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林玉蓉的要求,‘我’请假半天,去陪她相亲。说是去相亲,其实是去被对方的儿子见一见。
01
我看见林玉蓉坐在咖啡厅的桌台边,面前放着一杯拿铁,拉花是完好的,没有动过。她穿了那双从前我们一起去买的裸色坡跟鞋,双腿斜斜地贴着椅子,背绷得很直。隔着玻璃落地窗,她像一尊蜡像般坐在那里,仿佛一根弦在体内拉紧了,连眨眼的次数也慢下来。室内冷气很足,林玉蓉的目光像是冻僵在面前的拿铁上,我走到跟前都没察觉。我把包放在她旁边,她惊得一抬头,方如蜡像复活般松动了。见我来,那一瞬间她眼里闪过喜悦的神色,但很快又收敛好,恢复了刚才的平静。我挨着她坐下,也点了一杯拿铁。此时是下午两点五十分,离约好的时间过了十分钟,我们对面还没有人来。
林玉蓉问我,跟你领导请假了?我说,对,请了一个下午的假。她接着问,你咋给你领导说的?我说,就说有事,请半天事假。林玉蓉的目光回到拿铁上,手指不断摩挲杯子的手柄,也是,要是跟人家实话实说,说来陪你妈相亲,人家不得笑话?她自顾自笑了一下,生出几分顾影自怜的味道,这让我心里一阵烦躁。她一周前就跟我说了这件事,我说我不来,她不高兴,人家那边,儿子主动要求陪着,你就看人家合伙对付你妈?现在我请假来了,她又在这里絮叨——她就是这样,很多事情都左右犹豫,既要又要,那点心思像沙漏一般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再从眼角眉梢流出来,把人的耐心耗空。
林玉蓉的头发刚刚烫过,一看就知道,是楼下那家小飞剪的手艺。卷烫得不大不小,还涂好了精油,只是不出两个月,它们一定会走形,变得像一团水洗过的旧毛线。到时候林玉蓉就会来找我抱怨,楼下小孙,我怎么觉得越来越不靠谱了,你看这给我烫的,还不如以前。她是小孙的老顾客,印象中,我读中学时,小孙就成了她固定的理发师,有段时间还带着我一起去那里剪头发。她跟小孙说,给她剪短!把刘海剪到眉毛上面去,留那么长多挡眼睛!怪不得视力退步那么多!小孙乐呵呵地遵循她的要求,一刀下去,我以一个花盆底刘海造型度过了整个高中,并从此恨上了小孙。上大学后我再没走进过那家小飞剪,而林玉蓉则凭借多年的持续投资成为了小孙的超级会员,次次坐享不可思议的低价。如今小孙变成了老孙,从前穿着打晃的白衬衫被他撑得目眦尽裂,挺着一个呼之欲出的肚子,依旧乐呵呵地为林玉蓉修剪、上杠、做焗油。人会变,东西也会,看起来没有变化的价格必然在质量上暗中打了折扣,但林玉蓉不相信这个,也可以说,是故意无视这一点。抱怨归抱怨,她一如既往地去找小孙剪发,我劝她换一家理发店,她从来不听,人家这么多年都没给我涨价,去哪找比这更划算的价钱?你小时候的头发都是小孙剪的,你忘啦?她会冒出怀疑的念头,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愿意相信小孙还是那个小孙,焗油膏也是过去的焗油膏,甚至包括我,在她心里,某种程度上,我也还是顶着那个花盆底刘海、任她摆布的高中生。
咖啡林玉蓉一口没喝,她涂了口红,我猜她是怕口红印沾到杯子上。按理说,她没必要这么拘束,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跟黄老师见面,也不是我第一次见这个人。她跟黄老师在一起快两年,前阵子喊人家帮忙收快递,还给了人家一把家门钥匙。黄老师的儿子上个月从美国回来了,听说是个律师,专门提出想和林玉蓉见一面,我知道,这才是她紧张的原因。
两年前,小学数学教师林玉蓉跳广场舞时认识了高中物理教师黄效国,两人都已退休,且单身。黄老师丧偶五年,这是一个标准的、刚刚好可以开始找寻新伴侣的时间,既不专情,也不绝情。林玉蓉和他加了微信,经常搭伴跳舞,后来还一块去新开的小超市门口领免费环保帆布袋,谁也没笑话谁。一来二去熟识了,去年报名了一个老年旅行团,同游黄山,林玉蓉给我发来照片,黄老师双手端正地扶着那条亮闪闪的金利来皮带,林玉蓉站在黄老师身侧,穿一条似黄非黄的雪纺裙子,用不知道哪里扒出来的旧裙带,在腰间打了一个不搭的结。她踮着脚,双手搭在黄老师的肩上。标准的老年游客照,两人笑得挺开心。我先前问过她几次,到底有没有确定关系,都被她不可置否地搪塞过去,哎呀,哪跟哪嘛,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照片传回来,我心下会意,隔着千山万水,这是一种安全又委婉的方式,算是一种默认,免去了当面来讲的尴尬。我当即回复了三只大拇指,照片不错,拍得挺好!她回我三个微笑脸,又加三朵玫瑰花。
