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杨文姗的神秘,总是令常潜感到困扰。直到妻子突然患病离世,常潜在并未上锁的床头柜里,发现了妻子‘两次重新人生’的秘密。
一
上个月有一场金融论坛,参会回来后杨文姗便有些心绪不宁。她的日常生活看起来一切如常,但是常潜了解妻子。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尽管不想往坏处想,但他不可避免地注意到,杨文姗在洗澡的时候,会把手机带进浴室了。
前两日,孩子们先后感染了流感。退烧药的外卖电话响起来时,杨文姗正焦头烂额地安抚她们爆发的哭声。她唤常潜开一下门,于是,常潜顺理成章地拿起她的手机,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卧室外走。
这些年,他们的手机密码是互相透明的,但常潜没翻过妻子的手机。
也许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杨文姗并不知道,常潜曾偷偷查看过自己随身携带的硬盘。除了公司的上百份行业研究报告,硬盘里还有一个加密的文档。常潜拿孩子们的生日试了试,他成功打开了。加密文档里不是前任的聊天记录和照片,显示是20G的视频文档。
在脑海里浮现了一些诸如“女人也有正常欲望”的联想后,他发现文件夹里居然是科幻电影和天文物理类纪录片。这有什么好加密的,常潜哑然失笑。
杨文姗的父亲是国内一线的物理学教授,别人玩儿泥巴的年纪,她在玩望远镜,她对这些有兴趣太正常不过了。常潜猜测,自己的妻子或许曾隐秘地想要靠近父亲擅长的领域,但并没有如愿。出于自尊心或者怄气,就只偷偷地保存了一部分影音资料,作为自己不为人知的爱好。
作为男人,常潜会为自己翻找打探感到羞耻。但这一次,他把外卖员送来的纸袋夹在腋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解锁了妻子的手机。
微信里都是工作信息。他点开通讯录上方“新的朋友”,有十余位新加的好友,男性居多。头像看起来都是金融精英,添加时间是峰会论坛的那几天。
他靠在门上,一一点开聊天记录。官方的自我介绍:姓名、就职机构、一串手机号码和一个抱拳的表情,而后断断续续地对接一些项目机会,几个回合之后,各自没有了下文。其中有两位男士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杨文姗只发了幸会二字,便不再回复。
没有问题,而且处理得堪称完美。
“药还没到吗?”杨文姗在房间里扯着嗓子在房间里问。
“到了到了。”常潜按掉锁屏键,进了卧室。
圆圆和满满出生就间隔了半分钟,她们出生时全身通红,忘情地嗷嗷大哭。常潜看着医生将她们放在杨文姗的左右胸口,比起小婴儿,她们看起来更像两只嘶吼的小动物。时间真快啊,转眼她们就已经五岁了。她们如今烧得脸蛋红彤彤的,并排坐在床上,盖着小被子听杨文姗讲故事,偶尔会发出打嗝一般的笑声。常潜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觉得好笑,自己难道是中年危机了么,真是无聊。
安顿完圆圆和满满吃药,时间已近零点。杨文姗说她不放心,先在她们屋里陪一会儿。
常潜靠坐在床上,想等她过来再睡。他打开女儿房间的监控,两个小女孩已经熟睡,杨文姗坐在满满的枕边发呆,纤瘦的背影在小夜灯的光弧里看起来疲惫而脆弱。常潜心中有酸涩的歉意,他打算起身喊她过来早些休息。
他的脚步在床边顿住了。监控里的杨文姗打开了微信,点开一个头像。是新加的人。她翻看了对方的朋友圈,看了一会,点回了对方的头像,放大看了看。她握着手机怔怔地坐了一会,随后关上手机起身。
常潜去开门,迎到她说:“正好想来叫你。”
杨文姗坐到床上后,将被子拉到胸口,温柔道:“你先睡呀,不用等我的。”
缎面的睡衣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晕,印在她侧脸上。她的表情很自然,看起来柔和而温暖。常潜认出了那个头像,他们的聊天内容很正常,所以他不知从何问起。常潜感到自己的下唇在不受控地颤抖。
关了灯,黑暗像浪潮吞没了卧房。常潜想,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杨文姗大概不会独自坐在孩子的床边,静静地看他的社交动态。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妻子动了心,而对方并不知情。他要去纠缠妻子隐秘的起心动念吗,常潜觉得无可奈何,最终决意不再提起。
等到朦朦胧胧的睡意袭来,陆可章,他猛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他立刻清醒了过来,身上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常潜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
