉的细线,是它们的命运之绳。奶奶缝了一边,剩下的指导溪溪缝。刚刚与这具身体合作了不到十年,溪溪拙笨的手腕左弯右勾,每一针间隙忽大忽小,倔强着要坚持自己缝完,只是需要奶奶补缝一圈,奶奶的双手带动着胳膊以沙包为中心起舞,一步一步踩出笔直均匀的针眼。留下一条未缝合的边,把这新诞生的布兜兜从这边翻出来,这样祖孙俩蜿蜒交错和相伴重叠的痕迹就被隐匿到沙包的内部,装上一小把绿豆,缝合最后一边就大功告成了。
在疾跑的除了当年的针线,还有时间,被修剪的除了当年的碎布,还有记忆。
虽然已经大三了,或许因为一直住校,在家的时间短,溪溪房间装修风格和大部分物品的摆放仍是当年的儿童风格,翠绿色的墙漆,洁白的壁橱门上画着一个抱着心爱狗狗的米奇,床放置在房间中间,床头紧贴的那面墙上固定了几层书架,站在床上便能看到最上面的两层,其中一半还都是十岁左右看的书,那时候看的书印象都很深,有的甚至连具体的描写都记得。最上面一层书架正中间有一本蓝色的儿童读物《馋嘴猫唐豆》,这书镌刻在溪溪大脑中连内容都不止,更有当时和奶奶一起读的场景,祖孙二人肩膀靠在一起,身体斜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这是为了避免被奶奶那像蟹钳一样的大母脚趾偷袭,毫无防备的溪溪被夹得龇牙咧嘴不知道多少次。奶奶一边念书中对主人公吃麻辣烫流鼻涕的描写:“呲溜呲溜,嘛哒嘛哒……”一边发出老式摩托车发动一般的笑声,溪溪对着天花板也“咯咯”笑到肚子疼。如今回忆起来,溪溪恍然发现,当时那么小的年纪似乎也预想到未来这个场景绝不会重现,一边发生,一边消失。
长大一些就不愿再在奶奶家睡觉了,大学之后奶奶家也搬到了离溪溪家更近的小区,溪溪因此在放假时更频繁地去奶奶家看望,爷爷仍然会带她去买辣条,但分享给奶奶时,她就不吃了,奶奶有心事,过去那管道似乎被缝上了。姑姑给奶奶也配了触屏手机,但奶奶不会打字,溪溪奇怪:奶奶明明是老师,既能教数学,又能教语文,怎么不会用键盘打字呢?不过又能理解,新科技带着“新”字总让人畏惧,长大了的溪溪尚不会玩许多十岁左右小孩的玩具,整整隔了一代的老一辈怎能轻易接受这些复杂的科技呢?好在奶奶很会打视频,主动给溪溪打过很多次,接通时奶奶要么坐在沙发上,要么平躺在床上用手机将天花板隔开,喊道:“大溪,大溪。”溪溪在外地上学看到锦鲤和烟花都会给奶奶分享,奶奶大概不知道怎么回复,但一定看到了,随后居然给溪溪转发了好几条老年短视频。
那天在广东马路边望见个临时搭成的戏台子,大概是唱的粤剧?想到奶奶喜欢看戏曲,但溪溪不喜欢,所以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戏,过去奶奶看到精彩的戏曲,会兴奋地给溪溪介绍,溪溪一点都听不懂,却又不想消了奶奶的兴致,只得应和着,如今想要听懂,四下问朋友,却无人知晓,幻想着日后推着轮椅也要带奶奶来广东看看这路边的戏,让她念叨这到底是什么戏腔,不过终究是幻想。
那时认真学会了缝沙包,和楼下邻居小伙伴扔着玩,没几天就要漏绿豆,奶奶缝的总比溪溪缝的要耐摔,但终究逃不过一漏,只是能玩很久。
漏了就缝新的,当初接连缝了好几个,可如今溪溪居然忘了最后那条边是怎么缝的,直接缝上也不是不可,不过那弯曲的痕迹必定会裸露在沙包外面。一颗颗活泼的绿豆的跳进五颜六色的碎布拼接成的小布兜,沉甸甸的却不知道如何完美地收尾。
人老了在床上无能为力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感觉,溪溪后来尝试想象过,盯着同样的天花板,是回忆更多一些还是畅想未来更多一些?无聊的时候会对着空气唱两句戏吗?仍会反复咀嚼过去自己说过的或是别人说过的话吗?会想象参加子孙婚礼的场景吗?会害怕活不到子孙成家立业吗?会想念自己的父母吗?会害怕未来吗?会恐惧死亡吗?溪溪悲从中来,她贫瘠的履历和狭隘的想象使她仅能想到这些,答案也无从知晓,只记得奶奶确实说过害怕见不到溪溪结婚。
那天在学校图书馆外,爸爸打来视频,让溪溪再看一眼。她一时忘了之前听说的,人死后嘴唇干缩露齿的传闻,也没觉得可怖,奶奶和平常视频里的没什么两样,平躺着,手机隔开天花板,只是耳机里居然没人喊大溪。
奶奶家的房子空了出来,曾经的沙包早已不知丢到哪里。那天溪溪路过,摸出钥匙上去坐了一会,家具都还在,像往常一样看了半下午电视,临走时走向供桌拜三拜,照片中奶奶又变回闪耀的黑白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