当天下午,我把应该发给领导的一份文件错发到了工作群里,又忘记和客户确认见面的具体时间,心里慌慌的,好像犯了低血糖,两块巧克力吃下去也没怎么缓解。我故意不去盯着手机,但每条消息的提示音都给心上的血管打了个结,确认是无关的信息后,又潦草地松开了。一周后他们从黄山回来,林玉蓉兴奋地给我展示他们买的各种纪念品,抽真空的笋干、食品袋装的太平猴魁、几枚古铜色的纪念币、一个猴子形状的香包。她特地拿出一条黄色的丝巾递给我,黄老师给你选的,他说你白,衬这个颜色。我笑着收下,拿到手里时瞥了一眼价签,3899,红框里印着浅灰色的数字,贴纸边缘微微翘起。林玉蓉一个劲儿地说这是真丝的,不能丢进洗衣机搅,得拿手洗,还说黄老师挑了半天,最后让店员里外包了两层,怕真丝压坏,一直放在行李箱的最上面。你不是有件米黄色的风衣吗?配你那件风衣多好!我记得你买的那件衣服是大领口的吧,这搭在一起多合适!我们并排站在衣柜前,她兴致勃勃地去翻找那件风衣,见我不说话,又偷偷觑我的脸色。衣服找到,她一定要看我穿好,戴好丝巾,又帮我把衣角捋平。好看吗?我看挺好?她忙前忙后,眼里尽是讨好的笑意。我忽然有些心酸,心茫茫然漏了一个洞,想说的话化成沙子,从洞里流了出去。我从衣柜角落拿出一条罗意威裙带,跟林玉蓉说是同事买多了一条,让她带回去穿。
浅棕色的裙带跟她今天的连衣裙很配,我没跟她提前说过,她还是穿上了它,这点默契在我心里荡起一道微小的波痕。裙带不由分说将她明媚地束紧,像一股劲似的,有力地环扣住她并不算细的腰肢。扣头繁复精巧,将两端轻盈相连,是品牌经典的标志,又像一个解不开的密码,如同我花钱把它买下时的复杂心情:我希望它能有助于林玉蓉占得上风,不必放低眼界,不必轻易低头——但我也知道,这不该是一场博弈、一场战争,战争是挣扎而疲劳的,是不值得的,我希望她不必经历。她只需要轻松上阵——不,轻松应对就好。希望她不必想那么多。但愿于她而言,这只是一件寻常的礼物。
02
不算这次见面,我已和黄老师见过四五次。第一次见面是在林玉蓉家楼下,跳完广场舞他送林玉蓉回来,碰巧我也过来取东西,天色擦黑,匆忙打了一个囫囵的照面;第二次,是林玉蓉找了一家粤菜馆,算是正式地和我介绍黄老师,那是在秋天,初秋,还不怎么冷,一年中难得舒服的日子。席间黄老师不住夸我,你妈妈早就讲,说你一毕业就在银行找到了工作——现在银行可不好进哦,福利待遇好啊,多少人抢一个位置,连租房都有补贴,听说你这几年都评上先进了对吧——你可真给你妈妈省了不少心。林玉蓉给我碗里夹一块烧鹅,又给黄老师夹一块,她呀,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人家那年扩招,刚好把她招进去——你们不要光说话,快吃烧鹅,鹅肉冷了就腥了。
那次见面后,我从林玉蓉的房子里搬了出来,在单位附近租了间一居室。林玉蓉反复问我,是不是黄老师让我不高兴了,我说哪有,就是最近业务太忙,想多睡一会儿,不想再继续跑通勤。林玉蓉说,要是你真的不高兴,我不跟他来往就是了。我赶忙劝她,想到哪去了,就算没有黄老师,我也要租房的,跑通勤实在太麻烦。我看黄老师人挺好,挺客气,虽说谨小慎微了点,但不是坏人。人家有时候送你回来,太晚了就让人歇在家里吧,他住那么远,大晚上一个人折回去,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说多不好。林玉蓉有些讷讷,那,要是有事,你随时搬回来就行,我不会常留他在家里住的,让左邻右舍看见,像什么话?后来我专门回去过两次,在家里和他们俩吃饭,黄老师下厨,依着林玉蓉的口味烧了几个菜,气氛挺和谐,每次我都提前先走,让他们慢慢谈。我私下跟林玉蓉说,自己过得愉快最重要,这么大年纪,还要管人家怎么看吗?那帮人眼睛就没歇过,跟他们较什么劲。实在不行,就抓紧跟黄老师把证领了,堂堂正正,也不用管他们怎么说了。
林玉蓉送我出门,把没吃完的菜都给我打包好,叮嘱说明天微波炉转一转,或者锅里添点水热一热就能吃,再不然上笼屉蒸蒸也可以。她不断碎念,连热的办法都讲了好几轮,临走又拉住我的袖子,没事就回来噢,随时都能搬回来住,你的房间我给你留着。我连声敷衍着应下,让她上楼去,不必再送。转头自己匆忙拐弯出了巷子,我知道要是她上楼后看到我的背影,一定还要开窗喊我,再和我挥手。
三年前和前夫离婚后,我又搬回这间房子,起先我也是在单位附近租房,林玉蓉去看了看,当场就要打包行李拉我走。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嘛,厨房都没有,能住人吗?天天吃外卖?我跟你讲,那外卖不知道哪里做出来的,用的什么油你都看不见。回去我给你做饭,下班就能吃到——远一点怕什么嘛,不行打车嘛,车费我给你报销。
