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止是相对的,运动是绝对的。换言之,每个人都可能在向不同方向坠落。
1
陈经理又打来电话,这是今晚第二次,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外面发生大事。消防车、救护车、警车,追着火光满城跑。西北方特别亮,有什么东西坠落了。
听得见响声,却看不到车。陈经理在另一头不厌其烦叮嘱明天的开标事项、竞标价格、以及标后约谁吃饭,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可以利用早餐时间商量的事,非要半夜打来电话。我不喜欢和较真的人合作,更不喜欢和工作狂合作。
挂断手机,汽车远去的噪音还在回荡。刚要跑阳台看个究竟,手机再次响起。没有比半夜接到三通电话更令人烦躁的,况且这次号码很陌生,不会是诈骗吧?
我打开免提,不说话,对方也不说话。不知多久,传来信号占用的嘟嘟声。与此同时,夜色变了,火源渐灭,青烟攀上黑天,模糊的阴影在西北方蠕动。
比起对外太空坠落物体的好奇感,倒是更纳闷陈经理那类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人。他在公司里有个绰号,叫“火星人”。一个不追剧,不刷短视频也不看网络小说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我的睡眠质量本来就差,被两个电话一打搅,更是一夜睡不好。第二天醒来,匆匆忙忙热了两个包子,带上装有标书的行李箱就出发了。
陈经理穿着方格衬衫,早就在投标中心楼下等我。他似乎能完全不受夜间电话和突发事件的影响,精神饱满,说起话来就像一台发音死板的迎宾机器。
“早上好,高工!电梯太挤,走货梯吧,顺便去二楼买份早餐。”陈经理热情洋溢地要帮我提箱子,鹦鹉似的不停地说,“这边走,这边走,不是那边,是这边。”
说到早餐,才发现应该给陈经理也带一份,但我不是那类关心同事的人,一点也不想在“火星人”身上出一分钱,更何况是他让我失眠的。
中心货梯就像发了毛病的支气管,一路咳到七楼。陈经理是个勤奋守时的人,明明早到五分钟,却非要当成晚点五分钟。我是不知道他读了多少书,哪所大学毕业,一年有多少收入,这都不关我的事。我关心的是自己拿多少工资,就该干多少活。
货梯门开了,进入大厅,一个头发秃得像土星环的保安出来迎接我们。穿制服的女孩正忙着在前台接收标书文件。陈经理盯着工作人员把密封文件放入小推车,仿佛已经把一件大事办妥似的,松一口气,又躲进货梯房抽烟。我讨厌烟味,就像讨厌事后聚餐一样,还有其他好多讨厌的地方。比如公司上个月来了新人,这个月就把他调到我的办公室,说是让经验丰富的老员工带带新员工。我的工资一点都不会比新人高,凭什么要带他?到处都是背后议论我的人,那就让他们再多议论一会吧。
靠窗的立柱旁有一台咖啡机,准备扫码才发现已经很久没人用了。发黄的屏幕上趴着孤独的蚊子,死得颇有艺术感。它生前大约是飞到屏幕的夹缝中出不来,这是我猜的,我厌恶一切与虫子有关的东西。
咖啡喝不成,只好找个空点的地方坐坐。我让“火星人”一个人去开标厅,他表面上没有不同意,不过那三道跳起的皱纹已经很能说明他对我的态度发生转变。我是公司里为数不多的能惹陈经理反感的人。
我躺在沙发上,把脚翘在另一张沙发上,一个人就占了俩。事实上,只有几个人知道我从前很好说话。因为家庭原因或者是自身原因,我变得越来越不喜欢交流,喜欢在晚上思考白天无法思考的问题,这可能会是导致我经常性失眠的因素之一。
