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一棵树,关于远山,关于人与人的大同小异。
阿宏,好久不见。
今年春天,我总是想起一棵树。
小镇外的山顶上有片森林,林中没有田地和人家,只有几条积着落叶的小径和茂盛的松柏,向县城的方向绵延而去。那棵树就长在森林边缘,粗壮,高大,但歪着身子,像佝偻的老人在眺望什么。树的面前没有树了,只有片空旷的岩石地,长着野花野草,空地边缘就是断崖,因此这地方视野很广阔,爬到树上后,天空大地,群山江水,一览无余。虽然长在松柏林外,但它既不是松树也不是柏树,因为它会开花,花瓣小而白,气味很怪,有人会觉得臭,但我总觉得那股气味很让人安宁,所以常常去那里睡觉。
我是需要独处来积蓄能量的人,回到四川后,辗转生活过好几个地方,每到一处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找个无人打扰的秘密角落,当然,最好是没有天花板的地方。按理说,相比城市,老家人烟稀少,去处应该更多,但实际上老家可以躲避的地方很少。和城市不同,乡村是草木的世界,人走在其中,反而扎眼,如果不巧被其他人看见,第二天街坊邻居都会知道你有床不睡跑去山里躺着,还以为你中了邪。歪脖子树所在的山顶只有一条小路可走,乡下的老人不好上去,离人家和田地也远,因此罕有人迹。刚回老家时,我人生地不熟,喜欢一个人漫山遍野跑,误打误撞去过几次后,那里便成了我的角落。
我少年时的许多幻想都和这棵树有关。
我在那里见到过一只乌鸦。它从森林里飞出来,并不怕人,停在树枝上盯着我。老家麻雀多,斑鸠也多,但乌鸦不常见,所以我想着,也许它是个流浪者,和我一样无家可归,飞了很远才走到这里。我生怕惊走它,动作很轻地爬下树,把随身带的饼干碾碎,洒在地上,向它示意。它看见了,但似乎不感兴趣,仍望着远处,片刻后又飞进了森林里。后来我们还遇见过几次,它照旧在森林边缘停留,片刻后飞回。我确信它也看到了我,但我不再打扰它,我们形成了一种默契。因为它,我每次去也多了点期待。但后来它不再出现了。除了可惜,我心里有更多好奇:森林是它的家还是暂居地呢?它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它在看什么?它去了哪里?它这样一直飞,会飞到哪里呢?这么远的路,它会不会累,会不会孤独?它还会遇见谁?这些幻想连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故事,一个比现实更有意思的世界。后来我试过写出来,但远远没有幻想里精彩。
还有火焰。树前的岩石地只有稀疏的野花野草,是放火的好地方,但只能放小火。到林子里捡些落叶,堆成小山,就可以烧了。无论哪个季节,山顶永远有风,我背着风蹲下,点燃树叶,等火苗蔓延开了,又起身走开。火苗在风里摇曳着,忽然就炸成一团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我蹲在旁边,脸被烤得很烫,心里却很轻松。回到小镇是因为父母分开,需要独处是因为我难以面对陌生的环境和一个人的未来,四处寻找是因为我总是不安,又没有哪里能为我提供安全感。但盯着火焰出神时,内心的杂乱好像也被烧净,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火焰的温度,让我真真切切感觉到平静。
那种平静也只在那里有过。躺在树上时,没有老师和作业,没有动荡的家庭,甚至也没有开心和不开心,只有天空、大地、阳光、飞鸟、许多形状的风、平缓的江水、向外界蜿蜒的公路。闭上眼,听着山林里的各种声音,还能看到更多的风景。有时世界很大,你躺在树上,也成了树的一部分、森林的一部分、大地的一部分,把自己想象成植物,就会感到你的根系深藏土壤之下,正向四面八方蔓延,向无边无际的世界生长。有时世界又很小,一片叶子落在脸上,触觉的惊醒也唤醒了其他感官,你会感到一切事物的脉络都变得更加清晰,身体也变得更大、更轻盈,好像躺在云层,而世界成了一粒很小的种子,正在心中静静漂浮。
我在小镇上生活的时间其实不长。2008年回到老家后,我一直无人照管,心里也不安,自暴自弃,没有好好念书,后来离开过学校两次,一次去了宁夏,整天在街上晃荡,一次去了广东,在厂房里埋头打螺丝,再回四川,已经十五岁,草草读完初三,就离开家去了县城。除了老人,这棵树算是我在老家为数不多的惦念了。后来朋友给我分享《我与地坛》,说想去北京看看,我读完,想起的自然是那个山顶。我也在那里想过很多。想离开大山,拥有自己的人生;想奋力地去做一个纯粹的人;想把所有朋友都留在生命里;想赚钱,想写作,想爱,想认识所有人,体验所有生活……更多时候,想的是“家”和“死”。
那几年里,只有一次,我在山顶遇见了另一个人。
我认识这个人。我家的远房亲戚,算是堂哥,人很清瘦,戴着眼镜,有种沉着的气质。他爸妈感情很好,在广州经营一家小超市,他留在老家念书,由他爷爷独自照管。我第一次见到他,是春节时的家族聚会,众人起哄,让他父亲敬酒,那个憨厚的男人有些害羞地站起来,生硬地说了些场面话,众人哄笑起来,他坐在父亲身边,面无表情。在学校,他是我的反面,我打架逃课,抽烟喝酒,朋友很多,他老实本分,成绩优异,独来独往。他活得很“正确”,并不像是需要躲避什么的人,所以在山顶见到他时,我有些意外。
我爬上山顶时,他正坐在树上,戴着耳机,手边立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属于我的地方突然多了个人,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去,他却看到了我,也愣了愣。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我们尴尬地打完招呼后,他立刻跳下树,说刚好准备走了。我心里松了口气,却不知怎么想的,问他来这儿干嘛。他想想说,没事做。我没回答。他家离这里六公里,要走很远,不太可能散步散到山顶来。他离开后,我才想到,我没来的时候,也有另一个人像我一样,一步步爬到山顶,坐在树上,在风里沉默着,或幻想,或自言自语。他会想些什么呢?