她热火朝天地收了我的行李,又热火朝天地把我拉回家去。这是我和她住了十多年的地方,原本是我爸单位分的房子,左邻右舍都是他生前的同事。我爸在我读初中时去世,他在单位的办公桌上犯了心脏病,没救过来,算是工伤。单位效益平平,草草赔了一笔钱,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再提把房子收回去的事。
我被迫搬回家那天,巷口聚了一群打麻将的人,他们跟林玉蓉打招呼,兴奋得连摸牌都忘记,岚岚搬回来住啦?打算住多久呀?林玉蓉拖着行李笑着回应,随便她,她想住多久住多久。我在后面跟着她上楼,一进门,她早把我的房间收拾好了,跟我结婚前一模一样,连香薰蜡烛的位置都没有变。她从衣柜里搬出一床被子,兴致勃勃地拍打着,我找人把你过去的被子弹了一遍,现在找人弹棉花可难了——你摸这被子多宣,跟新的一样。她的脸在光线的变幻下透出莹润的色泽,日光很快落尽,像海绵落入水中,把楼下喧闹的声音全部吸纳干净。林玉蓉张罗着做饭,蒸个米饭,炒一盘小青菜,拿白天剩的猪油炒,冰箱里还有手工打好的肉圆,再烧一碗丝瓜肉圆汤。她跟我细数着做饭的种种细节,却坐在床边迟迟未动,语调欢快而雀跃,像是在展望什么伟大计划。被子将我下半身柔软地包裹,与僵硬的上半身做了切割,我问林玉蓉说,我离婚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前夫大我十岁,是我先头单位的上司。跟他谈恋爱后我从原先的国有银行辞职,换到另一家私企性质的银行上班,待遇和先头单位比要差一些,且通勤不是很便利,但他说新单位前景好,以后肯定有更好的发展,两个人在一起,鸡蛋不能全放进一只篮子,最好不要在同一家单位。他在这行做了这么多年,又加上这层关系,他说的我都愿意相信。最重要的是,他还跟我说,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不去也可以,风险我担就是。他这么一说,我就不便说不方便了。我开着他送我的宝马MINI去新单位办入职手续——虽然只是付了首付,但他把车钥匙像变魔术一样悬在我眼前时,还是足够令人欣喜若狂。手续办完的路上,我给林玉蓉打了电话,让她在巷口等我。我特地背上了恋爱一百天时获赠的香奈儿包包,接到她后径直把车停到楼下,那一下午的巷口牌局被这辆车成功搅黄。
林玉蓉在水池边洗菜,水龙头开得汹涌,但砸在盆中的番茄上只发出闷闷的响声,我在一旁一边大声吃苹果,一边大声讲恋爱中的琐事。她洗菜、切菜、炒菜,找根筷子一闷声插进番茄里,在燃气灶的火上转一圈,水红色的皮轻易剥落。晚饭吃番茄炖牛腩,牛腩是熟的,她一早就炖在锅里,再加上番茄烧一次,入口即化。我同林玉蓉说起下周去挑铂金对戒的事,我知道她不懂,但还是有意把话题扔到饭桌上,问她知不知道哪家店开得比较久,哪家店工艺比较好。林玉蓉给我碗里浇一勺浓稠的番茄汁,不咸不淡说了一句,岚岚,你觉得他对你怎么样?
我被她问得一愣,又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夸奖恋爱不久的对象,于是半推半就回了一句,还行吧,我觉得还可以啦。
她说,还行的话,为什么要你辞职?他怎么不辞?
这个问题我被身边人问了很多次,已经总结出一套回答该题的模板,我拿出模板应付她,他做到这个位置不好辞,我还年轻,到那边的话,他也能侧面帮衬我,日后发展更容易些。
林玉蓉的眼神飘荡在餐盘边,轻哼出一声笑,说得轻巧。不是一个单位哪有那么容易,说帮衬就帮衬?他在这行待这么久了,又比你大那么多,随便说两句你就信了?她从纸抽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唰啦一声,把面前掉落的几颗饭粒抹去,男人啊,一个个精得要死,别到最后把你骗得丢工作又丢人,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看她利落地将纸团投入垃圾箱,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埋头扒饭,心中顿时窜起了火。她两句话就将我飘在心坎上的彩虹一把撕碎,那天晚上我们大吵一架。吵到最后,话越说越远,我质问她是不是见不得我好,希望我一辈子都跟她一起困在这间老房子里。林玉蓉情绪汹涌,噙了满满的泪,硬是没掉,强作镇定地将吃剩的牛腩一块块收进玻璃饭盒,你要是个男孩,随便你怎么折腾,我一句话都不会多说。但你是个女孩,话我必须说在前面,你谈恋爱我没有反对,但你自己要看清,要想好,以后吃了亏别来埋怨我!
