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人决定出逃


文/赫恩曼尼

 

人到中年,生活杂芜,宋一闻和救过他的老同学姜晓荭重逢,她如今的境况有种种不幸和难处,他决定救她,却不仅是为了感谢她当初的帮助。本文选载自作者的同名小说集。


一连一个星期都是阴天,空气中一团雾气,永远散不掉似的。白天天空是灰白色的,一到傍晚就变得焦黄,街上戴口罩的人多了起来。昨天气象台发布了暴雨预警,新闻头条、地铁站的电视、手机上反复弹出暴雨将至的消息,搞得人心惶惶。这几天预约的病人增加了不少,宋一闻一直在超负荷工作,夜里清醒,白天干熬,大部分通勤时间都昏昏欲睡,困到脚打后脑勺。所以当两个穿警服的人出现在诊所门外时,他神情恍惚,后脚跟发木,舌头打着结吐出一句:二位有何贵干?

两人上下打量他,他也不肯示弱,努力将飘忽的眼神固定在两张来者不善的脸上。再过十分钟就要接诊下一位病人,中间还要给中介打个电话敲定看房的时间。中年和青年不一样,生活是上了发条的,一撒手就转个不停,绝没有停下来的道理。但来的这两个人好像没有要速战速决的意思。

“认得这个人不?”年纪稍长的清了清嗓子里的痰,手机递到他面前。宋一闻觉察到一双眯缝起来的眼睛正像雷达一般扫过自己的脸。

“好像认识,怎么了?”他后脑勺突然抽痛了一下。

“别好像,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说不认识。认不认识?”躲在后面的小伙子嗓门提高了八度,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经过时发皱的警服飘出肥皂的硫磺味。

“哦,我的一个患者。上个礼拜,不对,上上个礼拜见过一次。”宋一闻捏紧裤兜里的手机,再不抓紧约时间,开发区那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很快就会被人捷足先登,到时候骆文静定会抱怨他办事拖泥带水,不像个男人。

“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我等下还有病人,需要我做什么,咱们现在立刻马上解决。”他引导两位坐下,手脚麻利接了两杯冰水,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抖了抖衬衫领,叉开双腿坐下,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好如实奉告的诚意。

“这个人的老公昨天报的警,说人失踪两天了。我们在她家发现了你的名片,所以今天就冒昧了。”领头说话时,年轻人的眼睛滴溜溜转遍全屋。难不成大白天这里还能藏个活人?宋一闻心里犯嘀咕。

“大热天你们跑一趟也不容易。可我一天接诊五六位病人,最近家里事情也不少,脑子不大清醒。对这个人只有个大概印象。这样,我回家翻翻录音和笔记,如果有线索再联系你们,好不好?”宋一闻憨笑着,眼前的一幕早被他预料到了,不过是张名片而已,他想,没什么好紧张的。

两人又问了几个问题,把一串手机号码写在他的笔记本边缘,离开了。宋一闻笑着送他们到门口,看他们上了车,回身关上门,眼前一阵眩晕,心头的重荷却倏地通畅了。他将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沉默片刻,而后发出一声悠长的沉吟。

她终于还是做到了。

 

姜晓荭,不,姜君彤第一次出现在诊所是在去年年底。圣诞节前夕,他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天已经黑透了。早上临上班前,骆文静提醒他晚上要和爸妈一起吃饭,包厢订在市中心宾馆一楼的自助餐厅,全家人准备一起庆祝文静妈妈的生日。他满口答应,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

那天接诊的几位病人情况都相当糟糕,一个外企员工因为高强度的工作患上了躁郁症,情绪就像过山车一样起伏,几次险被辞退;高中班主任因为被家长诬告,说她收了别人家长的贿赂,抑郁发作,治疗两个月,依然没办法面对自己班的学生,总觉得他们当中有“内鬼”,要置她于死地;一个刚做了母亲的年轻女人产后抑郁,频繁出现幻觉,甚至一度把刚生下来的女儿认成了远房表妹、自己的情敌,而老公一家对此毫不知情。宋一闻常常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根长在岸边的稻草,被无数失了魂的人死死纠缠,就为了重新上岸。他不是神父,无法开解,不是菩萨,不能普度,一介凡夫却在扮演上帝,想抚平人世的褶皱,往暗黑的房间透一点光。就为了这么点光亮,疲惫成了他生活的底色,摆脱不掉的。

他的诊所开在居民区附近。差不多每晚下班,都能在街上撞见饭后散步的老人、穿背心或睡衣遛狗的居民、带着孩子聚堆玩耍的小夫妻。但那晚,天实在太冷,待在室外三分钟就手脚心凉透,周围半点人影也看不见。宋一闻锁好诊所的门,刚转过身,只见一个细长的身影,黑黝黝朝自己飘过来,吓得他差点叫出声。借着对面工地透过来的亮光,他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的头上裹着厚厚的围巾,睫毛结了层霜,麻秆一样的两条腿来回荡在原地,风一来像是马上要被吹倒一般。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请她到诊所暖暖身子,喝口热乎茶再走,过后兴许还赶得上岳母的生日宴。

