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沙漠到底有多远


文/蔡淼

 

记忆中的那个人,内心贫瘠而又充满罪恶的欲念,他的身影终于渐行渐远,然后消失在那同样贫瘠的沙漠里了。


杀死父亲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是十二岁那年的某个下午。那天天气出奇地好,蝉鸣聒噪,母亲染病躺在里屋的床上,那些疼痛随着呼吸艰难排出,我知道这是母亲害怕我担心才隐忍不发。而我父亲和我仅一墙之隔,此刻他正在邻居家的牌桌上面临着四面楚歌的境地。

整个上午,我已经过去喊了他三次,他每次都说,过一会儿就回来,连表情都一模一样。

屋檐下太阳留下的阴影也已经往前移动了三次,我心中有一股烈焰无法抑制,就像是我用手指去按住没有开关的水管一样,一旦有一丝的空气漏进来,势必会火山迸发一般喷涌。

我承认十来岁的年龄还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我不知道父亲在心里面是真的没有我们娘俩,还是抹不开面子,抑或他天生就是一个赌徒。一个手气极臭的赌徒。

我从厨房的案板上拿起一把菜刀,走动的步子比平时更加用劲,双脚踩在地面像是踏在一面羊皮鼓上。我故意把邻居家的大门搡开,门轴颤抖,发出咯吱的声音,希望以此造成声势,让父亲有所警觉,放下手中的牌。

我一面发起战争却又迫不及待走漏风声。

我提着菜刀站在房屋的门口,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他们沉湎于另一场战争而无暇其他。彼此陷入紧张的思考和繁复的推演之中,炉子上的火光在皱纹深处摇曳。我没有说什么话,他们似乎也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啪的一声,我以为我会朝着父亲砍去,可实际上刀却落在桌子的正中央,刀锋的底端扎住了一叠扑克牌和一把油腻的纸钞。接着就是刀在桌子上像一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这个过程其实很短,但我却觉得十分漫长,回到了那些虚假而温暖的从前。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不前,凝固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或者说我只想到了把心中的情绪发泄出来,却没有想到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现在的话,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拔刀向着父亲砍去。我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又是啪的一声,再次让在场的人一惊,融化的时间像液体极速朝周边喷射。他们反应过来,迅速逃离。是的,你没猜错。父亲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脸上,我开始反抗,握紧拳头朝父亲的脸上挥去。父亲没有想到我会还手,他应该能想到的,毕竟我都拿菜刀了,很快我们就扭打在一起,像是两股拧不紧的草绳。邻居过来把我们扯开。

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在邻居家打过牌,你不要以为他会改邪归正,而是将据点越选越远,而且逢人就说,我要杀死他。似乎这样在就能在真正死去以后也能把我拖下水去似的,不过有一点他却是说的没错,我真的是想杀死他。

从小到大,我就在他和母亲的争吵中长大,而矛头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打牌。我自己都数不清楚,有多少次他跪在母亲的脚下,一次又一次发誓,再要赌博就要砍掉自己的手指之类。我都不相信他的鬼话,那时我非常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一再相信他的谎言。他一边在外面赌博,十赌九输,不断地欠账,借钱赌,越借越输,雪球不断膨胀。他整宿整宿地不回家,沉迷于在井中捞月的游戏。

小时候,他在夜里回来总是敲我的窗户,因为母亲是不会给他开门的。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儿子早就长大了,而且敢提刀跟他拼命,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哄骗着给一块钱就能起来给他开门的孩子了,这一点是他始料未及的。当母亲病好以后,她把我大骂一顿。我说那天我真的有要杀死他的心,她说他不管再怎么混蛋,他都是你的父亲,你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你们是父子,这一点是逃不掉的。

我问母亲,你怎么能忍受得了父亲的种种,怎么不跟他离婚呢?母亲说,离不了,或许这就是宿命吧。又不是没有闹过离婚,你父亲的保证书堆满了满满一抽屉。我无法理解父亲,更无法理解母亲。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家庭,我似乎以一种错误或悖论的形式存在。而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不断地向世人证明:这是一段失败的婚姻。