一位眉飞色舞的大块头正在和另一个戴眼镜的女士聊天,唾沫都快溅到这边来了,得远离他。这时,我捕捉到一个词,坠落。那男的说,昨天晚上有个不明物体坠毁在山坳里,好像是从太空坠落的。女的却说新闻里没有报道,男的又说这种事肯定要封锁,还说拍摄的相关短视频已被全网屏蔽。我迅速划开手机,发生这样一件大事,网上真的连一条相关消息都搜索不到。
管他是什么东西掉下来,哪怕是太阳掉下来,也得把下星期的可行性方案赶出来。除非那个掉下来的东西刚好砸中公司大楼,那样的话才可以安安心心睡大觉。
因为一夜没睡好,有点犯困,便拿手当枕头,打了一个盹。大厅里的人跟穿着溜冰鞋似的,越来越远,最后只留下一位闪闪发亮的女人。她看到我,朝这边走来,身边忽然又多出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那女人穿着豹皮大衣,胸部高高鼓起。孩子穿着校服,背着小书包,手里抓着奥特曼。我尽力使自己发出声音,挽留她们,但无论怎么用力,喉咙都像是被一块巨大石板压着。
这是个梦,可是,我仍希望这是真的,希望老婆和孩子接我回家。
“高工!我们的技术分最高,价格最低,中标了!”陈经理冲我喊,把梦震得四分五裂。大厅里的人就像讨厌的虫子,都飞了回来。
中标?理所当然,是不是意味着我又要请客?那就让陈经理请去吧,反正他挺喜欢拍同事的马屁,喜欢把一件极小的成果夸大到摇撼不动的水平。我认为这种人在世上不少见,一个小公司就能占一半。
出于对七年老同事的一点尊重和肯定,下楼后,我还是请陈经理喝了一杯奶茶,最便宜的那种,算是对他的一点小小补偿。至于约好的饭局,我就不去了。陈经理好像从来没喝过奶茶,看到他那三道杆的皱纹再次跳跃,就知道下次应该不会再找我合作了。
烂摊子项目终于结束,我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
2
一个人住久了,躲不开孤单。我睡的这张大床,约有两米宽。两个乳胶枕头很久没换,一只发黄,另一只套着枕套,还是她当初用过的样子。
忘记关手机,又有电话响起,已经连续三天,对方只是拨通一下,就不说话,每次都是半夜打来。我睡得迷迷糊糊,看不清号码,是不是少了一位数?等电话挂断,返回上级菜单,却怎么都找不到通话记录。
我虽不是一个特别爱计较的人,但也绝不是不会计较的人,要是再敢打电话来,不管是谁,都别怪我骂脏话。
窗外还是很亮,似乎有生命从地下诞生。消防车和救护车偶尔响一下,警车已经听不到了。我把种在窗台外的盆栽往边上挪一挪,不小心弄坏斑鸠的巢穴。那种用几根树枝拼接而成的巢穴,一下子全都散开,随风坠入内河。顺着内河道,发现杂草旺盛,水流有点儿急,夜行飞蛾全都往路灯的反方向飞,因为西北方愈加明亮。
假如是外星人坠落山谷,它们会不会来我家做客呢?我嘲笑自己天真,在露台上站了很久。
着凉是件容易的事,比赚钱快多了。我缩在会议室角落,后悔昨天晚上在阳台站太久。那位动一下就会在肚子上荡起肉浪的施总正在带头念总结和计划稿。我讨厌这类工作制度,如果一个人必须花半天时间总结工作和制定计划,再花半天时间研究总结和计划,那实质性工作只能拖到晚上去做。