围巾一圈圈摘下,睫毛上的冰霜化掉,宋一闻眼前的这个女人至少有四十岁,头顶和鬓角的头发白了好几根,眼皮耸拉着凹陷进去,接过茶杯的手青筋暴露,不知是冻的还是太过紧张,嘴唇没有血色。沉默了几分钟,她神色终于缓过来,脸颊微微泛红。

“今天已经下班了,你可以在诊所网站上预约,我一周六天都在。”宋一闻看一眼手表,计算打车到市中心需要多少时间。

“来不及了。”来的人好像有要紧事急着处理,她喝了口热茶水,两只手捧着茶杯,恳切地望向他。宋一闻只觉得那双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不等他反应,她便连珠炮一般开始了。往常做心理咨询,宋一闻必须事先打开录音笔,随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以备下次咨询之需。但这一次,他毫无准备,却没有半点分心,一字一句全听了进去。

差不多一小时后,那女人裹紧头巾,消失在夜色里。

夜色浓了一层,气温降了好几度,工地建材的碰撞声和工人的喊叫不绝于耳,远处传来公路的轰鸣,晚高峰还没有结束,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这冷气凝结的冬夜让他有些恍惚,他宁愿就此逃掉家庭的应酬,一个人陷进诊所的沙发。这是他最近常常期求的事。

 

“不是说好六点吗?”一进到自助餐厅,气氛就有些异常。圆桌那端,骆文静脸上出现了他最害怕的表情,半是厌倦,半是嫌弃。他忙从包里掏出事先买好的银质项链。幸好之前叮嘱店员包装得精致些,特地选了一款素雅的包装纸。他弯腰将项链递到岳母手里,见她抿着嘴垂下眼帘便放下了心,算是满意的表情。

“今天妈生日,我不想说你。答应好的事是不是得守时?这是最基本的吧?”他几乎能想象,文静班上的学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仰头看向她的,那种恐惧、自责、忐忑和想要逃过一劫的渴望,是他在过去七八年里反复练习仍没能成功克服的。当初父亲听说他和中学老师谈恋爱,高兴得合不拢嘴:老师好,铁饭碗,终于能找个人好好管教你了。可他最不缺的就是管教。后来父亲患了癌,每天兴师动众地咳,整个人薄如纸片;在临终的病床上,还将他二人的手拉在一起,颤巍巍地叫他们许诺相守一辈子。

“路上有点堵车。我这不急着赶过来了。”

“行了,快过来坐吧,刚下班饿坏了吧。”岳母用下巴在空气中画了个圈,示意他坐下。“去拿吧,想吃什么拿什么。”岳父见状附和道。他刚坐下,又起身离开。结婚快八年,他没有一次大方叫出“爸”“妈”,每回舌头都像在嘴唇边打架,发出的音也虚空,像飘浮在半空中的气泡。后来他索性不叫。没什么了不起的,习惯而已。

“一闻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臊眉耷眼的。”文静妈妈将一块鸡骨头吐进餐碟里。“这孩子挺有眼力见儿,你别总说他,弄得魂不守舍的。”

“眼力见儿?有眼力见儿就不会死赖在那家诊所不挪屁股。一天天累得跟什么似的,钱赚多少了?去年给他介绍证券公司的职位,我大学同学做主管的那个,年薪开四十万,他死活不去,说不愿意在格子间工作,压抑。他不压抑,不压抑倒是赚点钞票回来。看房买房,净挑便宜的,以为是买白菜呢。”

骆文静用牙齿撕咬着一片清蒸娃娃菜,菜叶困在牙缝里。她逐渐发现自己变成了她当初鄙夷的样子,爱财,挑剔,刻薄,还有一点点忘乎所以的自傲。她何尝不希望自己是那种宽容的妻子,大大方方对丈夫说,去做喜欢的事情吧,不要管家里。那种话她说不出口。成年人的世界本就没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分别,只有责任和义务。就像不管她怎么厌烦,都必须一如既往、准时出现在教室里,站在黑板前面,吸粉笔灰,讲千年不变的题目,吼着嗓子调教那群顽皮的孩子,把他们一个个送到合适的高中去。她没有一天爱这份工作,没有一分钟从中得到什么乐趣,可一样坚持了快十年。除了上课、一届一届带学生,她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了解他,如果任由他去,他可能会在别的地方开一间一模一样的诊所。他还说有朝一日会把这些故事写进小说里。也许得病的人是他,她心想,这年头谁还读小说。