二
常潜和杨文姗是自由恋爱。
有一年结婚纪念日,常潜问杨文姗,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杨文姗愣了一下,故弄玄虚地回答: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们的相识是在共同朋友的露营聚会上,那时候杨文姗刚工作不久。她是独生女,父母早早为她准备了一笔资金买房,得知常潜是设计师,杨文姗在聚会后与他保持了联络。在装修上,杨文姗向他咨询了许多问题,作为感谢,又请他吃了几次饭。
等房子装修好,他们已经吃了许多顿饭,最终也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常潜隐隐觉得他们关系的每一个节点,都是由杨文姗推动的。
当然,进展顺利更是杨文姗在背后下了功夫。他的家庭相对于杨文姗而言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常潜他爸是建筑工地的包工头,母亲因为身体不好常年在家。他们的婚礼称不上隆重。常潜买不起婚房,连首付也无力承担,所以新婚伊始,两人都是住在杨文姗自己的小公寓里。
常潜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登门拜访的时候,他就能感觉出杨文姗父母礼貌的疏离,那些客套的招呼和问候仅仅是良好教养所带来的体面。寒暄里唯独没有热情。但他对此并不生气,尤其是在自己有女儿后。
好在他足够努力,拿了几个奖,也有了稳定的客户。很快自己开了工作室。常潜赚得多,但花得节省,凑够了大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套宽敞的大平层。他给杨文姗的父母留了朝向最好的房间,作为早年拮据的抱歉,也作为对他们的感谢。
他们结婚九年,总体来说很幸福。有孩子后,他们也开始为鸡零狗碎的事儿吵架,但常潜总会先一步反省示好,杨文姗也从不会得理不饶人,顺着台阶就下。两个人总是肌肤紧贴着亲吻,温存着互相小声道歉。
可是此刻,常潜记起来了。那个名字,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是在他们的婚礼前夕。在女方宾客的邀请名单中,常潜看到她列出了二十多个名字,其中有一个被划掉了。
被划掉的三个字就是陆可章。
这是一个明明最近才认识,却在几年前就已经出现在婚礼邀请名单上的名字。这太诡异了。常潜坐在办公室里,想到这个名字便不再有心情吃午饭。他喊来工作室负责招聘的人,在他办公室的电脑上登录了求职网站的公司账号。他检索了陆可章的信息。藤校,知名投资机构,履历光鲜,照片上有夺目的笑容。每一条都卓越得刺眼。唯一的问题是,他们至少明面上没有交集。他找不到头绪,只觉得无力。
常潜埋头加班了几日,杨文姗忽然在下午给他发来信息,说晚上是平安夜,介不介意她和朋友过。
手上的项目焦头烂额,换作往常,常潜会一口答应下来。但是现在不了。“平安夜”,“和朋友过”,这两个词组令常潜警觉起来。他立刻拨过去电话,那头传来杨文姗疑惑的声音。
常潜问:“我忙忘了。你平安夜有什么安排吗?”
杨文姗说:“和丽丽一起吃饭呀。我猜到你忘了,正好给你这个工作狂腾出时间。”
常潜说:“没那么忙,你们要是约好了,就让丽丽和我们一起吃吧。”
“不方便吧。”
常潜的心沉到底,语气却还带着笑意:“怎么不方便了?”
杨文姗没有发现他异样的情绪,说:“丽丽说约上了一个大师,为她的感情指点迷津,你跟着不方便。”
“那我等你们见完大师再一起吃饭?”
杨文姗笑了:“你怎么回事?晚上等我信息来接我,圆圆和满满就交给你了。”
常潜挂完电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谭丽丽是自己妻子为数不多的亲近朋友,自从他们有了圆圆满满后,她便更加频繁地往他们家里跑。发展到后来,谭丽丽已经懒得避讳常潜,当着他的面,和杨文姗讲述自己和那个尚未离异的男人之间的事儿了。按理说,杨文姗是去和谭丽丽吃饭,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嗡的一声,是一条新信息提示。
杨文姗:来接我吧,我今晚也有话要对你说。
常潜有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他心神不宁地盯着电脑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他想,在煎熬中等待和怀疑的感觉并不好受。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三
比起公众人物的身份,谭丽丽讲起杨文姗的感觉,更让常潜印象深刻。第一次见到谭丽丽的时候,她和常潜说,她总觉得杨文姗似曾相识,她们像是被冥冥之中推着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常潜也有相似的感受。