陈经理坐右侧,也没睡好,手指在手机触屏上快速滑动,时不时点两下,打几个哈欠。与陈经理认识七年,讲话最多的一次就是上星期的合作。之前,我一直认为他极少上网,不会刷视频,不会看自媒体新闻,只会把每星期的计划和总结做成笔记,同事都亲切称呼他为“火星人”,看来是错怪他了。公司里玩手机混日子的人越多,我就越高兴,因为我十分厌恶那种干活认真负责又要把此类态度加以推广的人,我的老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走到哪都能遇到一帮跟他作对的人。
陈经理终于还是熬不住,趴触摸屏上睡着了,并被当场点名,闹了洋相,这位看上去勤奋十足的工作狂还是颇有可爱之处的嘛。散会后,我又请他喝了杯奶茶,并问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刷视频的。陈经理基本上听不出来,这是在嘲讽他。不但听不出来,还看着我,仿佛看到知心朋友,说了很多好话,使我对他仅有的一点好感再次消失。我很讨厌别人当面说我好话,要是当面骂我,甚至比夸我好受。因为骂人往往是发自内心的,是真实的想法,夸人就不见得了。
陈经理有个习惯,见人就笑,让我误以为是拍马屁,事实上这个判断存在很多错误的地方。他只是希望融入到公司大家庭,被大家重视罢了。不像我,我完全不想要被重视,所以体会不到咧嘴笑是种什么感受。说来也怪,自从上礼拜跟他合作后,公司里碰面的机会就变得越来越多。陈经理的职务和收入都比我高,却从来不摆谱,很尊敬业务能力强的人,动不动就说应该向某某某学习。他自己的确是做到了,每天都加班到很晚,我是第一个离开公司的人,他准是最后一个。
年底项目增多,工资却不见涨。就算施总拿鞭子抽陀螺,我这只陀螺也转得比别人慢半拍,加班躺平便成为日常。这一天,我离开得有点儿晚,下楼时恰好碰到陈经理,本想急速超过去,没料到被抓个正着:“高工!你也才下班呀?一起去吃个饭吧!我请客!”陈经理抬起那三道杆的皱纹,一只手在方格衬衫上尴尬地捏一把,我觉得他一定是后悔说出请客这个词。
吃饭地点就选在楼下一个破旧小炒店,没什么人,店门却抽筋似的一开一合。陈经理点了几个便宜菜,然后把菜单小心翼翼地移交给我,仿佛这是一份必须看仔细的重要合同。他或许是个月光族吧,又或许是个妻管严,于是我也装模作样地点了几个简单的菜。
两个年轻点的同事,恰好就坐在对桌吃饭,看到我们,也不上来打招呼,而是偷偷讲笑话。不知道是不是嘲笑我们的菜品差,总之,我很看不惯,很想上去揍他们一顿。就在这时,陈经理吃饭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仿佛吃完就要上飞船逃跑似的。我才发现他居然还是个好面子的人,竟然这么要面子,为什么还请我来这破地方吃饭?
“高工啊,最近有听说什么奇怪的传闻吗?”陈经理吃完,不急着付钱,倒是叫了一瓶啤酒,给我满上,自己那杯却只倒一半。
我直截了当告诉他,大数据只推送给我负面新闻,自媒体也认为我就是社会的负面产物。
陈经理听不懂什么是大数据,什么是自媒体,又神秘兮兮地问:“去年从造价部辞职的小李,你对他还有印象吗?”
我说我不想跟任何人扯上关系,并表明我对造价部的小李不是很熟悉,只是加过微信。不过呢,也从别人那里得到过小道消息。小李辞职是因为重度抑郁,最后到了需药物治疗的程度。
陈经理像是正在描述一件全国上下只有少数几人知道的事,小心翼翼地说:“最近,城里很多人都坠楼了,小李上个月也坠楼了。”
陈经理大约是不知道我身上发生过什么,他刚才讲到坠楼这个词,我很抵触,很反感。于是就把杯里的酒一口气闷完,站起来说要走。
陈经理以为是话题不投机,匆匆付了钱。离开餐馆后,才发现和我是同路的,屁颠屁颠追上来,边走边说:“嗨,嗨,听说过外星人吗?”