所以,时隔经年,当我坐进物是人非的旧房间,看她兴致高昂地絮叨时,不禁怀疑那些话是否出于某种幸灾乐祸的心理。我离婚了,她很高兴,这仿佛又一次昭示了那个明晃晃的真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不是真理,我心里清楚,那只是被父母们重复过无数次的话。人一旦成为父母,就会加入重复这句话的行列,从小听得多了,根本没机会思考这句话从何而来,只是在一次次重复中加强了它虚无的正确性,故而这绝不是真理,只是语言的暴力。我的经历再丑再不堪,也不能被这一句话轻易毁掉,我必须为此发出质问。
彩虹掉在地上变成一堆白色的纸片,还没等我捡起、拼好,林玉蓉就一脚踏了上去,再次告诉我那是一堆废纸。但这几年如梦的时光又是确确实实地从我身体里经过,我很累,累到看见烧了一半的香薰蜡烛都懒得再去点燃,我不会再拿出当初的劲头和林玉蓉吵架了。我受过高等教育,必须做和她不一样的人,绝不加入使用暴力的行列,绝不粗暴地干涉另一个人难以启齿的情感。我要大方、开明、民主,鼓励林玉蓉和我解绑,鼓励她去寻找她自己的生活。黄老师第一次送她回家的时候,我就这样想。我想要她过得幸福,她幸福我就幸福。为了她的幸福,我最好离开她,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一开始只是细碎的小雨,后来雨越下越大,心中的鼓点密集而明晰,我认为我没有做错。
03
黄老师和他的儿子迟到了十五分钟。见他们来了,林玉蓉和我相继起身。她起得有些急,不小心碰到桌子,满杯的拿铁洒出来,差点弄脏她的裙子。黄老师父子为迟到道歉,称路上太堵,车子只能一点点往前挪,林玉蓉为她泼洒出的咖啡道歉,说没有关系,是自己提前到了。一时间道歉声交叠在一起,倒免去了相互介绍的尴尬。我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林玉蓉,让她擦擦手,而她用纸巾把桌子擦干净,打湿的纸团一直握在手里。
黄老师的儿子讲,美国到处都是农村,回国后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traffic jam。他七年前去美国读书,已经染上轻微的ABC腔,餐桌上讲话很是客气,只是不时抛出的几句you know让人有些出神。林玉蓉不断称赞黄老师的儿子一表人才,学习好工作好,长得体体面面,连讲话都有外国人的风度。纸团被她虚空地握着,不知该丢到哪里,似乎明晃晃地暴露出来是件不体面的事。她补充道,哪像我们家这个哦,主意可大了,从小到大没少让人操心。我赔笑,拿膝盖去碰林玉蓉,叫她不要再讲。黄老师出来打圆场,你看你说哪里话,小叶现在工作也蛮稳定,年年都拿先进,单位福利又好——工资少点没关系嘛,起码有事还能在你身边,你看我们家这个跑那么老远,平时根本指望不上。虚与委蛇的客气话在台面上传染,气氛搞得倒好像是我和那位小黄先生互见父母。他大约也察觉出尴尬,十分聪明地跑去买单,总算把话题终结了。
晚餐还是选在一家粤菜馆,是黄老师的意思。粤菜新鲜,清淡且包容,很少有谁会吃不惯。一个包容的餐桌很重要,即使流露出某些微妙的话题,也能在剔蟹剥虾间有所缓冲。其实小黄先生在美国有位女友,两人共同养育了两个孩子,但一直没有结婚。黄老师讲,你看你嘛,绿卡也拿了,工作也有了,唯独这事让我一直放心不下。抓紧时间,找个机会去登记,不然我以后去你那里看孙子都别扭,叫我怎么跟人家相处?
这次林玉蓉和黄老师站在一边,夹了鱼肚子上一块肉放到小黄先生盘子里,转头又开始剥虾皮,你爸爸说的有道理,结了婚,人就稳定下来,彼此有个保障,做什么事也都踏实。别的不说,到时候你爸爸去美国,跟儿媳妇相处也名正言顺不是?有片刻的安静,她自顾自解嘲,又把剥好的虾仁递给黄老师,我是外人哈,就是看你爸爸天天惦记去美国,说错了你别介意。
小黄先生得体地笑笑,开始给每人的碗里添汤,先是林玉蓉,再是我,最后是黄老师,餐盘上的鱼肉他没有动。小黄先生说,我学法律这么多年,再清楚不过,婚姻只是一纸契约,而这份契约呢,实际上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合理性,unreasonable。它含糊到只有“契约”这两个字,而对契约双方的权利义务都没有具体的说明,而且you know它很难保护个人财产,只会提升财产的风险,多少人因为离婚净身出户,你们肯定都知道的吧,right?轮到他给自己盛汤,盛到八分满时刚好停下,他满意地审视一桌的沉默,继而右手拿起汤勺,如此百害无一利的买卖,还有什么必要再去做呢。
那顿饭吃到最后剩下不少,黄老师问要不要打包,小黄先生挥了挥手,跑去买单。他们父子提出先送我们回家,我和林玉蓉坚持说不用了。等出租车来的间隙,小黄先生说起田纳西州的好天气,我瞥见林玉蓉弯下身去捋她的裙角。真丝裙子不禁坐,褶皱像是天边卷不开的晚霞,浓稠得堆叠在一起。黄老师和他儿子都只穿了牛仔裤,起身落座,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黄老师刚才提及,牛仔裤是儿子从美国带回来的,自己说不用,儿子非要买,又说牛仔裤穿着就是随身、舒服,老年人穿衣服舒服最重要,林玉蓉听着还在一旁应和,我没接话。她没吃几口饭,我心里清楚,她费尽心思搭配的衣服在一条牛仔裤面前像个笑话。要表示重视,又不能显得那么重视,这是她曾经教过我的,轮到她自己时却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学生。没有一阵风来帮忙解围,她整理裙摆直至上车前的一刻。