我猜不到。但我好像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境。
我们后来自然也见过面,但谁都没提过那棵树。各自的处境,都埋在了心里。因为这件事,每年春节回家,我总会留意他的消息。我以为他会一帆风顺地在既定轨道里长大,但并没有。他高考成绩不错,但没有去念。家里人不理解,他似乎也不需要家里的理解,买了张车票,揣着一千块钱,独自去了成都。在成都的几年里,他爸妈离了婚,他也一直没有回来。二十三岁,他和一个云南女孩结了婚,为了赚钱,去工地做过捞钻头的“水鬼”。二十五岁,他跳出工地,改行做汽车销售,这一年他父亲去世,他回老家办了葬礼,母亲没有回来。同年,他女儿出生了,他给女儿取了小名,叫“一一”。唐一一。
他告诉我,就是因为那部电影。家很复杂,人也很复杂,简单的东西不多,所以取这个名字。我是在他父亲葬礼上再见到他的,他胖了,也活泼了很多,不再像从前那么平静、沉默寡言。我们加了微信,但从不联系。后来买车时,我联系他,他开车带我转了不少地方。似乎是因为那棵树的原因,我们见面时也丝毫不生分。他向我讲起辍学后的经历。刚来成都时,他住在把三居室分成六个房间的隔断房里,一张床,一个书桌,六七平方米的空间,每月四百。他父亲并不是一个憨厚的人,母亲也并不贤淑,他逃离了家庭,但仍然不安,觉得一切都很虚伪。他夜里上班,在兰桂坊做酒吧营销,每晚和不同的女孩喝到烂醉,凌晨四五点,摇摇晃晃地回家,看着窗外的城市浮起晨光,闭上眼昏睡过去。没有烂醉的夜里,他会和同事们打牌,输完钱就看别人打。同事们的赌注越压越大,有人输完就跑,有人欠下几十万的网贷,有人在枕头下常备一把刀。他们十八九岁,心里有许多梦想,但他们是城市的阴影。他说那是他最怀念的日子,没有人是假的,每个人都直面欲望,有血有肉。
那个云南女孩,也是那时候认识的。他很爱她,带着感恩的爱。他回到正常生活里,跟着亲戚做工地小工,两百一天,女孩没有嫌弃他。他们从各自的隔断房搬出来,住进老小区的套一里,养了一只狸花猫。因为对家庭的恐惧,他们那时都没想过结婚,存下钱就去旅行。女孩喜欢海,他们去了厦门和青岛,他们第一次坐飞机,赶凌晨的特价票,一夜没睡,却紧张到精神亢奋。他喜欢看山,还去过川西和西藏。他们一起走了很多路,爬了很多山,他却越来越胖。她还是没有嫌弃他。她是个有生活才华的人,热衷于装修出租屋,买过很多玩偶和饰件,它们经常失踪,又经常在某个角落出现,唤醒一些平淡日子的回忆。她说过日子就是往生活里一件一件地填东西,像修房子。他们在那个老房子里住了很多年,偶尔以寻找失踪玩偶为乐,但仍然不知道还有多少被遗忘在暗处。那些惊喜总有一天会自己跑出来。
聊到最后,我当真感受到命运的奇妙——我一直觉得,他的轨迹才是我该走的那条路。但现在我们反而像彼此的影子。
在老家那几年,我一直晃荡着,虽然心野了,但最后还是回到学校混起日子。十六岁,我离开小镇,去县城读高中,有了新的生活,自然也有了新的角落,偶尔回老家,也很少专门再到那个山顶去了。我的神经衰弱和严重的失眠,也是那时候开始的,中间断断续续好过,但总会在某天又忽然降临,以至于我只能把它当作老朋友对待。对抗失眠从此成了我生活里的一项基本工作,就像与人交往、经营生活、好好长大一样。失眠是一种清醒的痛苦,所以那时候我无比渴望一种冒着热气的生活,它是朦胧的,没有具体的形象和方式,只要冒着热气就好,虽然热气往往会带走氧气,让脑子没那么清爽,但一定会有种能将你包裹起来的安全感,我就可以躲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
我寄希望于写作,这是最好的手段,还能将少年时的那些幻想变成现实。但写作显然不是生活的解药,于我最大的益处,是明白了命运的大同小异。我想每个人都一样,试着在无常的生活里寻找一个锚点,没有这个锚点,日子就算不会随波逐流,也会不受控制。我一直以为写作是我的锚点,到现在才明白,写作其实是那个寻找锚点的方式,和过程。
也寄希望于人,或者说是人群。十九岁高中毕业,来到成都,本想彻底离开学校,但又想认识更多人,走进更多的人群,体验更多的生活,所以我还是留在了学校。因为常年失眠,我的精力很有限,留在学校就可以暂时不为生活所累,花更多时间去体验。但这显然也不是解药。认识很多朋友,尝试很多职业,去很多城市,所能建立的,依然是脆弱的连接。每当要真正走进某一种固定的生活时,那种麻木的安全感立刻就会消失——比起被同化,宁可继续不安。