杨文姗早年作为研究所的门面,和领导一起参加电视台的财经节目。那档节目的主持人就是谭丽丽。
节目录制后,两人谁也没有在微信上主动说话,而偌大的城市,她们却几乎每个月都能在餐厅、酒吧和咖啡馆偶遇。谭丽丽笑着说,她很怀疑杨文姗是不是有一份自己常去地点的表格,针对性地做了偶遇自己的攻略。但这么想实在是太自恋了。
常潜看了一眼杨文姗,她当时有些尴尬。有一瞬间,常潜怀疑真是妻子故意干的。杨文姗对名人不感兴趣,她处心积虑地结识谭丽丽,使她成为自己的闺蜜,听起来是天方夜谭。他偶尔觉得杨文姗有些神秘——这样形容自己生活多年的妻子,听起来颇有些爱情的滤镜并未消散的意思。
周四晚上零点二十七分,平安夜。常潜在车里看了看自己的表。
车窗外,街边灯牌上的圣诞彩灯串,随歌曲音乐一闪一闪。商场广场前硕大的圣诞树下,年轻的女孩儿们在零下的午夜光着腿,一边抽着烟一边互相摸了摸头发和指甲,不知道说了什么忽然笑作一团。
待红灯转绿,接到杨文姗的电话,常潜不自觉地深呼吸。电话那头传来妻子熟悉的声音:“丽丽喝多了,我们得先送她回家。”
“好啊,我正好找到车位了。”导航按了结束键,常潜倒进车位。
“可是……”
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笑着抢先说:“我会把车开到餐厅门口。我会来找你。”
电话那头叮当作响,像是醉酒的谭丽丽撞到了什么玻璃器皿。杨文姗人瘦步子却重,常潜想了想,好像尤其是最近,越来越瘦了。他将开了免提的手机丢在一边。听着那头嘈杂的声音,靠在驾驶位上,好像沉入浴缸被温吞的水包裹住。
杨文姗很独立,但她唯独有一个小女生脾气,就是常让他等,也常和他开着电话聊了一会就吵吵嚷嚷地和别人说起话。无论在哪,她要求常潜必须是走向她的那个人。有一次他们分头出发去一个餐厅,常潜必须先接到她再一起过去。哪怕他原本的位置,离最后的集合点只有步行五分钟的距离。不过他居然从没觉得厌烦过,一刻也没有。
但他现在开始害怕了,他不知道杨文姗要和自己聊什么。
杨文姗不谈论星座,不算八字,连他们婚礼的日期都是她抓阄定下来的。但她极度怀疑科学。或者说,她对科学以外的一切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敬畏之心,还有好奇,但她却对此十分遮掩。如果连杨文姗都开始算命,常潜想,那她大概真的有心上人了。
车子从谭丽丽小区离开后,车上只剩下常潜和杨文姗。
他终于开口问:“晚上回家再喝两杯?你不是有话和我说吗,想说什么?”
杨文姗没有回答,望着窗外,印在车窗上的脸明明灭灭,看不清表情。堵车时,杨文姗笑着伸手捏了把他的腰。她像是勉强装作开心,常潜顺势牵住她,等到车子启动了才松开。
常潜心中打鼓地度过了这个平安夜。回家后,杨文姗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却什么也没有和他交代。最后她悄摸着去小卧室亲了亲圆圆和满满,出来后,满脸都是眼泪。
如今,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陆可章是谁,与妻子是什么关系,都不重要了。因为一个月后的春节,他就理解了平安夜那晚妻子的眼泪。
她病了,这是她越来越瘦的原因。
杨文姗的葬礼过后,他父母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过年。
常潜留下了,他没有为妻子的逝世流过眼泪。他的大脑是模糊的,胸口也是模糊的。等他回过神来,手里是超市推车的把手,推车里放满了杨文姗喜欢的薯片、冰淇淋和坚果。
年前他带杨文姗去了趟国外,在意大利那几天她意外的精神,可是到阿姆斯特丹后,她连早餐也没有吃下。后来他们什么景点也没有去,就坐在河边发呆。常潜让她靠在自己左肩,她轻声抱怨,说:“你瘦了,靠着都不舒服了。”
他心惊,不敢说话。他看到杨文姗照镜子的时候,总会把目光挪开。她更瘦了。他害怕看见她意识到这一点。以前说她瘦让她多吃一些,她总嚷嚷自己是骨架小,真要减肥会瘦得惊为天人。
现在他信了。她看远处的树,看近处的小石子,折着腿坐在石阶上,好像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脂肪,又好像那点脂肪也会消失,然后连同她一起消失在台阶上。
她靠着常潜过了一会,肩头就湿了一片,她小声啜泣起来,说为什么呢,那么远来一趟都起雾了。常潜不敢说下次再来,只是沉默着。他知道杨文姗最讨厌他沉默,但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她就那么靠着他坐着湖边,偶尔哭,偶尔红着眼开相机照照自己的眼睛。其他的时间他们不说话,也不提圆圆和满满。
坐了一个上午,忽然浓雾消散。阳光慷慨地落下来,湖面金光闪闪。杨文姗开心地央求自己买冰淇淋,她仰起脸开心地比着手指:“要一个草莓味、一个巧克力味和一个香草味!”