我和林玉蓉坐在后座的两端,她上半身的衣服塌下来,被腰带松垮地接着。窗户拉开,终于吹进一阵人造的风。道路铺展,幢幢楼宇在眼前打滑,速度越来越快。这是小时候她送我去补习班的路,尽管路边的建筑早已沧海桑田,但痕迹依稀可辨,麦当劳活化石一般矗立在路口,小丑叔叔笑容灿烂,硕大的大字母略显暗沉。那时我们要换乘两班公交,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再接一个始发站,舍不得打车,来回将近三个小时,像一场漫无终点的接力赛。林玉蓉大早起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在一路的磕绊中背诵课文,穿越大半个城市,去上传说中的名师英语课。多少次我耍赖,哭,装病,故意把闹钟的电池取出来,甚至祈祷发生点什么自然灾害,好让这英语课停上一次,但林玉蓉比大自然果敢,雷打不动地揪我起床,哄我骗我,答应在回程路上带我去吃麦当劳。一开始只吃一个麦旋风,后来我不干,还要加一个汉堡。我积攒了一盒子邮票大小的优惠券,每次上课前都要精挑细选出一张,林玉蓉只许我选两样,但我每次都要有滋有味地将所有优惠券都摩挲一遍,再去仔细地挑选,那些不得不放弃的选项,仿佛就在脑海中领略过了。林玉蓉轻易不会吃,她说她不爱甜食,也不吃炸物,只坐在我对面看我吃完,这大概是很多小孩都熟悉的套路。奇怪的是,上了这么久的课,我英语成绩一直是中等水平,并不十分突出,上大学后回看这段经历,多少有一点行为艺术的色彩。林玉蓉和我始终在坚持着什么,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为此她拉着我披星戴月地赶路,穷凶极恶地挤公交,每次上完课都像是打赢一场战役。那两堂课不仅仅是为了提高我的英文成绩,某种程度上,它还是我们生活意义的源头,我们必须不断重复这一行为,一周一次地证明,没有父亲的生活依然是有意义的。
车从路口开了过去,林玉蓉没讲一句话,往常她一定会说,岚岚你看,这不是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麦当劳吗?你还记得吧,你喜欢吃这家的冰淇淋。现在她只盯着窗外发呆,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学着林玉蓉的样子给番茄去皮,剁碎了放进锅里,熬出一锅赤红的汤,下进去一包泡面,等出锅前再打上一个鸡蛋。林玉蓉换上了我以前的校服,那是她现在的睡衣,她擦掉脸上的一层浮粉,头发松散地垂落。她绕了一圈才进厨房,一直站在我的身后,窸窸窣窣地不知在翻找什么。
煮泡面呢?刚没吃饱?
水开了,我用筷子敲打着锅边,你呢?你吃饱了吗?
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一只塑料袋在她手中摩挲,刚那个白切鸡挺好的哈?黄老师专门给你点的,他说清淡点你爱吃,早知道你饿了,刚应该打包回来。
我吧嗒一声拧灭了火,又拿筷子在锅里胡乱搅了两下,好什么好?肉硬得根本咬不动。人家说好就是好?你自己也吃了,你就没点自己的判断吗?
锅里的沸腾褪去,厨房陷入安静,冒着热气的番茄汤像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
林玉蓉把塑料袋放在一边,我不是想着你爱吃吗?你不爱吃怎么可能让点?我吃也没觉得多硬啊,你发什么脾气?
泡面在出风口下安静地散热,我转过身,看着妆容殆尽,衣着滑稽的林玉蓉,骤然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气。那是一种古老的愤怒,来自遥不可及的从前,比我和林玉蓉的出生还要久远。它从某个模糊的时间点上奔腾而来,带着不可名状的怒容。我确信它到过我家,到过这间厨房,否则它不可能如此轻车熟路。每次光临它都悄无声息,没有丝毫的防备,为某些根本不值一提的琐事,我们之间就轻易地打了一个又一个死结。
我发什么脾气?我不能发脾气吗?我还不够照顾你的感受?我为你想,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你总考虑别人干什么?你点你自己喜欢吃的菜就行了,干吗要顾忌别人?别人笑你也笑,别人说好你就说好,你是寄生虫吗?你以为你这样做,别人就会觉得你善解人意、就愿意跟你结婚吗?别每天活在一堆泡泡里了,被人牵着鼻子走都不知道!
塑料袋轻飘飘地滑落到地板上,又松软地张开,有如一声唯美的叹息,与这个场合格格不入。林玉蓉的眼皮不自觉地跳动,她有眼神经方面的病,遇急遇怒,眼皮就开始抽搐,像一只电路损坏的玩偶。医生说这是免疫系统方面的问题,属于疑难杂症,没法根治。她举起手想要按住眼皮,但显然没什么用。
你哪根筋不对劲了?大晚上在这犯什么病?我为谁想?我还能为谁想?我要是光为我自己想,这个家早就散了!你夹枪带棒说的都是什么话?谁都像你们一样活得这么自私!