也寄希望于认真生活。二十三岁,开始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开始学着感受生活里那些细微、具体的事物。虽然辛苦,但内心的潮汐渐渐平静了,算是终于找到了解药。但不安却仍未解决。因为我做不好自己不喜欢的事。好听地说,是一直没有妥协,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换种说法,是抗风险能力几乎为零。生活不可能处处让人喜欢,甚至在大多数时候,需要靠短暂的美好支撑漫长的无聊,所以一个人做不好不喜欢的事,也就意味着他很难经营好真实的生活。
于是我只好接受不安,不再寄希望于什么。
这些年我回家的次数不多,那棵树和那个山顶,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之所以忽然想起,是因为今年春天我又开始失眠了。这一次它来得格外凶猛,不太像朋友,整个三月和四月,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药物也失去了作用。很多难眠的凌晨,我会起床下楼,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到天色微明。得益于这些睡不着的时间,我能短暂地从生活里抽离,很多我已经忘记的人和事,都重新清晰了起来。
四月底,我去看望已经三岁的一一。她有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吃饭时朝我总朝我眨。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云南女孩,和想象中不同,她很普通,和他,和我,一样普通。一个普通人的爱,是可以拯救另一个普通人的,这件事也许并不普通。两年没见,他瘦了很多,脸上有了几分少年时的清瘦模样。我们喝了些酒,他讲起近况,说准备离开成都了,他们攒了些钱,准备回云南买房,做些小生意。他问我怎么样。我说一切都好。他开玩笑说,你要加油啊,我有时候就想过,以前我要是没冲动,继续读下去,走另一条路,现在会不会和你一样。我说,和我一样你就完了。他只是笑。喝到最后,我终于还是问他,记不记得那棵树。他说记得。我说,你当时为啥去那儿?他想想说,我爸妈老吵架,我爷爷也跟着吵,我不想在家里,也不知道能去哪儿。我说,那你坐在那儿都想些啥?他说,忘了,反正悲观,就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只能受着。我沉默。他接着说,但是换个想法就不一样了。我说,怎么换?他说,不是命,是使命。
那天夜里,我依旧睡不着,依旧在深夜走上街头。成都一直下雨,夏天就要来了。街道潮湿,风却很硬,我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看着脚下的影子,心里忽然安静了。
五月的假期,我终于有空回了趟老家。回到家已经傍晚,我停好车,放下行李,跟家里打了声招呼,就立刻往山里走去。乡村的老人们陆陆续续离世,上山的小路没人打理,长满杂草,比以前难走了很多,我的腿被野草划了很多口子,但感觉不到疼——有些忐忑,像去见一位老朋友,却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我。走到一半时,眼前却没有路了,只有茂盛的野草。这里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我只好照着记忆里的方向,踩平野草,一点一点向上爬。终于快到山顶,眼前的野草又忽然消失,我向前望,看到一条土黄色的路,正从山的另一边向上蜿蜒。我有了不好的预感,走出草丛,快步爬上山顶,还是愣在了原地。
什么都没有了。
黄昏下,一条新铺的土路穿过森林,伸向在建的高速收费站方向。
记忆里的岩石地和树,就在路的位置上。
我在山顶站了很久。这里的视野依然辽阔,夕阳下的群山和江水一如从前,在山里,只有人会衰亡。暮色渐沉,飞鸟盘旋着,我忽然想到,这样的黄昏,也和从前一样。我站在山顶,背后是一片森林,眼前是天空和大地,无边无际的世界。风一阵阵吹来,卷起尘土和落叶,往远方去。我在那棵树下,成了另一棵树,叶片摇晃着,根系扎在土里,也渴望着往远方去。太阳落下了,一切都会隐入黑夜,睡去,再醒来。而我所渴望的,一直都在这里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