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期之外的葬礼


文/周知言

 

一场预期之外的葬礼,掀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女主和母亲生死相隔,却又陷入如何告别的困惑。


天黑咕隆咚的,王红兰站在菜场门口,凉风吹着,浑身得劲。妈的,一辈子了,都没这么痛快过。一会来一个人就告诉一个,乡里的人,一个都不能落,所有人都得知道这个好消息。

这下好了吧,人死掉咯!这下好了吧,人死掉咯!

王红兰逢人就讲,见人听了皱眉,她就再跟人说上一遍。只是,她分享的这个消息被掐头去尾,知道的知道,不知道的人,听得是云里雾里。

 

我坐在火葬场的大厅里,听我前面的那些人,说起了上面那个事。他们说得贼嗨,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一边听,一边注视着前方,一个类似喇叭口的通道尽头。我在等工作人员,何时把我母亲烧成的灰送出来。他们可能会端着锹,小心翼翼地躬着腰,再隔着老远,管我要我手里的盒子。脑子里,我臆想出来的,就是这个画面,听着确实有些大逆不道。

但事实上,这里的服务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周到。盒子从窗口,推进推出,返到我手里,还是和先前空的时候差不多重。这个骨灰盒是水泥脱模的,那个男人只舍得买这样廉价的一个东西。

即便死掉的那位是我的母亲,我也未曾想过因此而去承担什么费用,或者让这一切变得更体面一些。这场葬礼对我而言,本来就是预期之外的。我想,对于那个男人而言,也可能是他的预期之外。

 

前天,报丧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带着十岁的女儿,靠在床背上,跟着视频学习字母歌。陌生的号码,毫无征兆直接蹦了出来,掐断视频里的音乐,停在手机屏幕最上方,跟着手机震动,一直不停地在颤抖。

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弄来了我的号码。电话里他们告诉我,我的母亲在临晚的时候死了,说是因为心血管爆了(裂)。

谁啊,妈妈,我的女儿妞妞问我。我回她,你外婆死了。妞妞说,你不说我的外婆,早就已经死了么。我突然才反应过来,这些年,我确实是这样一直告诉妞妞的。我快速地在脑子里,编了一套适合妞妞的说辞,希望她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我说,你的外婆,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走丢了,外公和妈妈一直以为,她可能早就死了。刚才电话里的那个人告诉我,你外婆一直活到了今天。妞妞说,我都没见过我的外婆。我说,傻丫头,别说你了,连妈妈也没见过她几面。妞妞站起来,用她的胸口,贴着我的脑袋,紧紧搂住我,和我说。妈妈,你好可怜,我们不哭好么。

等妞妞睡着以后,我走到阳台,给我的丈夫打去了一通语音。

我的丈夫,是一个油工。前些日子,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从马凳上摔了下来,小半桶腻子灰,直接把他的左小腿给砸伤了。他现在正躺在工人宿舍里,每天都有人给他端水送饭。老板特意关照,让他注意休息,按时还能照领工资。虽然工资多少打了些折扣,但他已经很满意了。电话里,他先是和我分享了他的恢复近况,然后又强调了一下,他还想再耗上他们老板几天,毕竟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我告诉他,我妈临晚的时候死了。他先是震惊,然后接着问我。我们去,要出钱么。可能对他而言,我的母亲算是那种,陌生到可有可无的亲戚,他用金钱,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衡量这件事。我说,我把妞妞送你妈那边两天,等我回来,再去接她。他说,小静,你也别太难过了,从小到大,她也没怎么带过你。我说,嗯,我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自打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好像也只有,在阳台上的这一会,叫我略微难受了一小下。可能是亲情的疏远,让我很难提起悲伤。我从阳台书柜的夹缝里,掏出一包烟,一根烟的工夫,那点情绪,全部烟消云散了。

本来想着,留个言就算了。但没忍住,还是给赵阳打了通语音。电话里我告诉他,这两天我没有办法去赴约了。他在电话那头,安慰我的情绪,问我,需要我送你过去么。我说,不用。他说,那需要,回头我去接你吗?我说,也不用。

 

我抵达的时候,一具冰冷的尸体已经躺在了门板上。我母亲的脸,被一摞厚厚的黄纸盖着,有风一直在尝试撩动纸角。我靠墙,正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趴在我母亲身前,不停地拍打门板,哭得撕心裂肺。我听到她和另外两个女人在交流心得,应该怎样哭才对。那些来奔丧的人,都会看在眼里,直到有人来拉你,不然你不能停下。那个女人每每被人搀扶起来,眼角总能挂着一丝泪水痕迹。面对着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她把这辈子所有痛苦的事,全都想了一遍,也是够难为她的了。