常潜被这忽然的好兴致搅得五味陈杂,杨文姗对所有极甜的东西都喜欢,尤其是冰淇淋。她喜欢草莓味,圆圆喜欢巧克力味,满满喜欢香草味。这就成为了每年夏天必备的家庭活动,她会非常有仪式感地命令他为家里三位优雅的女士提前采购,妥善存储,并在她们一排坐在沙发上预备看动画片之前,先进行30分钟的冷藏回温。
这次圆圆满满不在,她一个人也要吃三个口味。杨文姗对很多事物都有一种淡淡的厌倦,只是偶尔在睡前,她会忽然乐不可支地躺在常潜怀里感叹,为什么这一次的生活那么幸福,一切都刚刚好。不多不少。
这一次?不然还有哪一次?常潜没有追问,亲亲她的额头,低声说,我以为你会觉得两个小朋友有点多。
“不多不多啊,这样正好是三色杯组合。”
常潜反应了好一会儿,恍然开怀大笑道,所以这就是你每次都要强调你们是恰到好处的草莓味、巧克力味和香草味?
四
杨文姗离世的半个月前,欲言又止地和他提过,她留了些东西在小卧室的床头柜里。
那时候常潜的表情并不好看。因为她讲得小心翼翼,仿佛是在心虚地交代后事。
这套房子是他亲自设计的。常潜推开小卧室的门,环顾这个特意给杨文姗空出来的衣帽间——杨文姗不爱逛街,衣服和包不多,除了手表以外没有什么首饰,婚礼上的钻戒也是唯一一只戒指。他从前以为她是体恤家里的花销,直到条件变好了,才知道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
最终这个衣帽间被放进了小床和书桌,专用来熬夜赶报告。
他以为妻子最隐私的空间,就是小床旁带钥匙孔的床头柜。常潜试探性地拉了一下,发现根本没有上锁。床头柜有两层,最上面的抽屉放了怀圆圆和满满时的验孕棒和每一次产检报告,还有几张登记照片。底下的抽屉里是一个类似牛皮纸料的大信封,封面上是杨文姗的字迹:常潜收。
他将信封打开,不是手写信,而是几页打印好的A4纸:
常潜的记忆力很差,像一个糊涂的艺术家,除了大衣口袋里常年放着的铅笔,他总是丢三落四需要问邻座的女生借东西。那个常常被问的女生就是杨文姗。他们相识于大学的公开课。那时候他们都才二十出头,还很年轻,高考前都没有谈过像样的恋爱。之后的某一天晚上,常潜提出要不要去看一场电影。
常潜觉得十分古怪,他和杨文姗虽是校友,但却是在共同朋友组织的露营聚会上认识的。难道妻子口中的“很久很久以前”喜欢上自己,是在大学的公开课上?他皱了皱眉头,还是觉得不像话。至少他们没有在大学一起看过电影。
他想到,谭丽丽某一次来家里聚会时,说她的退休计划是要孤独终老,在深山老林里书写自己的一生。他没想到是他和杨文姗率先给了她创作灵感。但以真名真姓创作,他心里并不舒服。
封皮“常潜收”这三个字是杨文姗的字迹。那么想来妻子是知情的。但杨文姗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在一起后很幸福,尤其是毕业后去英国读书的那年。杨文姗的专业更适合去美国,但英国有常潜一直以来的梦想学校,而且美国的学费,他父亲大概无力负担。所以最后她选择了和他一起去英国。他们和以前一样,会吵架,但很快会和好,他们一起处理了各种繁琐的水电保险,像真正的成年人那样。回国那年,杨文姗早出晚归地熬完了研究所试用期,而常潜心仪列表里的每一家设计院都毫无进展。
他们从来没有料想过,这份微妙的失衡会引发那么多的争吵。然而杨文姗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事情并没有像她想的一样——他们没有顺理成章地结婚。老杨夫妇都是知识分子出身,但对于他们和这个突然而来的孩子怒气冲冲,甚至说出了‘结婚要门当户对,要循序渐进’这样的话。他们本意并非如此,其中多少有着对杨文姗的迁怒。