“别这么说,他肯定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们得交流,得沟通,这样日子才过得下去。”文静妈妈往旁边瞥了一眼,补充道,“别像我和你爸。”这么多年,他俩只在固定的场合同时出现,其他时候宁肯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多说一句话。事情怎么落到这步田地,谁也说不清,聊起来全都是对方的错。骆文静明知他俩不可挽回了,错误和说辞就像一地沉疴,一时半会儿疗愈无望。怕只怕她和宋一闻也是这样,到最后日子活生生过成了坟墓。

 

骆文静多怀念和他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都二十岁出头,正是一门心思朝前奔的年纪。她在一所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的中学教书,他在区税务局做公务员,还没和人合伙开那家倒霉的心理诊所。他下班后会骑着自行车来学校接她,车停在学生和家长看不见的拐角,从学校大门走上五百米,就能远远看见他来回踱着步。他跨上自行车,慢慢地骑,她小跑着跟在后面,然后一跃坐上去。车子晃晃悠悠在马路中间蛇形前行着。那时候路上车不多,骑自行车的队伍像天上放的风筝,沿着街道蜿蜒向前。他们不惧怕沉默,不晓得压力,也不多想未来。他们总是笑着的,不大去管明天的事。他那时是那样温和,总是安安静静听她说话,从不和她争辩,什么都是对的,什么都是好的。他哭着和她求婚时,谁都没有料想到,单纯的日子就像梦境一样,醒来就结束了。

“我会对你好的。”他穿着松松垮垮的西装,鼻涕和眼泪挂在脸上,眼睛哭得红彤彤。她穿租来的婚纱,裙摆上沾满尘土。“我知道。我相信你。”然后她也哭了,毫无征兆地花了妆。她有多久没有对他说过“我相信你”这样的话了。他们彼此相信且亲近的时日,就像一把生了锈的剑,开始还锃光瓦亮,锋利无比,后面因疏于打磨蒙上了一层铜绿,不再光彩照人。他们谁都不肯主动上前一步,谁都不肯费心去管,都在观望,都在等待,等对方先服软,先认错,然后再拿出诚意。可囚徒困境的万全之策毕竟不适用于婚姻。明白时,铜锈底下的那把剑已被遗忘。

宋一闻将一块菠菜夹到餐盘里,汤汁在白色的瓷盘中间晕开。他知道他们正在讨论自己,对错,是非,态度,表现。对他来说,婚姻生活就像是童年阴影的延续。想到自己最擅长掩饰的部分被层层剥离,露出原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他自小最害怕母亲这一问,因为他永远不知道正确答案,全靠猜。上课走神了。不对。吃饭吃得太少。不对。说话声音太大。不对。弄丢了铅笔。不对。他猜不出了,可能自己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他闭了嘴。她会说,我和你爸之所以还凑合着过,就是因为你。你如果懂点事,学习好,什么事就都好了。别人家的孩子能考第一名,为什么到你这儿一点希望都没有。末了,她总会补上一句,你知道我们为了你,付出多少。他已经比大多数孩子懂事了,从来不打小报告,不抄别人的作业,不和同班的男孩子打架,不搞恶作剧,不顶撞老师和家长,不索要任何东西,把自己的欲望降至最低,唯独在学习这件事上脑子不太够用,但他从来都没松懈过。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他跟了妈妈。

站在一排排自助餐的餐盘前面,形形色色的菜品前标注着菜名和卡路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盘事先炒好的菜,食材、色泽、味道、口感都确定了,可选择的余地极少。

十八岁前,他无法选择从厌烦的学业中逃跑。从小学到高中,他每天都期盼着母亲不要出现在校门口,笑盈盈地接他回家。只要她不出现,他就提着书包跑掉,随便跑到哪里,做些别的,哪怕流浪,也不想第二天在同一时间走进教室,考试后名字被排序挂在黑板上。十四五岁,他已经开始发育,一年内身高蹿到了一米七,母子俩住的房子变得好小好小,小到他不得不保持警惕才能勉强守住自己的秘密。他有一本伪装成课堂笔记的日记本,被他包上枣红色的书皮,压在衣柜最下面的隔层里。他每晚临睡前都会抽出来写上几句,写自己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想要逃离的愿望。后来他逐渐感觉自己的脾气、身体、想法通通不受控制。睡梦中,他化作一头巨型怪兽,撕咬着自己的皮肤,直到有血沿手臂流出来。他猛捶胸口,想要恢复理智。就在痛苦挣扎的时候,他看到平时最喜欢的女孩子惊恐地望向他。他把她轻捧在手心里,缓缓合拢手指,摩挲她的身体。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腰腹,还有洁白纤细的大腿,他看不见她的脸,也听不见她发出声音,只感觉指尖凉凉滑滑。他停止了撕咬和捶打,细细感受,他开始贪恋那身体,女性的胴体,陌生又好奇。他不舍地张开手掌,发现掌心的美丽胴体已化成一团灰烬。他惊醒过来,内裤沾上一摊湿溻溻的东西。