我忽然站住不走了!陈经理像是汽车追尾似的撞上来,我认为他今天是不是把脑子加班加坏了,竟然能从工作扯到外星人,而且可以肯定,陈经理平时对刷手机不感兴趣,更别提科幻栏目。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说出外星人这个词呢?于是我又问了他,最近是不是刷到什么奇奇怪怪的短视频。
陈经理点点头,对我说:“上星期,我在网上刷到这样一部视频,巨大的不明物体从太空坠落。可惜这条视频马上就被举报,起初,看过的人都认为是空间站零部件,但我的好几个网友都说那其实是外星飞船。”
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嘴巴很有力道,鼻孔展开特别大,应该不是撒谎。我问他还知不知道别的,他继续对我说:“大家都在猜,坠楼的人会不会和外星飞船有关。”
我其实在半夜听过那种声音,看过那种亮光。陈经理却说自己没听过,也没见过,包括他的家人、亲戚和朋友,都只是在网上搜到过相关视频。我告诉陈经理,首先,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外星人。其次,网上视频都是骗人的,很多自媒体为了流量不择手段,把黑的说成白,把白的说成黑,如果真有那么大的东西坠落山谷,怎么可能瞒得住?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在最后告别的时候,又问我下周放假有没有空,还说约了几个同事,要不要一起开车出去玩。这倒是提醒我,元旦到了,一年就这么结束了,而我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也变得和陈经理一样,越来越不合群了。
3
是时候放松放松心情,出去和大自然约个会。
陈经理开小破车的样子很严肃,令人发笑。同时,也隐隐约约地担心,坐在后排的两个同事会不会把我从前的黑料抖出来,因为那两个家伙是公司里出了名的大嘴巴。我极其讨厌这种靠嘴吃饭的人,也极其反感陈经理为什么会叫上两个我最不喜欢的人。不过话要说回来,公司里五十号人物,能正常交流超过五分钟的不足三个。
那两个同事都说自己是给足陈经理面子,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玩。但事实上都是陈经理开车,陈经理买单。那两个家伙只负责带上嘴巴,跟水塘里的鸭子似的,一路讲着低俗笑话。人脑在厌恶世界的时候总会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车辆拐弯的时候,我就期待这两个同事要是甩出去该有多好!
陈经理也是个奇怪的人,不论公事还是私事,不论交流的对象是谁,都显得非常勤快。他趁着我们三人在打牌,自己一个人在溪边干起烧烤活,不但出钱请我们玩,还出力请我们吃,仿佛只要和年轻人在一块就显得自己年轻。
吃完饭后,打牌的人从三个变成四个,又从四个减成两个。因为我与陈经理和另外两个同事讲不到一块去,就自顾自在溪边散步。谈话的内容从地方小事升级到国家大事,再降级到家庭琐事。我发现陈经理还有个话痨的坏毛病,不停地说,也不顾对方在不在听。他在讲家庭生活方面特别在行,但绝口不提妻子和孩子,一直说某亲戚家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于是我非常唐突地问他,老婆在哪上班?孩子在哪上学?
陈经理忽然露出上门女婿的面孔,说:“我哪有老婆和孩子呀,现在还单着呢。”
快要四十的人,讲到家庭都是头头是道,怎么可能没结过婚?我猜想,他是不是已经离婚了,因为要面子,就不想在同事面前说出口。于是,我本着兄弟之间坦诚的态度,对陈经理撒了一个谎,我说我也是个离过婚的单身汉。
当两个男人之间产生共情,肚子里的话就再也藏不住了。陈经理看看小溪,仍羞于表达。冬天的月亮在白天也能看到,仿佛揭示宇宙真相。在一块看起来很偏、很少有人走路的石梯上,陈经理点起一根烟,问我介不介意他抽烟。我说两个大男人,该抽就抽,该喝就喝。他开心地想要掏出打火机,却发现打不着火。而他看起来是舍不得换打火机又死要面子的人,就说新的落在车上,问我有没有火,我恰恰又是不抽烟的人。这样一来,就只能以不停说话代替抽烟。
陈经理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他说:“我一个亲戚的朋友,上星期也坠楼了。家人说他生前没有病,那天晚上忽然就说有人上门讨债,就跳了下去。”我笑着问是不是和家里人吵过架,或者真的在外面欠债不还。陈经理又说:“经常瞒着家人在外面欠钱,但还不至于还不起。最近发生太多类似事件,网络上的评论都刷不过来了,讲最多的还是和不明物体有关。”
我让陈经理少刷自媒体新闻和短视频,这两件东西都没有益处,宁可多抽烟多喝酒。
一提到抽烟喝酒,陈经理又想起从前,他说:“你看,我转眼就四十了,前几年来这还是带着老婆孩子的,今年就带了你们三个光棍。我曾经在监理公司当过总监,因为不够勤奋被一脚踹进小监队伍,再后来连小监都没得当了。老婆和孩子都说我只会抽烟喝酒,做事笨手笨脚,连微信都不会用,跟不上时代,我也意识到靠当时的状态是养不活全家的。于是呢,就有了现在的生活,虽然一个人过得舒服,但我仍想改变下自己。四十的人,天赋不如年轻人,文凭不如年轻人,只能靠经验取胜。所以,你看,上一次的项目合作,其实是我自愿向施总提出要求,我想多向年轻人学习学习,讨教讨教。”