其实这场争吵她总是会赢的。可是在某一个满眼通红下午,她挂完电话打开门,发现常潜正站在门后听完了她和她家人全部的尖声威胁与狠话。他显得局促极了,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常潜最后收到了几个收入不错,但与本专业无关的工作录用。他消沉了几天,挑了薪水最高的那个。常潜偶尔会躲在厨房里和父母商量买房子的事情,加完班便紧接着出去看房。
杨文姗半个月没有见到早出晚归的他,偶尔在不适的睡梦中醒来,她看到常潜疲惫地陷在沙发里。电视里轮番播放按摩椅和膏药的购物广告,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半个小时。她心如刀割,不知道他们之中究竟是谁更委屈,也不知道是谁的错。
终于在一次歇斯底里地争吵后,她发现身下在出血。她失去了这个孩子。连同失去的,还有他们本该在一起的未来。分开的两年后,常潜快递寄送给了她一枚小小的戒指。她打开小盒子试了试,指围是正好的,她把它一起收进了保险箱内。旁边的丝绒盒子里,装的是丈夫3克拉的求婚钻戒。
杨文姗看着那两个戒指盒子想,时间究竟是什么。她总觉得她和常潜已经过完一辈子了,那现在的生活又算什么。和常潜分开之后,她就会痛恨自己的记忆力为何这样惊人。尤其是当她假设常潜会像忘掉橡皮弄丢身份证那样,也忘记他们之前生活过的细节,甚至是那个孩子。
那么只有她记得了,她什么都记得。记得怀着那个孩子时,鼻腔里气味的变化——那时候呼吸间都是油腻恶心的,只有常潜蹲在小茶几前,为她剥开柚子时,浑浊的空气突然迸发出清冽的香气。
五
常潜有些愤怒,杨文姗为什么要允许他人写一个这么悲惨的故事?谭丽丽难道不知道,写这些对已为父母的人来说很残忍吗?他打开这个“故事”,本来寄希望于看到好一点的结局。
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太阳穴也开始有些胀痛,疼痛一点一点传到眉骨,再到整个头颅。有几秒钟,他觉得自己的视线也开始间歇地涣散,他努力集中注意力把这几张纸拍了照,发给谭丽丽。他发信息的语气算不上友善:我在整理姗姗的东西,你为什么给我们写这么个东西?
对当时的杨文姗而言,记忆中最痛苦的日子是在高考结束后的夏天。所有同龄人在振臂高呼解脱的时候,她毕业旅行归来,得到的却是母亲乳腺病理切片结果为恶性的消息。她没有直接回家,独自去公园,坐在长椅上数植物的数量。
收到常潜送戒指的那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的午后,绝望得令人窒息。
所以她也这样做了。她独自出门,坐上和那天同一时刻的同一班车。她在班车上将指甲划过座椅扶手栏杆十五次,在第五站途经的实验小学和第八站途经的南门菜市场抬头往外看,经由公园东侧门左边的小路找到池塘前的长椅,数完了植物的数量,然后闭上眼呼吸了三十三次。
再一次睁眼,杨文姗四周一片漆黑。
待适应周遭的灯光,音乐轰隆如惊雷,骤然响起。排山倒海的荧光棒在眼前挥舞。她才惊觉自己竟身处于演唱会之中。周围是她的大学室友,在浪潮般汹涌的尖叫声中,她看到了舞台大屏幕上方的时间。和口袋里小小的苹果手机显示的时间一样,是距离收到常潜戒指那天的四年前。
如果她没有记错,演唱会原是她毕业狂欢中的一环,可是后来她和常潜更改了计划。是的,没有错,就是这个时间,她本该和常潜在敦煌旅行的。
为什么会这样?她在震耳欲聋的歌声中,打开手机相册——世界仿佛消失于尖锐的耳鸣中。相册中既没有敦煌的旅行照,也没有抓拍的常潜的鬼脸。微信里也没有任何关于常潜的身影,他们甚至没有联系方式。连最近一次的聊天记录都是和老杨告知托福和GRE成绩。
她回到了过去,还是没有常潜的过去?