后来他数次回想起那姣好的身体,每回都感到有烈火从胸口腾起,像导火线上的火星疾速飞向即将爆炸的弹药,烧到四肢和后颈,燃至两腿之间,他颓丧的精神会复苏,觉醒,身体犹如一头猎豹直冲向不见边际的田野。他用同样的力道摩挲着它,直到它膨胀,充血,他恐惧着,又期待着。那是他不曾探索过的边界,身体的和精神的。他终于从规训和打压中抽身,从枯燥的课堂和叫人压抑的成绩排名中逃离。美好会倏地降临,从下身扩散,到四肢,到头顶,到他身高无法企及的孤独边界。他无声叫喊,在床垫上抽动身体,直到它重新安静下来。

他从不和别的男孩交流这件事,也羞于和其他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开口闭口都是女孩的胸和屁股,他甚至没有加入班里的“地下阵营”,回绝了他们提供的黄色杂志。他只需要想象梦中的那个身体就够了。最终他不堪孤独,将这件事写进了日记本。

隔天,日记本出现在了母亲的床头。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盘事先炒好的菜,食材、色泽、味道、口感都确定了,可选择的余地极少。不仅不可选择,而且被某种无法处理的情绪钳制住了,逃脱不掉。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他叫到卧室谈话。他足足等了三天,最终日记本回到了衣柜的隔层。空白页用红笔写着:青春期每个人都会经历,控制住自己的人都能成材。学习就像赛跑,劲儿可鼓不可泄。加油。

加油。多么空洞的字眼。艳红的笔迹,像老师例行公事写在作文后的一行批语,不疼不痒,权威感和偷窥欲却从字里行间漫溢出来。那种羞辱,比劈头盖脸的谩骂和谈话更让人无法承受。他撕掉了那个本子,一页接连一页,整整八个月,每个夜晚小心翼翼的记录、纾解孤独的良药,都变成碎纸屑,从窗子撒了出去。也许会挂在树杈上,被麻雀垒成窝;飘到草丛上,被狗屎埋起来;被路人的头发缠住,冲进下水道;被扫进清洁工阿姨的垃圾桶,化成纸浆。哪一种结局都比它本身的结局要好。他涕泪横流,四肢乏力,瘫坐在地板上。

从那之后,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死去了。那种改变无人知晓,除了他自己。他变得更温吞、更顺服,像所有好孩子那样,拼命读书,做题,在考试中崭露头角,奖状贴满墙壁。手掌心的女孩子消失了,梦境消失了,秘密消失了,自己也消失了。他考上了心仪的高中、大学,读了母亲选的经济系,进入母亲提议的税务局,娶了母亲看中的姑娘。独独选择做心理医生,是他残留的一点希望。他希望救赎的,从来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

熙熙攘攘的自助餐厅内,年轻服务员穿梭其间,端盘子、介绍菜品,约会的男女、谈生意的伙伴、带老人和孩子的,每个人都沉浸在悉心营造的高贵之中。宋一闻却总无端想起刚刚那女人一双凹陷的眼。

“我没有退路了。”她低下头,晃着手里的茶杯。茶叶挂在杯壁上,然后又被冲下去。“我想过了。”

“没有一种生活是没有退路的。你得记住,你并没有被困住。屋子里也许现在是黑的,但我们不妨把手电筒打开,找一找出口。”

“我女儿上周和我说,妈,你为什么非要把大家都逼疯?”姜君彤再一次说出这话时,依然控制不住嘴角的抽动。女儿今年十二岁,她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成天只知道打打闹闹,而女儿脸上却俨然一副成年人的神色。她一向自以为是个成功的母亲。有律师事务所的事业,说出去不丢人,她知道这年头家长和孩子私底下都喜欢比来比去;她利用业余时间考了瑜伽教练证,虽然没时间做教练,但她每天早晨坚持练习,腰间和手臂没有一点赘肉,不像那些去接孩子的疏于打理的母亲,永远蓬头垢面。她永远都挺直腰背,妆容整洁,斗志昂扬。她没有一天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也把同样严格的家教传递给孩子。她和女儿一起做功课,陪她解决难题,发现功课的弱项就花大价钱请名校老师来家里补课。她还给她报名了钢琴课、游泳课、英语外教课、演讲课、芭蕾舞课。在她的努力下,十二岁的柔柔永远都是孩子堆里最耀眼的那个,高挑,优雅,得体,聪慧。放学后乌泱泱的人潮中,她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她是人尖儿,理应拥有亮丽辉煌的人生。

“十二岁……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你对她提什么要求了吗?”