电路损坏的林玉蓉冲我声嘶力竭地吼叫,黑箱内线路搭错,火星四射。我们都想责怪我们之外的人,但不知为何就变成了责怪彼此。空气中似乎存在一只上帝之手,故意将我和她的线路搭错,每次都是如此。接下来就该是我们彼此冷静,整理自己的线路,然后在之后的某一天,通过某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你上次带来的那些垃圾袋放在哪里”,不动声色地和好,好像之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我心里清楚,这不是一条线路的问题,而是无法修复的系统故障,除非重置当下的一切,解除我们的母女关系,但这显然又是不可能的。我们用最刻毒的眼光注视彼此,脑中闪过无数诅咒,我收起白天和客户打交道的八颗牙,她也敛起跳广场舞时的笑容,此刻我和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因为仇恨对方,没有谁能熨平。尽管和解后我们总会愧悔当初的所为,可等下一次问题发生时,相同的皱纹还会再次长在脸上,熟门熟路地蔓延下去。
我夺门而出,泪水弄脏了眼镜。我痛恨这反反复复裹脚布一般的剧情,下定决心再也不要提问,也绝不回答。朦胧中前行,一路上影子常伴身侧,长长短短,从我的脚底长出来。我在想,到底是因为有了我,林玉蓉才会变成这样,还是因为林玉蓉,才有了现在的我。我感到五脏六腑像塑料袋那样纷纷飘落,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胸腔空荡荡无所依托,兀自浮动在夜色之中。
04
有半个月的时间,林玉蓉和我没说一句话。她的微信从置顶一降再降,被压在几个工作群下,朋友圈也安安静静,什么也没说。倒是黄老师又扛着红圈相机出门,抓拍到一只又一只斑斓的鸟,配文是“儿子从国外带回的新镜头,满足老年人唯一的爱好”。黄老师许久没去跳舞了,林玉蓉估计也没去。她没有给这条朋友圈点赞,这令我感到微妙的松泛,于是我也将它划了过去,装作没有看见。
对一件事情视而不见,是我从林玉蓉那里学来的本事,或者说,是我和她一早就达成的默契。读中学的时候,因为学校离家比较远,我爸每天开车送我上下学,我知道他在接我之前必然接过别人,一双尖头鞋印在副驾的脚垫上留痕,而林玉蓉绝不会穿这种鞋。那双鞋印在某个阴雨连绵的秋天里持续存在着,令我在上车前感到不安,每次都会偷偷用自己的运动鞋印覆盖掉。在林玉蓉面前,我绝口不提此事,同时还对她生出一股不忍。直到某天我帮她洗衣服时,当着她的面,从我爸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发夹,林玉蓉是短发,我慌乱地把发夹藏在手心,她的眼神极速划过来,又轻飘飘荡走了,我确信她看到了那只发夹的形状,至少看到了我慌乱的眼神,可她没说一句话,没问一个字,于是我明白她必然是有所知晓的。她不说话,是在怀疑我是被我爸买通的同谋吗?还是故意装作无事发生?我强作镇定地陪她洗了半天衣服,说了许多零碎的话,都围绕着学校的琐事。林玉蓉把水龙头开得很大,不断应着,但声音被水流盖了过去,她说什么,其实我都没听见。晚上等他们入睡后,我才掏出那只镶满水钻的发夹,把蝴蝶的眼睛剜去,留下两只黑色的空洞,想了想,又放回到我爸的口袋里。
这样的事,我一直没有学会如何应对,林玉蓉也从没有教过我。蝴蝶发夹还回去不久,我爸就适时地死了,我们的默契像被秘密处置的毒品,缠满胶条,继而抛入深海。所以多年之后,当我再次看到副驾脚踏上的鞋印,依然是在慌乱中选择用自己的鞋遮住,然后不断挑起话题来掩饰自己的面红耳赤,仿佛偷情的那个人是我,而非他人。我没有做错事,却因他们的错感到羞耻,我不知道这庞大的耻感从何而来,一切都过于荒唐。那只掉了眼睛的蝴蝶在我成年后再次光顾我的生活,我忽然想到林玉蓉当年轻飘飘的眼神,接着就明白,那羞耻正是来自于她,是她通过血液,向我完成了一种古老的传承。
我爸葬礼那天来了许多人,我和林玉蓉站在门前,机械地与一波又一波的人握手,像流水线上的工人。她连续几天没怎么睡,涂了很厚一层粉,走近了看,如同一张脸浮动在另一张脸上。昨晚她说以后每个月多给我三百块钱,当做我的车费。想到明日放学后,再不会有一辆黑色桑塔纳在校门口等我,犹如一把玻璃渣揉进心脏。来悼念的人都说着相似的话,节哀、保重、为了孩子,林玉蓉垂着眼睛点头,也不多言。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那个女人停留的时间比别人都长了一些,她与林玉蓉身高胖瘦都差不多,连下巴的形状也相似,她平视着林玉蓉说,林老师节哀。林玉蓉握住她的手停了几秒钟,接着说,你也是。我低头扫了一眼,林玉蓉穿了一双浅口帆布鞋,被那双尖头皮鞋直直针对着,如梦方醒之间,我看到那人的鬓角上别了一只水晶发卡,两颗蝴蝶眼睛已然修复好了。
她说,林老师伤心过头了吧,这是你家的事。她转而看向我,孩子还小,要多保重,以后日子还长呢。
林玉蓉抬头直视她的眼睛,说,不劳你费心。
领导的致辞极尽哀婉,反复讲我爸的死是天妒英才。作为单位里最年轻的工程师,他在死后被追认为先进工作者。悼词里讲他热爱工作、与人为善、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台下不时传来轻微的啜泣。我爸躺在花团锦簇当中,平静而体面,脸上还带着红晕,仿佛悦纳了这一切哀荣,而林玉蓉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绷直了后背,不时按压一下太阳穴,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的眼皮又开始抽搐。