从十二岁那次事件以后,我能明显感觉到父亲有点开始怕我了。

我在家的时候,我们一起在堂屋里吃饭,彼此不敢言语,但是父亲从来不会夹我面前的菜,更不会在家里大声跟母亲说话。但他别以为这样就可以瞒住我,只有男人最了解男人。我时常看见母亲一个人躲在灶屋里偷偷地抹眼泪,我走进去问她怎么了,她总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顺手将本就燃烧得正旺的木柴左右一晃,一股青烟便笼罩在屋子里,她借坡下驴,说是被烟雾给熏着了。我知道我在家的时候,父亲并不敢出去打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我面前演戏罢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我人生的前十二年里我早就看清楚了。我不相信他会有任何的改变,他已经停止了生长。

我记得五六岁的时候,那会儿我们还住在山上,父亲要外出打工,我和母亲天不亮就起来,母亲给他煮面条,面条里卧着两个荷包蛋,这是平时家里用来招待贵客的标准。他表现得很惊讶,要把蛋拨给我和母亲吃。母亲说,你就要出门去挣钱去了,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今天你就是家里最尊贵的客人。我听得有点莫名其妙,搞不清父亲怎么就成了客人。

天露鱼肚白的时候,我们送父亲下山赶到县上的班车。我们走到公路上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透,群山笼罩在一团又一团浓稠的黑点之中。我们等了很长时间,一辆破旧的班车才从镇上的方向慢慢爬过来,班车停下,似乎在宣告一段未知的旅程。他紧紧地把母亲抱住,眼角还挂满了泪水,像是初恋情人要分开很久一样,顺手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要好好听母亲的话,快快长大。车里的司机用方言不耐烦地发出催促之意,他从母亲手中接过背包,朝车子内部走去,像是钻进一只巨型甲壳虫的腹内。

我看见车子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这时,一个女售票员一手拿着一大把钱,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钱,一手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小板凳来。很快,车门就关上了,父亲侧着身体,很艰难地把头从窗户里顶出来,朝我们挥手,我和母亲沿着车子的方向快步跑去,尘土落满了我们的衣服,我们成了灰头灰脸的泥人。我们一直追到车子转弯,它粗野的歌声很快消失在群山之中,只留下一串异常难闻的味道。这时,太阳,才浅浅地从云层里露出一角来。我和母亲一直沿着山路往回走,走到半山腰的一户人家时,那人正好扛着一把锄头要下地,见到母亲异常热情。

那人告诉母亲,父亲前几天在他们家和邻村的几个小伙子打牌打输了,他劝过父亲让他收手,别玩了。可是父亲非但不听,还坚信自己一定翻身,不但能回本还能小赚一笔。他执拗不过父亲,只好借了几百块钱给他。如今父亲已经出门打工去了,连我都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何况是母亲。母亲把口袋里的钱全拿出来给了他,那人小心地赔着笑说,还差五十八。母亲说,我只有这么多,剩下的我等我卖了鸡蛋再还你。他叔,请你以后再也不要给他借钱打牌了,那人一边数钱一边笑呵呵地点着头。走出去几十米,我回头看他仍在蘸着口水数钱。那样子既滑稽又让人憎恶。

再往上走了不到十分钟,太阳已经盖过头顶,我感到浑身发烫。路过一片竹林,母亲和我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握在手心里。我们像小偷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行进。这户人家养着一条狗,绕路又行不通,不得不防。我们过了竹林以后,沿着一排石阶而上,拐角的一个妇人正在喂猪,一边咒骂猪光吃粮食不长膘,一边随手撒出一把苞谷粒喂鸡,鸡一下子围到她的跟前,抢个屌呀,又不赶着投胎。狗的耳朵竖起来,很快就发现了我们,狗吠声尚未落地,四蹄已经奔涌而至。我赶紧躲在母亲的身后,母亲像我们玩的游戏老鹰捉小鸡一样护在我的身前。狗死死地盯住母亲手中的棍子,喉咙里不时发出呼噜呼噜声响,好似脖子上挂着一壶滚烫的开水。妇人很快也被狗声所吸引,唤了一声狗名,狗便撤至她的身旁。接着就是和母亲简短地寒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眼看我们就要从院坝里离开。