她顿了顿,啃咬着右手拇指的指甲,有些犹疑地说:“我出了趟差。走了差不多一个礼拜。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气氛?态度?他们父女俩肯定背着我做了什么。反正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她一下飞机就往家赶,到家差不多是夜里十点。一打开家门,客厅飘出烤肉的味道,她听见阳台那边传来叮叮咣咣的音乐和笑声。她轻轻放下行李箱,没穿拖鞋,绕到沙发后面,半开的窗帘刚好遮住她所在的地方。

“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没有。他们放的音乐声太响。我从没听过那种歌,不是,是从来没听我女儿听过那种歌,好像金属撞击的声音。”她在那里站了很久,努力听清父女俩的聊天内容,但只有鼓动耳膜的音乐在轰鸣。他们笑得多开心啊,过年时买的五彩灯也被挂了起来,在黑夜里闪着炫目的光。她一直以为女儿和自己最亲,因为她几乎为她做了一切,她爸只有周末的时候在家,最多只是开车送她去上课而已。可在自己面前时,女儿从来不曾这样肆意大笑过。

“你最后冲过去了?”

“嗯,我没有忍住。”

“然后呢?”

“他们俩愣住了。音乐还响着。”他们俩一个举着两串烤串,一个嘴里的汽水还没咽下去。她最反对她在长身体的时候喝碳酸饮料,摄入过多的糖分。她记得自己说,还有完没完了?别人家睡不睡觉了?他们像一阵风里的两片影子,飞速收拾完阳台上的残局。丈夫去浴室洗澡。女儿在钻回房间时,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低声说:妈,你为什么非要把大家都逼疯?

“那不像是她会说的话。肯定是她爸教她的。”

“你和她爸爸关系还好吗?”

“他听我的,”她立刻打断了他,“我们俩分好工了,孩子的事听我的,投资的事听他的。毕竟他是投资经理,专门学这个的。”

“你今天特地跑过来,是要问我点什么吧?”宋一闻又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不多了。一整天的咨询让他有些耳鸣。

“宋一闻,你真不记得我了。”对面的女人放下茶杯,双手搅缠在一起。她的鞋尖碰到他的脚,他像触电一样缩回脚尖。他想继续咨询的流程,于是向前探了探身子,睡眠不足的人眼神不聚焦,眼白发青。那双眼睛,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那双眼睛。

快三十年,眼神只不过从施救变成了求助。他依然认得。

 

小学班上,宋一闻是个异类。上课打不起精神,下课也不冲到操场打球,对所有游戏都提不起兴致,犹如一个隐形人藏匿在一群积极上进的小朋友中,没有哪个任课老师能一眼认出他、提到他,更不要说表扬或批评,他们的注意力全被好学生和那群捣蛋鬼夺走了。宋一闻是被落下的那个。

小学报到当天,宋一闻牵着妈妈的手来到家附近的小学,心里默背家庭住址和父母的工作单位,他们说,流利答出来才有学上。这所小学在华城远近闻名,校舍不大,教出的学生都规规矩矩,基本都能考上市重点初中。不管在华城哪个角落,只要看见有孩子穿着绣有“华城小学”四个绿字的校服迎面走来,就能感受到他们身上谦逊规矩的气质。他们帮老人抬装满果蔬的手拉车,在十字路口站成一排等红绿灯,给街头衣着破烂的乞丐投去零花钱,在喧腾的马路边上、公交车里埋头写作业。宋一闻曾经也被他们的成熟和礼节蒙骗,当他成为其中的一员,才真正知道这所表面祥和的小学,背地里都发生了哪些事。

不过,牵着妈妈的手来报到的宋一闻对此还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大声背出那串地址和名字。之后就被分配到一年级三班,坐在第四排左侧靠窗的位置。那里是块风水宝地。从窗子望出去,红顶的三层学校教职工宿舍建在教学楼对面,各个年级的任课老师从那里进进出出。他们对他而言是那样神秘,好像来自外太空的智慧生物,掌握着全宇宙的奥秘。他好几次想趁下课溜进去看一看,结果看门的大爷一声咳嗽,吓得他差点儿尿了裤子。教职工宿舍后身是一片有着十多年历史的菜市场,据说某位领导曾来这里视察,手书的“卫生,健康,造福市民”被做成烫金大字,高悬在菜市场大铁门的正上方。这片菜市场后来索性以这个领导的名字命了名。