杨文姗向来果断,冷静了几天后,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常潜画室门口的小饭馆‘偶遇’他,和所有蹩脚的剧情一样。只不过她才是在雨天带了伞的那个人,她让常潜撑着伞送自己到了百米外的宿舍楼,并且留下了伞和自己的联系方式。总之他们再一次拥有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但这一次的电影是杨文姗提的。
她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心如鼓点。她害怕一睁眼又回到了那个植物园,那个收到戒指的阴沉沉的傍晚。但是没有,她把自己关在宿舍两天,然后快速地更改了申请国家。在英国的最后两个月里,他们搬到了一起。
她警惕地做好所有的避孕措施,耐心地陪常潜筛选所有的校招公司。他们还是会吵架,会迅速和好,他们各自如愿拥有了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开始将储蓄共同存放。没过多久,他们迎来了第一笔不小的共同开销,他们养了一只取名爱丽丝的小狗。他们紧接着订婚,当常潜拿出那枚小小的戒指跪在她床前,她忽然又一次闭上眼,她感受到心里翻涌的幸福,还有,翻涌的酸楚。她睁开眼,确认还是常潜小心而紧张等待答案的表情,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说,真不容易啊常潜,我们终于走到这里了。
常潜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怎么会,我们很顺利。
她看着常潜,沉默着看了许久,想从他眼中找到些什么,但她没有找到。
杨文姗还是常常梦到自己在血泊中醒来,梦到她尖叫着说,常潜就你敏感,就你找工作不容易,就你有这种该死的自尊心吗。我逼你了吗。他低头站在病床前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他的错,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说永远也不想看到他。于是他真的离开了,说他不配。
梦里又出现了一个甜美的女孩,她很白,头发细细的,看起来营养不良,她抓着杨文姗的手问爸爸呢,他怎么走了呢。
杨文姗常常在深夜这样痛哭着醒来,她扭头看常潜,他呼吸均匀,还在幸福地安睡。是啊,他不知道那些苦衷。这个时空里,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
她不太想纠缠一个答案,关于从公园闭上眼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她隐隐明白,却抛之脑后:如果你如愿以偿地获得了重来的机会,如果你隐秘地回到了四年前,独自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许也改变了他人的,你就不会想要刨根问底。
杨文姗本来深信,宇宙给了你违背自然的奖赏,那么你能够考虑的,只有自己伸出的双手能否接的住。
然而直到她在某次出差的夜晚,峰会上认识的男人敲开她房门的时候,她才知道她其实没有接住——出轨这件事情那么轻易地就发生了,像是完成了某种补偿。
常潜如遭雷击。他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名字,他摇了摇头,好像是为了能把这个名字从脑海里晃掉。
这是妻子留下来的,某种别具一格的忏悔书吗?她以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生前和陆可章在一起过?还有时空穿梭前的丈夫又是怎么一回事?常潜用鼻子吸气,感觉到肺部被什么沉重的铁板压住,很难有足够的氧气。
杨文姗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她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在陌生的羞耻心中,仍然体会到了心动。她知道,这个奖赏,就这样变成了惩罚。这一切就在此开始,变得可恨又可笑。她偶尔会故意露出马脚,让常潜发现一丝蛛丝马迹,好让自己和他大声争吵。杨文姗总是在被常潜质问时,尖叫着反问:那你又理解我吗?你会像我一样坚定地来到你身边吗?
常潜费解至极,是日子太好了吗,到底是委屈在哪里了。她怎么看起来更像是理直气壮的那一方。杨文姗吵到中途,看到他一头雾水的表情时,会忽然抱头痛哭。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觉得孤独。当时的痛恨和委屈她根本没有一笔勾销。除非他也遭受了那样的痛,并且还处心积虑地回到她的身边。可是常潜又如何自证?她为常潜感到无辜。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有的选。
六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年初二,常潜陪杨文姗回父母家吃饭。她怕两人的隔阂太过显眼,躲在书房装模作样地消磨时光。她喜欢翻读父亲亲自装订的会议记录,他总能将枯燥的会议妙趣横生地记录下来。
杨文姗读到老杨记录的在杜伦大学参加的天文学研讨会。她记起来,那次她也去了。她还问爸爸你们在聊什么,老杨说我们在讨论到底有没有另一个小姗,另一个爸爸和妈妈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
很快杨文姗拿着本子怔住了,心里隐隐压抑的疑惑呼之欲出——那年她只有十岁,也就是那一年,美国宇宙学家马克斯·泰格马克提出:根据量子理论,一件事件发生之后可以产生不同的后果,而所有可能的后果都会形成一个宇宙,这类宇宙所遵守的基本物理定律依然和我们所认知的宇宙相同。
假设杨文姗拿起这本会议记录,那么拿起这本书的动作产生的不同后果,且各自形成了一个宇宙——一个宇宙中,杨文姗手里的书掉落在了地上;另一个宇宙中,杨文姗被书页划破了手指。