这个时候我在想,此时躺着的那个人,我与她也好陌生。我们的关系就和她现在的体温一样,冷冰冰。

我母亲在这里重新嫁了人,但不知道这已经是她第几任丈夫了。初次见到这个男人,不由得开始同情起他。说实话,他很惨,这样的关系他只享受了三个月。我从在场宾客的嘴里,渐渐拼凑出了这个男人的过去。

 

这个叫杨晓明的男人,在菜场里常年租着一个猪肉摊位。逢到年末的时候,他又会多出一重身份,流窜在各个村庄之间宰羊杀猪。他身材矮小,站在人群里,需要像拨帘子一样,才能自如穿梭。一帮人替他把猪摁住,他握住匕首,举到胳肢窝,跳起来借力,直刺脖子上的大动脉。因为这个怪异的姿势,让他得了一个外号,虼蚤。

他原来是有老婆的,还生了个儿子,个子随他,脑子随他老婆。和他前妻的大半辈子,也是过得够够的,临到半截入土,一脚给人踹了。没过多久,就跟我母亲好上了,还风风光光地摆了酒席。听他们话里头的意思,没离婚前,应该就已经跟我母亲睡到了一块。从他们的口吻里得知,我母亲在这里的风评口碑非常差劲。

他前妻叫王红兰,人有点傻,具体傻到什么程度不好说,反正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傻。她出娘胎的时候,脑子还是好的,是小的时候一次发高烧,叫赤脚医生扎汗针给扎坏的。这人吧,脑子是一时一时的,平时说几句话,也看不出个毛病,但就有的时候拎不清个轻重,啥破话都开始往外倒。

那件事兴许是个根源,跟个刺儿一样,叫杨晓明不是滋味了好些年。王红兰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就这么侉侉地讲,没啥分寸,见人笑了,她也跟着大家一起乐。杨晓明头上的绿帽子,是越扣越实在。

有那么一天,她早早地拉了帘子,上铺就睡了。房间里黑黢黢的,后面进来个男的,直接爬上了床,跟着就把她给干了。干完之后,提起裤子,贴着墙根,一溜烟地就跑没影了。等到杨晓明从外面回来,上床的第一件事,也是想操她,却被王红兰一把推开了,骂他,死鬼,怎么要了又要。瞬间,杨晓明就掀了被子立马坐了起来,说,老子这才刚从外面回来。王红兰慢慢悠悠爬坐起来,说,我说呢,前面那个人怎么和你不一样重嗫!

 

王红兰又来啦,杨虼蚤你出来一下哦!不知屋子外头是谁叫了一声。

我跟在杨晓明后头,一起走了出去,只远远看见一个臃肿的身影,正踉跄着逃跑,一步都不敢回头。杨晓明双脚并拢站立,一直盯着人影的方向看,嗓子里隐隐发出嘶吼声,像是电视机里蛰伏着的猛兽,伺机而动前的蓄势。双拳攥在胸口,拧得咯咯响,猛地还原地蹦了一下。我侧对着他,他的举止特别招笑,和刚才那些人,说他杀猪时候的模样很像。一想到那些枉死在他刀下的猪,就觉得特别讽刺。

扭过头来,他换了副面孔,对我说,丫头,回屋吧,她不敢再来了。我没说话,也挤不出笑容,只点了两下头。

本来这个事不想和我父亲讲的,毕竟我觉得,他应该已经都忘得差不多了。我爸接到我电话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因为我平时都是间隔很久,在一个固定时间打去电话,有点闹铃那个意思。上来我父亲就问我,小静,遇到事了?我说,爸,是有点事,想跟你讲。沉默了会,我又说,人,找到了。我父亲说,哪呢。我说,死了。我父亲说,哦。我俩一起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久,就像信号不好,谁也听不见对方在讲什么。

再次唤醒的时候,是电话那头一阵抑制不住的抽泣声。我问,爸,你怎么了。我父亲说,还好,就是有点难受,不说了,你代我好好送送你妈吧。狗又叫了,我得去喂狗了。我嫁人之后,他就又多养了几条狗。他近些年很瘦,现在的饭量,和那几条狗几乎差不多。刚才我也有留心听,但电话那头,好像没有听到有狗叫的声音。