教职工宿舍和菜市场之间,有一面被人凿开一个大窟窿的砖墙,小花园里众人踩出的一条小径一直通向那里,小径两侧是疯长的野草和无人修剪的灌木。远处还有一幢红砖房,五层楼高,被鲜绿的爬山虎裹得密密麻麻,窗户也被这些疯长的植被尘封起来。没人知道那幢楼属于谁,是用来做什么的。宋一闻只在上厕所时偷听一个高年级的说,那里过去是个秘密军事基地,谍报人员曾出没在那幢楼附近,后来改成了一座临时监狱,从法院出来的重刑犯暂时在那里落脚,然后再移交到郊区的监狱。不过这些都只是道听途说。宋一闻禁不住好奇,曾在课间悄悄绕路到那里(当然不能走教职工宿舍和菜市场中间那面被凿开的墙)。铁丝电网还留在铁栅栏上,全都生了锈,挂上了蜘蛛网。他始终没胆走进那幢楼。

从教室敞开的窗望出去,华城电视塔矗立在视野最远处,江水穿城而过,渔船点缀在烟波渺渺的江上,和白云漫卷的天空连成一片。由于学校所在的区域地势偏高,整个城市宛如一张平铺的地图,被宋一闻尽收眼底。那时他眼中的世界浩渺无际,包括这座城市以及城市的天空、土地、阳光、空气、风和雨。他从未想过未来会离开这里,吃不同的食物,远离这幅地图上的任何一处坐标。他习惯了这里,仿佛一株树习惯了一片沃土,习惯了丛林里的飞禽走兽、草木虫鸣,直到他长大后被连根拔起,才意识到这件事的残酷及其在他生命里留下的疤痕。不过那扇窗暂且还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一半身体被迫植根于教室里,一半早已从那扇窗飞翔出去。那里的声、光、色、温,都让他惊喜:狂风大作时咔咔作响的窗框、砸在脸上硬邦邦的枯叶,晴天里刺目的阳光,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飞机或直升机由近及远的轰鸣,打着药品或白酒广告悠悠飘浮的充气飞艇,还有城郊铁道线上鸣笛而过的火车,每逢纪念日拉起防空警报时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悠长回音。

从窗外应接不暇的景致中缓神过来,他的视线被右前方的脑袋瓜挡了个严实。他几次和她说,姜晓荭,你头低一点,看不到黑板。她就是不理会。他伸手去拍她,被翁老师逮了个正着,最后罚站的还是他。这个叫姜晓荭的女孩开学两个月后才转学到班里。瘦高的个子,一颗大头不和谐地悬在细细的脖子上,走起路来摇晃着脑袋,好像随时要倒下去。她貌似生了种怪病,只要吸进冷空气或花粉之类的玩意儿,她就会瞪大眼睛,张大嘴,拼命捯气,严重时真会倒地不起。每到这时,翁老师就跑去叫来隔壁班的老师,一起连拖带拽送她到医务室,去吸一种神秘气体。每次她站立着返回教室,脸色便又苍白了不少。

宋一闻在自家院子里见过她。她住在最南边的楼,宋一闻家在最北边。她爸爸有一米九的个子,瘦得一阵风就能刮倒,和她一起出现的不是爸爸就是奶奶。他从来没见过她妈妈。那时候他还以为所有孩子都是有妈妈的。

只要姜晓荭出现,流言蜚语便如铁屑一般被吸铁石一路吸走。光是这些话,宋一闻就听过不下十遍:姜晓荭没有妈妈,她妈妈在生下她之后就和别的男人跑了。据说那男人在广东做生意,卖玩具的,有一整个厂房的玩具,这辈子都玩不完。姜晓荭的爸爸也有和她差不多的病,发病时会倒在地上抽搐,撕咬旁边的人,姜晓荭手臂上的紫红印子准是她爸爸咬的。还有最最过分的,说姜晓荭身上有一股老人味,熏得同桌和前后桌上不好课,她身上的气味整个走廊都能闻见,连小花园里的野狗都要绕着走。

宋一闻极少参与他们的恶言恶语,却始终将信将疑。他不止一次想在她经过时吸一口气,但怎么都抵抗不过自己憋气的本能。趁翁老师不在的时候,敌意便会骤然间变本加厉。他们要么公然抢夺她的书本,撕掉最重要的几页;要么直接从课桌里抽走她的习题册,一页页团起来,丢来掷去。她则变成一只被飞起的皮球驱使着奔跑的小狗,在教室的过道间跑来跑去,撞到桌子时蹲下身,不一会儿就又站起来,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努力保持平衡。他们说她喝水的杯子特别丑,像给老头用的搪瓷杯,就将里面的水泼在地上,杯子直接从窗子丢了下去。闹剧发生时,班级迅速分成两派,一派是参与者,想出各种恶毒的话直接发起攻击;一派是观望者,每个人都饶有兴趣地望向她,咧着嘴看她被戏弄。参与者自觉神勇,常常在一个来回过后就露出胜利者的姿态;观望者比较犹疑,一面欣赏着眼前的戏码,一面小心观察门上的那块玻璃,生怕老师突然闯进来。班干部属于后者,他们从不参与,也不跳出来制止,却在老师介入时成了告密的人。宋一闻在班里是个异类,他既不参与也不能欣赏。当他第三次看闹剧开场时,他感觉内心深处、靠近腹部的位置,有一个地方隐隐作痛。他捂住肚子,将头埋进课桌,咬紧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三次闹剧,他一次也没有发起,一次没有参与,观望时也毫无兴味,甚至产生了一种徒劳的悲壮感。他没有救过她,一次也没有。