常潜觉得头更痛了,但他止不住往后翻,一边读一边感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现实的情况是,时隔九年,重新走完高三暑假的植物园行程后,杨文姗退回到了四年前。她回到的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四年前,所以这不是时光倒退,也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后悔药。那趟植物园的线路,并不是多重宇宙的触发事件,而更大可能是她完成了一次平行宇宙间的穿行。所以旧宇宙的记忆才不会消失。
杨文姗猜测,完成穿行的先决条件是同质化的平行世界——穿行生效前后,两个世界尽管拥有时间差,但是她的人生轨迹几乎是相似的。而自己惊人的记忆力,是触发穿行的关键。只有她,才能够完全还原曾经某一天当中的某几个小时精确的行动,并且碰巧肉身和精神恰好处于相似的能量状态中。
杨文姗确信这是对的。
如果说得知这一切让她产生了什么变化,那就是她知道只要她想,就可以和常潜再重新来过。
她变得温和起来,但有些事情她还是继续了,也瞒得很好。从来是女人比男人容易瞒天过海,只要她不再故意让常潜知道。
那年生日,杨文姗父母来家里给她一起庆祝。她打开家门,假装怨气十足地甩掉高跟鞋说,没想到生日还要加班,偷偷进卧室删掉了短信。常潜探头探脑地摸进卧室,从背后给她戴上了一个愚蠢的皇冠。她转身的时候吓了一跳,正要恼羞成怒,却对上了常潜期待的、有些无辜的目光。
那是另一种翻江倒海的心碎。他腰间还系着一个百变小樱的围裙。她曾经因为两个人太幸福过,和常潜分开的那四年,她都没有再过过生日。她也问自己,究竟是想要怎么样呢。
蛋糕是母亲做的,她甚至为爱丽丝也做了一份精致的狗狗蛋糕。爱丽丝吃的鼻头和眼睫毛都粘得糊糊一片,让常潜和两位老人笑作一团。杨文姗站在稍远处,看着爱丽丝摇着尾巴窜在父母的腿边,常潜拿着纸巾边哄边追着它,他们夸张的笑声让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想向宇宙向上天祈祷,让她再来一次。她应该是可以再来一次的。生效的条件是对的——重新去到植物园,再次睁开眼,她正拿到研究所的转正录取通知书,搬到了公司对面的酒店公寓。
这一次,杨文姗熟练了很多,在请假一周的时间里,她快速翻阅了这个宇宙里的杨文姗手头上所有的手机邮件和社交平台。吃惊的是,她居然在工作后,还未和常潜在一起。她怂恿朋友组织了露营聚会,那两年露营还没有流行,甚至没什么人拥有自己的帐篷。她以此为契机,娴熟地第二次蓄意接近常潜,如愿开始了他们第三次的交往。
看到“露营聚会”这几个字,常潜身上像蹿过一阵电流。他有些怀疑这根本就是杨文姗写的。自己真是疯了不成,居然认为这个东西有可能是真的。
周末天气明媚,他们在落满树影的街道上散步。她看到遛狗的时髦女人经过后,一阵毛骨悚然。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这件事情的代价她居然现在才考虑到,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后果,即,旧宇宙在穿行后,时间轴会提前,旧世界的记忆不会消失,可是旧世界的人和事无法带走。
杨文姗差一点尖声叫出来。她永远失去了她的爱丽丝。
圣诞前的那周公司组织了体检,杨文姗在一周后接到了肿瘤复检通知电话,要求她尽快手术送检。
那个平安夜,她陪谭丽丽心不在焉地走到占卜店。她第一次有冲动,想问问占卜师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回去,实现再一次的穿行。但从她决定要孩子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放弃了这个可能。她不会允许圆圆和满满跟随这个宇宙一起坍塌,就像当时的爱丽丝一样。也许别的宇宙里有两个圆圆两个满满,也许她和别人在一起了,也许生病的那个人是常潜,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总之,杨文姗最终不打算让这个穿行再生效一次。
她不是不再相信奖赏、不相信奇迹,也不是不相信物理学的例外、宇宙的神迹。只是她更想要别的了。她想要此时此刻,和一个随时可能要面对‘失去’的宇宙。
如果说她真正拥有了什么的话,还是一些时间和重新来过的机会。只是宇宙还是太平衡了。它不会当真慷慨的给你那么多,它能给你最好的东西除了时间,就再无他物。而且,如果你永远不会失去,你就无法知道自己究竟在爱什么。
常潜靠着床沿坐在了地板上。放射到全身的疼痛,让他握不住那几页纸,任由它们散落在地板上。
常潜不知道和杨文姗分手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失去他们的孩子是什么感觉,他想象不了没有圆圆和满满的生活。他不知道杨文姗背着自己和别人在一起,他会是什么反应。也不知道经历过这些的杨文姗,面对一无所知的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想了一会,呼吸变得紧促,他意识到自己终于开始流泪了。像一个年久失修的丑陋机器。
七
收到新微信通知。
谭丽丽:你五分钟后下楼,我开车在小区门口接你。
谭丽丽:这个东西不是我写的。
谭丽丽:你必须下来。
他刚坐上谭丽丽的车,她就加速朝门口驶去,后坐力将他按在车椅上。
她语速飞快地问:“姗姗之前和你说过这些事吗?”她深吸一口气,“我是艺考生,对物理一窍不通你明白吗。我这么问吧,她高三那年母亲的肿瘤病理切片送检是真的吗?这是一切的起点。”
“是的。”常潜快速地回应了她,看着她脸色发白,才想到要问:“你要带我去哪?”
“去找那个神婆,就是平安夜我们见的那个。我起先以为你精神状态出了点问题,结果看到信里提到占卜和我,这就是姗姗的口吻。这算留给你的信吗?她为什么用第三人称写信?”
常潜几乎是失魂落魄地握着那几张纸,她说:“不好意思,你还好吗?”