其实,成年以后我也找过一次我的母亲。那是一次心血来潮,从村里当年一起来的那些妇女嘴里,要了四川老家的地址。像趟旅行一样,我去到了四川凉山,在那里见到了我的外婆。那种陌生的亲情感,散发着一种廉价的塑料味。叽里咕噜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好在她能听懂我的来意。临行的时候,我留了一千块钱和我的手机号码,那钱可能很快就用掉了,但我的号码,却从未被用到过。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无处可去。守灵的这一夜,对我而言终将是难熬的。我站在门口稻场(晒谷的水泥地)上,举头看向天,没有一丝光亮,黑压压的一片。这时候,我父亲又打来了电话,问我,在哪里找到的。我说,东平县东坝乡。我父亲说,哦,也不远。然后直接挂了,没等我问个缘由。

刚挂断我父亲的电话,就接到赵阳给我发来了语音。我接电话的同时,顺便点起一支烟。电话里,他问我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我说,能怎样,就那样呗,等明天烧完,我就回去了。他又问,我们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深吸了一口烟,吐掉,说。等我回去吧,等我回去了再说吧。他说,要不明天,还是让我来接你吧。我说,不用了,上一天班怪累的,路也不近,别折腾了。

挂了赵阳的电话,突然想起给妞妞发个视频,一看时间已经很晚了,索性又放弃了。

 

一帮男男女女,在里屋组了两桌牌局,麻将牌被洗得嘁哩喀喳,各式的嗓门,时而高亢振奋。我的头抵着墙,枕着嘈杂声,似睡非睡,回忆起很多小时候的往事。

听家里上一辈的亲戚说过。爷爷的儿子多,那个年代家里也穷,仅有的豆腐手艺,没办法给所有儿子都说上老婆。我母亲是从四川那边被带过来的,他们也是一带二,二带四,慢慢壮大了这个集群。当时,那边的生活条件,比我们这边要艰苦。我母亲在她们中间,算是长相标致的,一眼就相中了我爷爷做豆腐的手艺。我父亲就这样白捡了一个最漂亮的老婆,可给全村羡慕坏了。

我母亲离家的那天,仍历历在目。时间是在日落西山之前,背影拉在地上很长。我站在稻场上,傻傻地注视着她,挽着一个陌生男人离开的背影。我以为她只是走一小会,很快就能回来。

等到我父亲从田里扛着钉耙回来,我把我见到的告诉了他。他用钉耙猛杵了下地,铁器敲打的声音直刺耳膜,但我还是听见了,他夹杂其中的一声叹息。我父亲有些不甘心,告诉我,我的母亲很可能是被人下了药带走的。接下来的一连多日,他开始荒废农务,四处寻找,日升而出,日落才归。

最开始的几天,我完全能体会到,他每日的那种铩羽而归。再过了一阵,即便无果归来,手里也永远不空着,不知是从路上哪里挖了一株树苗带回。日日如此,直至不再找寻的那天。门前的菜地被种上了一片树苗,渐渐长大,枝繁叶茂起来,红色的叶子,每棵树看起来都是那么地相似。

长大了一些,我才问他,为什么这些树,看起来都长得一样,就好像是从一个地儿拔的。我父亲说,嗯,就是都从一个地儿拔的。我说,爸,你不是去了很多地方找她么。我父亲说,找过了,找不到,就不找了。后来的那些天,我就一直猫在丫髻山青龙洞一个石桥洞里,看天色差不多了,就上山顺手拔棵苗子带回来。很多年后,我开始慢慢理解了,我父亲的这个举动。他是怕村里人的闲话,找肯定是找不回来了,不找的话,那他这辈子,是再别想能抬起头了。

再后来,那片红色树林,是越长越茂盛,长势被欺的小树,一棵接一棵地被我父亲挖走,田里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树坑。我带妞妞回家住的时候,妞妞最喜欢在林子里穿来穿去,那些树坑显得特别碍事。我问父亲,那些树坑为什么不平了,怎么一直还留着。我父亲说,坑里头又没东西,干嘛要吃饱了没事干。听着像是日后他还想再种上点什么。

 

凌晨四点左右,有人推搡我的肩膀,把我叫醒。一个陌生女人的脑袋,斜对着我,说,丫头,来吃点东西,过会准备上路了。早点去,争取能赶上头炉。我昏昏沉沉地点点头,对于这个安排内心很平静。这里的东西,我什么也吃不下。从昨天起,我几乎就没有吃过什么,除了包里自己带过来的几片饼干,那还是我平时为妞妞备着的。