她终于说出了她的意图,父亲上个月在他们家和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一起打牌,父亲手气不太好,那天像是沾了霉运似的,总是抓到一把乱牌。母亲说,多少?妇人没有想到母亲会这么直接,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妹子,你别急吗?你听我跟你讲……多少?他借了你们家多少钱?母亲的语气掩盖着一丝愤怒。妇人只好说,其实也没多少钱?三百二。你管三百二叫没多少钱?我们一年能挣下几个钱。母亲说,钱我现在没有,我会想办法尽快还给你的,以后你们要再给他借钱打牌,我可不认账。说完,母亲牵着我的手继续往上走去。到屋里喝一口水哈。那妇人故意把声音抬高了几个度。

我忍不住对母亲说,你把我弄疼了,母亲转过头来松开手,擦去眼角的泪水,瘫坐大路的中央,抱着我开始痛哭起来。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一股滚烫的气流在我的背部流淌,一股无名的火焰在逃窜。母亲捂住我细小的臂膀,认认真真地跟我说,你长大了以后,千万别学你老子,打牌赌博,碰都不要碰。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张硕大而无形的契约在心底生成。

很快,我们走到一条岔路上,阳坡的路近,会路过一个大院子;阴坡的路远,不好走,也无人居住。母亲毫无犹豫地选择了阴坡那条路,那时我虽然年龄小,但是朦胧中已经隐约明白了母亲的选择。

 

再往后的日子里,我开始到镇上读书,而父亲一年大部分的时间在外面务工。我在学校外面租房子,把家里米面粮油扛到镇上自己做饭。日子过得紧促而充实,以至于我暂时忘却了和父亲的仇恨。

一个炎热的夏日,我回到屋里,却看见桌椅斜躺在地面上,碗筷连同食物破碎了一地。我知道,那个人现在又回来了。从此在我的心里,父亲从他变成了那个人。母亲一个人睡在里屋,头发被扯得异常散乱,胳膊上有不规则的瘀青。那个人不知踪影,我只好收拾着眼前的狼藉。那些过往岁月的阴影也接踵而至,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在发热,手收不住地颤抖,我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均匀一些,尽管它依旧粗重,胸腔上仿佛立着一架正在工作的机关枪。

我做好了晚饭,叫母亲起来吃饭,她没有响应,我只好把一碗汤饭放在了她床头旁的木箱子上。这个木箱已经足够破败,但是从山上搬家的时候,母亲还是坚持把它带下来,里面装的是家里的各种票据,户口本,证件之类的重要物件。刚开始的时候,母亲也把钱放在里面,自从被那个人偷偷拿了两次之后,母亲每次都把钱藏在不同的位置上。每次父亲要钱,母亲便让我守在门口看着那个人。那个人也曾贿赂过我,给我几块钱让我告诉他母亲藏钱的位置,那个人不知道的是,我在告诉他之前会先告诉母亲。

当然,那个人也会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试着从母亲的手里骗钱去打牌,真真假假,母亲有时也懒得跟那个人争论,一旦造成误会让那个人抢得了先机,便会在人多的时候说出诋毁母亲的话语,他不知道女人的嘴太长,他说过的话还会原原本本地传回母亲的耳中。反倒是母亲在人群中极力维护那个人,母亲跟我说过他们的故事。

母亲十九岁就嫁给了那个人,说媒的是母亲的邻居,也就是我后来的婶娘。婶娘他们一大家人把母亲和那个人喊到家里面来侃大山,说到关键的时候就使眼色,各自找个借口渐渐地从房子里出来,最后还不忘把门带上。屋子里就只留下母亲和那个人了,我想年轻的母亲自然是无法逃过那个人的甜言蜜语,那个人哄女孩子肯定很有一套,口袋里装上了各种颜色的水果糖,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还摘了一大把林中的山花,说只有这样的花才配得上母亲。山中闭塞,除了和那个人以外,母亲并没有和其他男性接触过,她自然没有辨别和对比的意识,加上婶娘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她也就在半推半就中应允了此事。