我笑陈经理不会说话,再说我也快要三十五,在公司项目部干了近十年,不算是年轻人。陈经理又跟我说了很多七大姨八大舅的事,都是关于家庭矛盾闹不和的,他越说我就越有感触。为什么呢?一方面,其实在我家里也发生过那些事,但知道的人不多。另一方面,也很讨厌公司里那几张喜欢到处宣扬的大嘴巴,一旦让我听见,挨顿揍是免不了的。
事实证明,有大嘴巴在就不会有好事发生。正当陈经理意犹未尽地讲那些家庭琐事,那两个不知尊重前辈的年轻同事忽然从芦苇丛中冒出来,也听到一点关于离婚的谈话。我最看不惯那位带金项链的高个子,他嬉皮笑脸地问了一句:“高工,你离过婚?为什么我听说,你的老婆和孩子是被火星人抓走的?”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过头了,想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站起来,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拳,对方还想反抗,我就打到他站不起来为止。至今还敢在我面前提到这件事的人,这家伙在公司里是第一个。
陈经理和另外一个同事把我们两个分开,这件事最后闹得整个公司沸沸扬扬。
施总把我们四个一起叫到办公室,痛批一顿。出来后,陈经理问我为什么要撒谎,我说我没撒谎,我确实已经没跟老婆孩子一起生活了,不仅如此,也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4
五年前,家里忘了关煤气,把厨房烧了。消防车和救护车来到小区楼下,我还在单位制作标书。老婆为这件事和我大闹一顿,我也非常生气,一个男人既要顾家又要赚钱,哪有那番本事?
火灾后的第二天,她就带着孩子回娘家。我也没打算留她,以为这件事会随时间过去。不料才过一星期,就接到警方电话,让我去娘家小区楼下的河道里认人。我就像一副行尸走肉,跑到娘家的时候,却发现那尸体对不上号,但老婆和孩子确实已经不见了。为此,我被娘家告上法庭,说我是杀人凶手。接下去,就是一系列调查,将近半年,每天都是坐警车回家。一年后,还是没有任何线索,我也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吵了架,分了手。最后,这件案子就只能定性为失踪案。
可是,某些不要脸只要流量的自媒体却大张旗鼓地把失踪案升华到外星绑架案。虽然在调查期间收到过道歉信,单位也特批给我放长假,但新闻对我造成的心理阴影是无法弥补的。晚上,我就睡不着,经常听到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在城里转来转去。白天,我对事物的厌烦程度就跟太阳升起那般越攀越高。
单位里有人在背后说悄悄话,这挺正常,我就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也有为数不多比如陈经理这类的好员工,正面刊物总是看得比负面新闻多,也只有他们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施总也算是挺能体谅人的,把我的工作量适当减少,当然工资也适当降低。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五年,现在的我认为孤独不算坏事。
自从元旦那天和陈经理出去玩,以为会给他的人际交往造成困扰,没想到他还是很愿意和我谈工作,聊舆论。我跟他讲很多负面新闻,他却只跟我讲网络上的神秘新闻。我发现这个中年人表面老练,心底却是个干净的孩子,一玩起手机,便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谣言。直到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接手了一个重大项目,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度疲劳,把报价单填错了。结果中了标,公司无法按中标价格在工期内完成,被采购方投诉,最后按法律纳入诚信库黑名单。而且在这件事上出现好几个处理不当的地方,陈经理完全可以和采购方在私下谈,却非要以弱势的身份走投诉程序,搞得自己很在行似的。
他可能真的认为自己很在行,在办公室跟施总大声吵架,全公司的人都听到了。不过我听到的内容跟别人听到的不太一样,他好像说自己在地球被人看不起之类的傻话。
刚开始大家都认为陈经理没这个胆量,正因为没这个胆量才被人看不起,直到确定辞职,只有我对他竖起大拇指。真棒!我欣赏四十岁还能主动提出辞职的人,陈经理一定又是刷到什么谣言了吧。
果然,就跟我想的一样,陈经理居然用剩下的钱请我吃了顿告别大餐,只请我一个人。他告诉我,公司里只有我会听他唠叨,别人都是听一半就走了。其实我也是边听边刷手机,结果还被当成知心的倾听者。
“高工啊,已经有人请我去他们公司干活了,你也来吗?”