葬礼结束后所有人都去吃丧席,气氛比先前松弛不少,我留了一只眼睛在尖头皮鞋的主人身上,她吃了太多麻辣鱼,嘴唇泛起鲜艳的红色,与同桌的人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我嘴里一直嚼着一块肥肠,久嚼不烂,像橡皮一样难缠,最后用一大口冰镇可乐吞下。我感到心脏上的玻璃碴一颗颗地剥落,被冰水浇透后生出一股蜇人的恨意,在胸腔内凛然成风。十四岁的我默默诅咒她被鱼刺卡住,卡死,最好穿破她的喉咙,让她去和我爸作伴。奈何她全程都吃得顺利,还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她鬓角上那只蝴蝶发夹像夜晚的探照灯般,照见我心里一个又一个空洞。
等人群散尽,我和林玉蓉回到家,周围的人都知晓葬礼上来了那个女人,看我们的眼神除了同情之外,还有几分玩味的意思。悲伤无法光明正大,我爸的遗像拿回来不知放在哪里,我们都不想挂,又不能扔,最后我们决定把照片放在一个平日里看不见的地方。当我猫着腰,灰头土脸地从床底下退出来时,林玉蓉拿着拧好的毛巾在旁边等我,毛巾微微发热,她用手给我拍掉头顶的灰,自那一刻起,我们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同盟。
如今想来,那恐怕是我和林玉蓉最同心同德的几年。平日我和她一同起床,在家门口买两份早餐,然后各自搭公交车去上班上学。到了周末再搭公交车,千里迢迢去上名师英语课。林玉蓉的视力不好,一直没有考下驾照,我就在漫长的通勤中背书,反复背诵,又不断忘记。去程乏累痛苦,但回程时的一个冰淇淋却能拯救这一天的疲惫。若能在百般哄劝中,林玉蓉也能吃上一两口,我便会更加高兴,我问她,好吃吗妈?不然你也买一份吧?林玉蓉不屑地挥手,哪有什么营养,真不明白怎么就爱吃这些东西,晚上回家去给你做鱼。晚上等鱼做好,她把鱼肚子上的肉全拨下来,同我讲话的语气,仿佛是对待她班上的小学生,这一半给你,剩下的都是我的,呐,公平合理。我偷偷把肉拨回给她一点,盼她多吃两口,被她发现了,又和我争执,怎么这么不听话,说好的一人一半呢,咋都给我了?你长个子要多吃,你看我都吃了这么多了!我说,好好好,那鱼尾巴给我,鱼尾巴没有刺,跟你换行了吧?她故作嗔怪地看我一眼,第二天早餐又把她的蛋黄让给我吃。我们就在这不值钱的推拉中各自获得满足感,为对方比自己多吃到一口两口感到由衷的快乐,想想有些心酸。后来熬到我大学毕业,上了班,去水产店不必再看价签,再也不会为一顿麦当劳的价格而踌躇——却也从此失去与林玉蓉安心平静的餐桌了。
别人家鸡飞狗跳的青春期与更年期,我和林玉蓉都没有。整个学生时代我都没有恋爱过,一心埋头于书本,因为好成绩能让林玉蓉高兴。林玉蓉应该也没有,我知道中间不少人给她介绍过对象,都被她推掉了。但她这样并不能让我高兴,我和她说过,遇到合适的人就要积极接触,不要有太多顾忌,而她告诉我没有合适的人。等你上大学再说吧,多一个人我还觉得难受呢,咱俩现在不挺好?听她的话,我有些愧疚,又有些心安。那阵时我还不知道,当我们只有彼此的时候,我们就陷入了危险,因为我们不可能始终只有彼此。我和林玉蓉有如孤岛上独留的两个人,是母女,又不仅只是母女了。我盼望能有一个人,能够真心实意地对林玉蓉好,让她高兴,也让我安心,我猜林玉蓉也是这样盼我的。只是我觉得,我恐怕不会遇见这样的人了。
05
单位让我出了很长一趟差,在四季长夏的城市待了大半个月。那里的空气肥润得能拧出水来,树木蓊郁葱茏,全无弱气,榕树长在街边,根脉粗壮蓬勃地浮在地表,如虬结的血管,任性而狰狞,生生将地砖挤碎,撬开道道裂纹。我在路上行走,开始考虑调职的事,也许换个地方生活,对我和林玉蓉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她以前总说,以后我就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曾对此信誓旦旦,如今明白不过是童话故事里的虚言,曾经反复记背的那些话,也早就在漫无目的的公交车上颠散了。
我爸留下的那套房子最终只能属于一个人,我知道林玉蓉希望它属于我。她打算和黄老师结婚,然后搬出这个房子,留它为我日后再婚傍身。然而不知她想过没有,若她没有这套房子,她和黄老师的交往就将处于风险之中,准确的说,是她将处于风险之中。虽然我明白黄老师不是什么坏人,无非就是谨慎抠搜了点;连小黄先生也不能算是有错,即便长了一张精打细算的面孔,但他说的话是实话。人的私心都会随着年龄增长,他们有他们的,我们有我们的。那套房子我和林玉蓉住了二十多年,六十平,一室两厅,曾觉得它已足够大,起码在流言纷纷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林玉蓉是个笑话、我是个累赘的时候,门一关,再无其他声音存在,我们就有了一方清净天地。时移世易,没想到事到如今,竟也容不下两个人了。
宾馆房间里开了除湿器,一切却依然湿漉漉的。窗台浸满水渍,像是刚下过一场大雨。被子带着漫天的潮气从头顶倾泻而下,将我裹紧在旋涡当中。从手指脚趾到肩颈后背,我全身关节酸痛,像被雨水锈蚀,仿佛轻轻一动就有陈年的渣滓掉落。关节酸痛是发烧的前兆,这是林玉蓉早年就为我总结过的规律。那时候家里药箱最不缺的就是泰诺,桃红色的液体倒上一瓶盖,一口下去,草莓精的味道糊满喉咙。泰诺不好吃,却已经是最不苦的退烧药,人造的甜味像是生活的一把稻草,我浮在上面漂流一夜,迷迷糊糊中抓住林玉蓉的胳膊,她还醒着,拍拍我说,没事,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印象中有好多年未曾生过病了。酒店没有泰诺,我觉得自己像一具浮尸,骨骼尽碎,在暗湿的激流中来回泅渡。我看见尖头鞋的主人朝我走来,鬓边依然是一只蝴蝶发夹,林玉蓉在我身边,低着头拉我走,想装作没看见。我上前一步,揪住女人的衣领,衣领里顿时钻出她的另一个分身,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她们手拉着手,甩开我上了街边的一辆车,开车的人竟是我爸,他笑着地同我招手,然后就载着两个女人绝尘而去。我在后面拼命追赶,眼看就要扒住车窗,林玉蓉跑来拉住我,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带着哭腔道,放他们走吧,岚岚,放他们走。