走到屋外,我举着一瓶矿泉水,漱了漱口,然后又抿了几小口。在这里,我连喝水,都只星星点点的。因为我嫌弃除了自己家里以外的所有厕所。

我被安排坐在第三辆小巴里。头车是一个架着礼炮的皮卡,一路上它负责轰鸣开道。出发的时候,天还黑咕隆咚一片。车上,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王红兰哝!杨晓明第一时间,趴到了我这排的窗户上,拉开玻璃,冲着外头,喊了一声,给老子滚!只可惜,这一声恰巧与炮声重合,同时再想喊出第二声的时候,车已经驶远了。杨晓明的那一声,中气十足,连小巴司机都吓得回了头。

菜场门口,站着的那个女人身影,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她手脚并用,朝四个方向伸展跳跃,肢体却不太协调,落地的时候,都会向前一个趔趄。稍作休憩,收拾好状态,便又立马发起另一套组合动作。

 

在殡仪馆,我见了她最后一面。我与十来个素不相识的亲属,在司仪的统一指挥下,草草完成了告别仪式。那些人陆续走了出去,剩我一个人,多留了一会,孤零零对着一张煞白的面孔站着。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我想去推一下她的胳膊,但一个透明的罩子,把我们隔开了。

杨晓明从两个烟客口中,得知了王红兰在菜场门口散布喜讯的传闻。我走出大厅,想要透口气,正巧让我撞见他们。远远看到,三个人正围着一个垃圾桶站着,杨晓明吐出的烟,全吹到另外两个人的脸上了。此时,杨晓明的正脸,恰好对着我的方向。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很是真切,没抽几口的烟,在他手心被搓烂。倏地,预料之内,我又见他原地蹦了一下。与昨天那次不同,这次叫我心里忽地感觉一紧,这个男人像是起了杀心。

大概七点多的时候,我在门口的石阶上,接到了一通我父亲的电话。问我,看清了吗,是你妈么。我说,看清了,像,应该是。人都躺那了,也问不着话了。我父亲有点委屈,说,也是,就这样吧,都已经这样了。没让我接下一句,我父亲又把电话挂了。

远处的太阳,像个鸭蛋黄,从一片树梢上露头,冷冷清清的,带来丝丝光亮。再站了一会,轻风从另一个方向吹来,那片林子的树叶,开始抖动,摇曳出星星光点。丫头。杨晓明把骨灰盒递了过来,又说,这个给你。我接过盒子,有些压手,抬眉冲他点了两下头。

 

接下来的环节,令所有人都卡壳了。他们几乎花了大半天的时间,都在讨论同样一个问题,葬在哪里。

一帮人围坐在里屋,轮到谁发言,便纷纷把目光全部聚焦过去。有人说,葬哪里,直接葬到公墓呢。很快,这个方案第一个被驳斥了。理由是,公墓都是提前买的,现买的话,肯定要被加价,越急越贵。又有人说,要不直接葬祖坟上去。听了这个意见,杨晓明连连摆手,也给否了。因为,他想起七八年前翻新祖坟的时候,立的那块新碑,碑上儿媳一栏,刻的还是王红兰的名字。这要真的葬了过去,与他老子老娘他们相处,多半不能融洽。

这时,突然有人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再不行就直接在家里放着吧。刚说完,众人就七嘴八舌地说,不行,不行,这个肯定不行……

还没商量好葬哪呐!王红兰站在防盗窗外,嗑着瓜子,言语中满是挑衅,接着说。还祖坟呢,你去问问俩老的呢,有没这骚货的地儿。杨晓明蹦上凳子,一只脚踩到桌上,嘴巴气得发抖,囔着。刀呢!我的刀呢,看我今天不把你弄死……王红兰见势不妙,把瓜子壳全甩进了屋里,转头就跑,一只脚拖着另一只脚,很难快得起来。看样子,有可能得过小儿麻痹症,又或者,之前肯定被杨晓明揍得不轻。

围绕着上面的几个方案,众人讨论了一轮又一轮,讨论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杨晓明应该是舍不得钱,同时吧还担心影响风水,和与亡故父母的和睦。这三个月,给了他啥,啥也没给到,反倒是落下个大笑话。这下子,前妻没了,还多出个亡妻。