我刷着手机,笑了笑,摇摇头。
陈经理一时半会找不到别的话题,只能实话实说:“我知道你不会来,其实呢,我也很犹豫,不知道他们的公司正不正常。”
他的这番话比网上的段子还搞笑,使我放下手机。什么叫公司正不正常?我认为陈经理最近的行为才是不正常!又是粗心大意,又是找老大吵架,还存心跟采购方作对。当然,我不幻想他的能力大到吃下所有项目。年过四十仍然一事无成,家业无成事业无成,我开玩笑问他是哪家瞎了眼的公司要请他过去做高管。
陈经理抽起三字头的软盒中华香烟,吓我一跳!他可能是真的找到好雇主了,连讲话都充满底气:“那人每天晚上都打电话,问我到底去不去,我感觉他讲话的态度有点像艺术家,口气又像外国人,于是问他公司设在哪,主要从事什么行业,他说项目啦监理啦什么都有,全是适合我干的活。”
这不就是网络骗局吗?哪有这么好的公司。我打心里佩服陈经理的单纯,并有心提醒他当心骗子。
陈经理一连抽三根,有点儿微醉,那三道杆的皱纹居然不见了,使我震惊不已!
“高工啊,假如,假如我告诉你实话,可以不嘲笑我吗?”
我点点头。
陈经理将杯中酒一口闷,说道:“你们平时都叫我什么来着?火星人,是的,没有隐瞒的必要啦,什么雇主啦公司啦统统都是骗人的,我的同胞来地球,要接我回家啦,仅此而已。”
我当然不会当面嘲笑他!但这其实很难做到!
稍晚的时候,陈经理又跟我讲很多关于外星飞船的话题,讲得就跟真的一样。从天空坠落的不明物体就是外星来客,他的火星人身份也是迟早瞒不住的。我还能说什么呢?就当他是喝多了,劝他不要被外星人绑架去做实验。
吃完饭的第二天,陈经理就真的辞职了。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他每天晚上都会发微信给我,我白天才看到,每条微信的发送时间都是半夜两点。他说西北方的光越来越亮,外星人快要把飞船修好了,叫我也赶紧离开地球。
我平静地认为他的意识已经退化到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程度,这可能是项目对他打击太大,使他沉浸在网络世界。于是我告诉他,想好那就回火星吧,反正地球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两个星期后,陈经理就真的走了,警方在小区楼下发现他的尸体。
5
我虽然有过被调查的经验,但还是忍受不了再次被调查的态度。警方派来两个人,一个刚好认识,叫赵警官,就是五年前调查我家失踪案的负责人。他见到我,一下子就认出我来,用了一套委婉的官方措辞,说妻子和孩子还是没有找到,让我耐心等待,接下去才进入正题。
赵警官说话的时候有抠鼻子的习惯,和百姓也算是比较接地气的。他自掏腰包请我吃了一顿饭,而我发现,每当有人请我吃饭,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果然,赵警官还叫了另外一个人,准备好笔录。这位记录员吃起饭来一派绅士风度,吃几口就不吃了,令我感到恶心。
“小高啊,我看你最近过得挺好,没有再和娘家闹过矛盾吧。”
我很得意地告诉警官没有,自妻子和孩子失踪后,我连娘家附近的那条街都很少去。
赵警官看看我,叫身边的人不要把刚才的话记下去。随后,他把身边的那盘牛肉推到我面前,让我多吃点,仿佛马上就送我上路似的,说:“你和陈峰同事七年,对他了解多少?”