我出了一身的汗,被窝灌满热流,鼻息下全是热气,仿佛在岩浆中浮沉。迷蒙中有人给我打电话,问我说,你是林玉蓉的家属吗?病人现在在哪?凉风钻进颈窝,如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头到尾将我的身体掠干。我下床拉开窗帘,天色微明,已经过去一夜,榕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满目苍翠,一眼望不到头。
等我赶到医院时,林玉蓉正坐在她的病床上吃苹果。她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头发披在肩上,刘海碎碎地挡在眼前,显得乖巧而听话——我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形容词,但事实如此,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变回了小孩,竟乖得令人心酸。见我来了,她高兴地把苹果放到一边,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单位的事办完了?然后拉着我跟旁边床的人介绍,这是我女儿,刚出差回来。
林玉蓉的体检报告显示子宫有异常,照完B超,医生建议她做个活检。刚办完入院手续她就跑出去了,护士半夜找不到人,打她电话没人接,查询她当初的入院填报,打给了她填写的紧急联系人。
我问她,昨天你上哪儿去了?怎么没待在医院?还要乱跑?
她用手绞着衣服上的线头,我回家了呀。我想着还没手术,先回去一趟,把你房间收拾了一下,洗了个澡,还躺在你的床上睡了一觉。
我说,洗什么澡,在这不能洗吗?
她把苹果拿回手里,脆生生咬下一块,不一样,这里哪有家舒服。
待苹果吃完,我掏出湿巾让她擦擦手,她伸出手指,一根根擦得很认真。沉默了几秒后,我试探着问,住院的事黄老师知道吗?跟他说了没有?
她并不看我,专心凝视自己的指尖,没说,他和儿子出去旅游去了,我想着人家父子好不容易出去玩一次,就没告诉他。
我点点头没说话,把她吃完的苹果核包在湿巾里,打算待会儿去扔。她躺回到床上,故意拍拍肚皮,招手让我坐近一点。
你猜我在这看见谁了?你肯定想不到。
我问,谁?
她瞧了一眼窗外,轻轻一挑眉毛。
犹如被一块意料之中的石头击中,发过烧的大脑格外清醒。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谈起这个人,我问她说,那她认出你了吗?你跟她说话了?
她摇摇头,扶着床边的栏杆叹了口气,没有,人家哪能认出来我,我都老成什么样了。我也是认了好久才认出来,她也是,跟以前不能比了。
说话间林玉蓉不断按着手机侧面的锁屏键,反复开关,屏幕在她手上明明灭灭。那上面是我和她的合影,大学毕业那年夏天,在一畔荷花旁,荷叶遮挡着红莲,我站在池边举着自拍杆,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我跟林玉蓉说,你不用担心,我问过医生了,只是先做个检查,还没确定,就算查出什么问题也没关系,我们发现得早,肯定能治疗得及时。
她摸一摸我的头发,给我把刘海别到耳后去,嗯,我知道,她脸上看不到任何担忧,坦然得令人惊讶,笑眯眯说,去好好上班,你也不用担心。
第二天取活检,要做麻醉,林玉蓉的手术时间排在早上。到了傍晚,等麻药劲儿刚过,她便嚷着要回家。等报告嘛,在哪不是等?咱回家去吧,冰箱里还有牛肉呢,回家去拿番茄给你炖牛肉吃。
她从未像今日这般执拗,像得不到糖的小孩,仿佛再不答应就要在地上打滚。以前她总是反复纠结,如今倒意外的笃定,忽然就要自己做主拿主意。我拗不过她,便向医生写了申请,说明日一早再回来。我们在医院门口叫了一辆车,我扶着林玉蓉坐进去。开到半途时,我给单位发了调职报告,申请转到家附近的支行上班。那是一个小行,没什么重要工作,但离家极近。我想好了,如果林玉蓉有什么问题,我就搬回家去,如果没有问题,我就在附近再租一个房子,就租在原先家的旁边。
窗外车流如织,林玉蓉把发尾拉给我看,等过了这阵儿,你带我去剪剪头发吧,看这发尾,都毛糙了。
我故意说,那还去小孙那儿吧?让他给你烫?
她会意一笑,不去了,听你的。这回你带我去,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车窗拉下一道细缝,荡进无限柔和的晚风,远处的天色如旧年棉花,昏黄,破碎,柔软,正缓缓向我们靠近。林玉蓉穿了一件松垮的棉绸裙子,没有系腰带。晚霞斜斜照在她的肚子上,里面有一座荒芜而破碎的宫殿。她的手上挂着滞留针,粗壮的针头打进她的皮肤,此刻却似乎没有痛觉。我们沿着道路前进,经过无数商厦楼宇,渐渐化成一条模糊的直线。在某一个红灯前,她忽然拉住我的手臂,用挂着滞留针的手指向窗外,岚岚你看!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小丑叔叔顶着一头红发,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正在长椅上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