见没有更好的方案,他们示意杨晓明和我商量商量。杨晓明说,丫头。他只叫了一声,后面就没再接话。当时我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想他也应该看到了,叫完我之后,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开口。

有那么一个瞬间,在他们争执不下时。我真想走到桥边,捧着骨灰盒直接翻个个儿,全给倒河里去得了。但一想到我父亲的那几通电话,心头不禁有些揪痛。即便所有人都拿不定个主意,但我知道,我父亲那头可能还一直等着。我的内心,其实是不太情愿把她带回去的。

三点多的时候,赵阳给我打来语音。他说他已经请了假,提前出来了,让我把定位发给他,他现在就过来。我说,嗯,好的。如果不是他的这通语音,我甚至都没想过今天要走的事。我从包里掏出一支烟,冲着马路点上,一口一口地吐着烟气,从背后看,就好像我的脸被烧着了。

街边路过的妇女,冲着房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说,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吧,图人家好看撒,屁都么嘚嘎嘞。另一个妇女紧跟着说,噢哟哟,可把兰子笑啊坏嘚了,做的这个事哦,傻子都要笑的哦。她们的目光斜瞥到我,看见我手里的烟,瞬间觉得她们手里的瓜子不香了,鄙夷的目光,仿佛在说,这个抽烟的女人,也不像个好玩意。

 

一帮人还在里屋纠结如何安置这个骨灰。手机上赵阳发来微信,他说他到了,出门就能看见他,随时可以出来。我在外屋,读完赵阳的微信,正准备收手机,就听见里屋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叫到了我的名字。不知道他们在这之前,究竟说起了什么,突然矛头就指向了我,一下子慌得六神无主,一堆毫无根据的可能,从脑子里往外翻腾。

我下意识地抱起骨灰盒,直接朝着门外奔去。那一记敲打,似乎敲进了我的脑门,第一直觉告诉我,应该抱上骨灰盒赶紧跑。众人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坐进了后座。我催促赵阳快开车,走,走,快走。我像是个胜利者,通过后车窗看去,一群人错落有序肃立着,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庄重的目送仪式。杨晓明站在最前排,急得直跳脚,看不出是解脱,还是不舍。

坐在车里,我开始自问,为什么这个事,会演变成现在这个田地。这个坚硬冰冷的骨灰盒,现在正均匀地压在我的双腿上。也许可以送还给我的父亲,又或者直接打开车窗,让它吃进风里。我算是替杨晓明解脱了,却令我陷入了困局,满脑子都是如何安置。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为了加快回到临市的脚步,赵阳选了一条穿梭在乡间的小路。这里没有路灯,同时连来往的车辆也很少。赵阳突然开口说话,他说。我们的那个事,你想得怎么样了。前几次,他在问我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都是,我们之间交合时的愉悦。但现在,眼前浮现的都是,我母亲离我而去时的背影,如今像是洗出的照片,时刻贴在我的眼皮上,闭上眼就能看见。与此同时,一阵强烈的尿意汹涌而来,像是足足憋了两天,我才等到它。我说,停车,靠边停车,我要尿尿,很急,快。

打开车门,借着月光,从路边的侧坡滑下,来到一处田里。田地里有些空旷,四处散落了些歪七扭八的榉树,脚下的枯叶咔滋咔滋,和走在雪地里一样。我解开裤子蹲下,一股热流喷涌而出,顿时浑身变得轻松自在许多。

这下,我终于可以从刚才紧绷的神经里分神出来。我蹲着的地方,身前有一洼水坑,水面上恰好倒映了一轮天上的明月。这是一个树坑,原来这里的树,被机器挖走了,留下了一个土坑,时间久了,又自然蓄了水。林间的清风拂面而来,青色的水面,泛起了涟漪,那轮明月,也跟着荡起了皱褶,像是一条浅水里游动的鱼。

这洼水坑,在我眼前倏地又铺展开来,变成一汪无边际的湖泊。我耳朵里有风,它们化作一道道浪,拂过最顶端的树梢,席卷着它们一起翻涌,一层接着一层。山坡间有一簇林子,十分惹眼,叶子红得像鲜血,每一片叶子都在向我招手,让我回忆起另一片同样的树林。

赵阳抽完一根烟,见我在那里蹲了好久,就开始喊我的名字。他和很多熟悉我的人一样,重复一遍又一遍地喊,小静,小静……

我能清楚听见他在喊我,但我正盯着眼前的这个树坑,看得入神,深陷其中,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呼唤。

责任编辑:舟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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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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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郎不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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