我正在大口吃肉,肉噎在喉咙里,只能摇头。赵警官好心好意让我慢点吃,事实上,他是想让我慢点说。我就告诉他,陈峰是公司里最卖力的人,还是个假要面子真单纯的离异人士,被时代抛弃的中年人,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记录员对收集到的信息不满意,认为我还有什么事瞒着他们,就有意提醒赵警官。赵警官便开门见山问:“你们的施总告诉我,你和陈峰经常在外面聚餐,他有没有向你透露过……关于不明物体的消息?”
我呛了一下,愣在那儿,愣了多久也不知道。赵警官笑眯眯的,身边的记录员也笑眯眯的,难道菜叶沾到了脸上?或者说,他们已经知道答案了。赵警官没有让我刻意回答,而是给我看了他的手机相册。相册里的照片全是坠楼现场拍摄的,内容很有看头。其中那位穿着方格子衬衣、样貌还算完整的就是陈经理,嘴看起来是歪了,又好像在笑。
“半年时间,发生二十多起坠楼事件,根据对死者家属的调查,每个坠楼者都有中度或者重度精神疾病,”赵警官擤了下鼻涕,继续说,“他们都声称见过外星飞船坠落在城市的西北方,小高啊,我必须得提醒下你,如果你也见过外星飞船,或者在网上刷到过相关视频,就及时报案吧,那很可能是暗网骗局。”
赵警官分析得很有道理,可我一个字都不信。因为我也见过那道光,听过那种声音,它十分真实,不可能是假的。经过一阵心神不宁的沉默后,赵警官又说案件有或多或少的眉目了,当我问他妻子和儿子的失踪案有没有进展,他却只应付一句会尽量去办。旁边的那个记录员听到这里,突然把笔停下来,因为他知道我的案子无关紧要!
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孤僻的人,现在就更孤僻了,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的家人还活着,就像他们绝不相信有东西从太空坠落。所谓官方,只会一个劲地推脱责任。所谓自媒体,只会一个劲造谣。赵警官在饭后给我加了微信,可我一转眼就把他拉黑了。
两星期后,施总把我叫办公室去谈话,表情很严肃,态度很诚恳。他说了大约有一小时那么久,内容概括起来就几句话。介于警方多次找公司负责人谈话,中层干部在会议上终于作出决定,提前给我发放一年工资,让我找份更适合自己的工作。言外之意,公司认为我和陈经理是一伙的,我走到哪,警方也会跟到哪,会影响公司业务。
如此一来,我也顺理成章地丢掉了工作,宅在家里。某天早上,当我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却看到门口多出一条封带。一位穿便衣的警察告诉我,经过他们多次暗中调查,发现我的手机通话经常在半夜响起。再经过他们的多重会议决定,断定我也和那些发了神经的坠楼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呢,警方就以保护之名把我锁在家里,粮食倒是免费提供。但是,时间一久,我这个还活着的人,却比某些已经死了的人更孤独。房间里只有我和我的手机,没有朋友,没有电话,没有微信留言。我所生活的世界是由不信任组成的,对未来的好感度也降到历史最低,直至厌恶声音,厌恶空气,厌恶生命。
6
我呢,终于学会抽烟,特别是在晚上抽烟,总能看见西北方的山岗上有东西在飘。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就像唯一的朋友。
警方在窗户及阳台外面拉起铁护栏,很结实,像监狱,逃不出去。赵警官对我说,查看一个月就行了,可是我觉得建造铁护栏的目标远超一个月。而事实证明,警方是对的,在我被监视的这个月里,城里再也没有出现坠楼事件。所以呢,我就是外星人的下一个目标。这是赵警官开玩笑的时候对我说的,他对自己的破案能力非常有信心,但为什么就是找不到我的家人呢?