 

一天放学后,宋一闻在班级队伍里等妈妈来接,久等不来,他便偷偷绕到学校大门口的石柱边上,担心自己会是最后被接走的那个。发呆的间隙,他听见石柱另一侧,姜晓荭爸爸用几近哀求的语调对翁老师说,管管班里那群孩子,姜晓荭书包里的书没有一本是完整的。一阵叹气过后,晓荭爸爸试探道:要不要给她个班干部当当?这样也许就没人再敢欺侮她了。

隔不久,翁老师在班里宣布,由姜晓荭担任卫生委员,职责是班级内的卫生,尤其是教室前面和两侧过道。于是班级里多了个不一样的姜晓荭,随时举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眼神在地面上逡游。她从不命令别人做事,而是一个人默默担下了所有的活。黑色的鞋印、白色的牛奶、扣掉的饭菜、无人肯上前的呕吐物,都被她用手里那块小抹布一一清理干净。她不允许教室地面上出现一丝一毫的污渍,走着走着便蹲下身,舞动抹布,吭哧吭哧一气擦完。冬天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水龙头流出的水都带点冰碴,姜晓荭红彤彤的小手浸泡在冰水里,一遍遍搓洗着抹布,常常是没人叫她去做,她也习惯性地一并做了。翁老师为她的红花榜上加了两朵小红花。除了一句“今天屋里的地真干净”别的什么都没说。

奇怪的是,自从姜晓荭做了卫生委员,流言蜚语就慢慢平息了,书也撕得少了。新学期班里来了个新同学,梳两条可爱的小辫子,穿一身漂漂亮亮的红色连衣裙,说话的声音动听极了,全班男生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去,也就慢慢忘记了姜晓荭的存在。宋一闻的腹痛渐渐缓解了。

三年级开学当天,姜晓荭没有出现。宋一闻从别人那里听说她转学了,家也搬去了更远的地方。右前方的座位暂时空了出来,再也没有那颗大脑袋挡住他的视线了,他的一举一动彻底暴露在老师们的眼皮子底下。宋一闻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时隔多年,当他无数次想从妻子的埋怨、丈母娘的挑剔、诊所堆积如山的工作和无处躲藏的焦虑中只身出逃时,他依然记得若干年前的一天,有个女孩挺身而出,救了自己。虽然记忆里那女孩的相貌早已模糊,他依然感到自己在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

课间,宋一闻正望着窗外出神。刘子飞从身边跑过去,撞得桌子猛地一歪。妈妈上周新给他买的亮黄色暖壶在一阵摇摆过后,啪地碎在地上,开水像一颗小型炸弹,在烟雾里迸发开来,塑料壶身裂成几片,宋一闻的手背登时烫起了两颗水泡。他二话不说,起身走向刘子飞,从座位上拽起他的书包,随手一丢,书包划出一条抛物线,从敞开的窗子飞了出去。操场上发出一阵不祥的骚动。

随后教导主任提着书包径直找到二年级三班。不是我,是宋一闻。刘子飞指向他,哭诉道。教导主任眉头一皱,宋一闻被人从座位上拎起来,一直拖到教室后排,推搡至放打扫工具的铁柜子边上。全班齐刷刷望向他,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丁点响动。只有铁柜的一扇门被撞开后,吱吱嘎嘎地叫。

翁老师揪住他的衣领,鼻尖对准他鼻尖。他听见她质问道:说,为什么丢书包?你知不知道楼下有人?知不知道书包可能会砸死人?别以为我平时不说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给你点脸还不要脸了。这学你能上就上,不能上回家。

在教导主任的怒目下,翁老师仿佛失了理智,不停用拳头捶打着宋一闻,他开始还用胳膊挡,后来胳膊被打得举不起来,只能任那巴掌、拳头和指甲在自己身上胡乱飞舞。

他绝望极了。没有人关心落在他身上的拳头,也没有人在乎他碎掉的崭新的暖水壶,没有人教他该如何收拾这一切。想到这里,眼泪喷涌出来,他像个傻子,在教室后排放声大哭。

“老师,你打人不对。”有那么几秒,班级里是真空的,一根细针落在瓷砖上也听得见。宋一闻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翁老师停下来。宋一闻这才发现自己的脖子在流血。教导主任已经离开了。