沉默了一会,常潜艰难地开口:“姗姗和我认识的时候,我已经工作了。大学的时候我习惯把铅笔放在口袋里,后来因为工作常穿衬衣,所以这个习惯改了。我没有和她提过。也许我提过,但我不记得了。还有我们办婚礼的邀请名单,有一个人的名字,她写上去了两次又删掉了两次,我不知道是她以前的丈夫,还是在一起过的人,还是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对不起,我很混乱。她为什么不在平安夜做完检查那天就告诉我。”
“她也许在决定,要不要留在这里。”谭丽丽好像认定这是真的了。
“我和杨文姗在一起三次,第一次分手,第二次出轨,第三次癌症,她不是很厉害嘛就这么认命了?他妈的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常潜按下车窗,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理解。”
说完,常潜自嘲地补了一句:“这么说搞得好像真的有平行宇宙一样,你信吗?”
谭丽丽说:“有一年我过生日,姗姗在我家沙发上喝多了,抱着我的玩偶靠枕,问我长大了一岁,想不想要养一条小狗,她去挑一只送给我,名字就叫……爱丽丝。”
常潜打了个寒战,不再说话。
谭丽丽将车横在占卜店门口,解安全带的时候,停滞了一下动作:“常潜,首先这个不是我写的,对不起,我只能相信这是真的。我说不上来,我就是相信。我来这里,是因为我真的忘了当时她问了什么,那会我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占卜问题,我也很后悔。”她忍住哽咽,正色道,“姗姗那时候检查出恶性的结果谁也没有说。我想知道她那时候有问过什么吗,万一她还有什么心愿呢。”
“好。”
平安夜晚饭前,杨文姗陪着丽丽去了那个塔罗大师的所在地。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绕到商场后门,有一间窄窄的门面,内里却十分宽敞。
大师是一位黑发四十出头的女人,没有纹失败的美瞳线和眉毛,也没有两手挂满水晶串珠,梳了干净的发髻挽在脑后,穿了件亚麻质地的灰白色衬衣。她对谭丽丽说了一些话,大概意思是,她身边这个人不是正缘,牌面看不到并行线,不斩断关系没办法碰到对的人。她拒绝了丽丽付费破解的请求,告诉她时间不会很长,就是年关的事了,她自己会做出决定的。
更年轻的时候,杨文姗会机灵地反驳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可她想到下午医生说不用送检也知道是晚期,最理想情况也只有六个月,希望她和家属尽早沟通。
她想,自己又能陪丽丽走到哪儿呢,还能看到她走出一些不好的纠缠,和什么人真正的相爱吗?
杨文姗不自觉去握丽丽的手。谭丽丽却会错了意,对她抱歉说:“姗姗我问的有点久,你来吧。”
杨文姗内心苦笑,她该问什么呢,难道问,请帮忙算一卦,我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吗。对面的女人已经开始收掉桌上的牌,淡淡替杨文姗答了一句,她不需要这些。
杨文姗怔了怔,然后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您能给我什么忠告吗?”
占卜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选择在这里,你后悔吗?”
杨文姗猛然愣住。幸好身边的丽丽还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看起来很忧伤,又有些可爱,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对话。
杨文姗也认真地问了自己一遍,后悔吗?
想到圆圆和满满,想到晚上会来接自己回家的常潜,这个问题她想了想,再想了想,缓慢开口道,“也后悔,但仍然是我人生里最正确的决定了。”
她答得这样郑重,仿佛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谭丽丽领常潜进去前,本想着以十倍的价格去下一名客人那里交换他的预约。但里面的人似乎早就知道他们会来,原原本本地将那天的对话告诉了常潜。
走出来后,常潜站在门口,回过头看这间小小的门,他想象着那天的杨文姗站在这里是什么心情。
原来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也没有什么问题。她只是在这里下了一个决心。
常潜终于明白,那就是一封信。那是杨文姗留给他的礼物。是她口中他们故事的全貌,是她脱离了三个平行宇宙,给他的上帝视角。
常潜忽然理解了杨文姗遮掩的爱好和敬畏之心,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一个妻子单方面熟稔的陌生男人。他有点明白她和谭丽丽的偶遇,也明白了她口中的“这一次刚刚好”。他理解了那些奇奇怪怪的,非要他等,非要他走向自己的小脾气。因为他现在知道了,在那么多的宇宙里,他们彼此都犯了一些不可原谅的错,但她还是选择要和他在一起。
他依稀记起平安夜他们开了三瓶酒,喝到最后,两个人都天旋地转的。杨文姗忽然泪光闪闪地捧着他的脸说,常潜,我居然现在才明白,“有可能失去”这件事,对于不可以失去的东西来说,可能是最大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