微信里竟是些正能量留言,什么多看好书,多喝好茶,多睡觉少抽烟之类的,仿佛我这辈子都别想出这房间似的。他们越是好心好意提醒我,我就越抗拒,越反感。在六个社区关爱群下面,躲着一个陌生ID,是用几个符号组成的。一到晚上,那个ID就会发出抖动,有时是通话请求。
我默认它是骚扰信息,可我却没办法拉黑,不是没有办法,而是不想。因为这个人的头像,用了一张我很熟悉的照片,一副简简单单的笑脸,那是我儿子在第一次画画课上被老师表扬的作品。笑脸对我微笑,我就对它微笑。笑脸发来一个震动,我就对它震动。笑脸发来一个通话请求,我却不敢接听。
夜里,消防车,救护车,警车,响个不停。我被吵醒多次,每次醒来,都比上一次更加真切地意识到,的的确确有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出现,会是什么呢?我的嘴巴干得很,记得床头柜上有个水杯,伸手去拿,却碰到手机。触摸屏没有经过密码解锁就自行打开,瞧这诡异行径,分明就是有人要我醒来,要我为夜色着迷。
微信上有一条神秘留言,就是带笑脸的那位,她说,请看窗外。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空气中散发着天堂的味道,很怀疑听见的是否仅仅是盆栽的飒飒声。一只年轻的猫叫了一两声,声调就变了,带着某位年轻女性的笑,却不知道是笑给谁听。顶上的乌云迅速散开,有件东西轻盈地飘落下来,勾住铁护栏,带我走出困境的英雄出现了。
那人就是我的妻子。
我憋着几年的牢骚向她抱怨,她却只对我说了一句悄悄话,好像是跟她走,离开这个厌烦的世界。紧接着就传出金属撞击的声音,和锤子敲打有着同样音色。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力量,一下就把铁护栏掰开来。谢天谢地,那的确是我的妻子,还保留着五年前的模样。她让我闭上眼睛,拥紧她,热辣辣的很不好受,再睁开,两只脚已经没入河道。
这是一个奇怪的瞬间,没有任何思考余地,就像子弹穿过胸膛那般迅速。我抬头看到在高处荡来荡去的铁护栏,才知道已经解脱了。除了手机忘记带出家门,好像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东西。我高兴地和妻子说,在和这个讨人厌的世界告别之前,再来一次拥抱吧。
这种感觉很折磨人,又很兴奋,折磨的是我听到妻子说,她和儿子的确是被外星人带走了,花了五年时间才赶回来接我。原来那坠落的东西就是为我而来的!兴奋的是我即将离开地球,去一个不再有工作,不再交流的星球,那里住着的都是和我一样的人。
我和她狠狠地把马路甩在后头,把城市丢到后面,绕过村庄,穿过树林,爬上山坡,一头扎进坠落事发峡谷。一座十六色的方尖碑矗立在山脚下,大约有二十八二十九层楼那么高。方尖碑显然来自外太空,两边的露角被光刺得看不见东西。我几乎跑了一整夜,脚跑疼了,肚子也饿了,但一想到能和妻儿团聚,又挣扎着向前走去。
我走进一个满是星云的房间,重力锁定在地球的十分之一,使我轻松一跃,就能够到一片来自外星球的奇异彩虹。虽然一切真有点儿神秘,但我可以肯定地说,这就是一艘外星飞船。
飞船上有二十来个房间,分别载着二十来个人类。当我在某个房间见到陈经理时,居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毫无疑问,他没有坠楼,而是和我一样,只不过是逃离过去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罢了。
我的妻子站在台阶上发光,她似乎是这艘飞船的领航人,甜美又宁静。一道刺眼的白色在周围闪耀,随之是一声巨响,一顿震颤。方尖碑腾空而起,我终于,终于离开这该死的星球,和那些讨人厌的东西说声见鬼去吧!
7
高静男先生坠楼身亡,事故发生在昨晚两点,一位晨练阿姨在小区河道发现他的尸体。
赵警官把脸埋在手掌心,从头发一直抓到脖子,好像生满虫子似的,问另一个同行:“不是有铁护栏围着吗?而且还安装了监控设备,都没有派上用场?”
“是这样的,铁护栏被强行扯断,监控也被信号干扰,但是早上又可以正常使用。”
赵警官抠了抠鼻子,看着陌生的同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陌生同行打开窗户,西北方拱起一团淡淡的乌云,有什么东西飞进窗户,“赵警官呐,你们民间不是有这样一则寓言故事吗,叫做狼来了……”
陌生同行还没讲完,赵警官忽然惊醒。城里的一连串坠楼案件对他打击很大。他看着那扇窗,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好像有人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