“打人不对。是刘子飞先撞坏了宋一闻的暖壶。”宋一闻透过泪眼,看见一颗硕大的脑袋朝向这边。全班的桌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之后发生了什么呢?宋一闻的记忆像被施了咒,这一段被抹得干干净净。他疑心姜晓荭转学也和这件事有关。只是无从考证了。

 

“听说你被打到胳膊脱臼,我后来还在想,要是早点站出来就好了。”姜君彤笑道,皱纹在眼睛周围荡开一圈,又很快恢复平静。“我帮你清走了地上的塑料片和玻璃碴,你还记得不?”宋一闻不记得了,他的记忆就像出了错,只记得那句“老师,你打人不对”。那句话就像从天外传过来的。真的。

姜君彤记得。她记得他伏在桌子上哭了一下午,怎么劝都停不下来。她在课间偷偷叫走了他。他跟着她恍恍惚惚穿过花园里的小径,在杂草丛生的石凳上蹲坐,听了一会儿鸟鸣。他哭着和她说:“回家不是一顿臭骂,就是一顿暴打。没什么差。”他的鼻涕还挂在嘴唇上方,滑稽透了。她笑起来,他也跟着笑起来。他们鬼鬼祟祟穿过那面凿开的墙,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走到缠满藤蔓的红砖楼前停了下来。

“你都忘了?我们穿过原先拉电网的那片废墟,从一扇玻璃碎掉的窗跳进去。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儿。”

“我们进过那幢楼?那里面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到处写着‘拆’。好像生怕谁不知道那里要拆掉一样。”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窗子都破掉了,楼梯断掉了,我记得好像每层楼都有一行红色标语,除了一个‘万’字还有一个‘工’字,看不清楚。”

宋一闻什么都不记得了。长大成人的途中,他好像在和自己决斗时丢掉了一切。他无法将眼前这个疲惫不堪的女人,同记忆里语气平静、救过他一命的女孩联系在一起。“我只记得那天,咱们没逃成。因为得在放学之前赶回去。”他说。

“之后也没逃成。”

“一直都在尝试,一直都失败了。”

“不会再有人那样打你了。”她低下头。

“没有了。只不过用的不是拳头,流的也不是血。”

“那还逃吗?”她问。

“逃到哪里呢?”他反问道。

她没说话。静默着。那天,他们在黄昏时分溜进那幢被遗弃的旧楼。那里既没有她幻想中的镣铐和铁链,也没有历史的暴力遗留下来的印记,只有遍地砂石和尘土、墙壁上依稀不见的字迹、断裂的楼梯和裸露在外的钢筋。一直以来渴望了解的谜题终于解开了,回程时心情却无比低落,两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们在校门口分开走,一个被领回家教训了一通,交了份检讨书,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一个被迫搬到另一座城市,一夜之间拥有了新妈妈。

 

“那还逃吗?”

“逃到哪里呢?”

宋一闻走进自助餐厅,在旋转门里短暂逗留,那一刻他多想和她一起逃走啊。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他已没有资格做小时候的事了。成年人啊,总要在特定的时间出发,在特定的时间回家,用正常人会做的事填满每天的时间。他们不能再漫无目的地走,任性地逃离无法扭转的境况,更不能期待再回来时就会被拯救。他们总要为一件事赋予一个理由。正是这理由将他们日复一日框死在一条既定的轨迹上。

 

从那年冬天到第二年开春,宋一闻每隔一个礼拜就有一天提早两小时来到办公室,他会在这里接待一位神秘的患者,她总穿着一身瑜伽服,外面裹着当季的外套。早晨分诊台还没有上班,周围居民楼的年轻上班族行色匆匆,工地项目完工的那幢大楼暂且没有商家进驻,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瘦削的身影。也是在这断断续续的时间里,宋一闻履行着工作以外的职责,他不再扮演神父、菩萨或上帝,不去想普度众生、抚平人世褶皱的宏大志向,他只想搞清楚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曾经搭救过他一次的女人究竟在过怎样的生活。

他陆续知道了很多秘密。他知道她丈夫疑心她出了轨,一直在搜罗证据,甚至不惜利用女儿。那男人试图清空她银行的户头,利用职务之便,想将她积攒了半辈子的资产窃为己有。他知道他打过她两次,一次打断了眉骨,一次在她手臂上留下一片瘀青。没有人为了她站起来说“打人不对”。周围所有人都对她说,错就错在你身为女人太强势,或者,孩子还没成年不如先凑合着过。

宋一闻始终没问,她究竟有没有背叛。他只看到她快要被浩浩荡荡的痛苦吞没,还有一寸就要淹没口鼻。

终于,在一个暴雨将至的夏天,他决定——帮她出逃。

毕竟欠她的那一次,他一直没还。

责任编辑:舟自横

本文选载自作者新书《一个中年人决定出逃》。

作者


赫恩曼尼
赫恩曼尼  豆瓣@赫恩曼尼。
作家、译者、媒体人,9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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