我偷偷翻出过他们的结婚证,大红本子,蓝色墨水手写的钢笔字,尽管是黑白照片,依然能看出两人满眼的幸福,年轻的时候他们确实般配。只是那会儿的母亲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染上赌瘾,她没有料到事情完全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那些年那个人每次回来我的身高都会高出一截来,甚至不敢相信对面的人就是他的儿子。我相信在最初的时候,那个人也一定和普普通通的大多数人一样,娶妻生子,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从没有想到在纸牌和麻将之中会有一只手把他拽向深渊。

母亲聪慧,小时候为了教我,竟然自己看着数学书上的例题,教会了我解方程。她跟我说起过,她在学校的时候回回都是第一名,奈何外公名下子女众多,非要搞平均主义,没有一个孩子是因为读书而改变了命运,而那个人时常逃学,被老师罚站在门外。我上学的时候,成绩也非常差,快到毕业时经常被数学老师挖苦,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继承了他身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被罚站在国旗杆下,顶着炎炎烈日,昏厥在地上,把数学老师吓了一大跳。因而初一刚开学报名的那天,别人都高高兴兴地往镇上的中学跑,只有那个人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领着我到小学去找校长,问我考上了没有?生怕他到镇上去报名时找不见我的名字,扫了他的面子,抑或是他能就此省下一笔支出。

我站在校门口,死活不愿意进去,实在是太丢人了。我都能想到那个人在校长面前是怎样被打发了的,说白了,其实还是对我动手的事情耿耿于怀,希望能够在学业上拿捏我,逼我低头向他求饶,以此增添作为父亲的筹码,从而在尊严上扳回一局,赢得属于他自己的光彩。

他走出校门的时候,只是悻悻地说了句,现在考初中都没有门槛了吗?倒数第一也能进。

我并不想接他的话,从初一第二学期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让他给我报过名。我似乎不再需要那个人,他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母亲躺在床上一直没有起来过,连翻身的动作都没有。我坐在门口的石礅子上,眼里恶狠狠地望着远方。我很是期盼那个人出现在我的眼前,又有点害怕他出现。我在矛盾中变得焦急,天色如黑纱落地很快就盖下来。鸡鸭归笼,我关上大门,没有插上木闩,站在一扇大门的背后,我知道那个人迟早是要回来的。我就在这里守株待兔,我又去柴房里找了一根木柴,手掌正好能握住。我关掉了房子里所有的灯,我在黑色深处潜伏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一切变得漫长起来。你说,那个人有过对你好的时候吗?

我吃了一惊,怎么会在这个关头有这样的想法呢,我摇摇头劝自己不要多想。必须坚定立场,绝不能动摇。邻居家电视机里的声音透过土墙传过来,接着是一阵广告,吝啬的老头子关掉了电视机,过了一会儿他又打开了,准确地接上了续集的内容。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干过大队会计,做什么事情都精打细算,你说那个人打牌能算得过他吗?续集也放完了,老头子出门上厕所,回到房子后把大门口的灯拉灭了。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老头子的呼声如响雷一般把我从迷糊中拉了出来。我感觉到我的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大脑的指令在它们面前是滞后的,酥麻感从下往上传递。

我扭动脖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嘘。听!有一个声音在靠近,月光下,黑色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像是鬼影一般,接着是脚步声,我知道是那个人终于要回来了。

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嘴上的烟发出光亮,我看到了嘴角那个熟悉的标志,一滴墨水大小的黑痣。

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我握了握手中的木柴,把木柴举到肩膀上。

我告诉自己,别害怕,就像是电视机里放映的打高尔夫球一样,用力一挥,一切就得到解脱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那个人正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不知怎地,一滴汗水竟然从额头上流了下来,脸上痒痒的,我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我知道一旦错过这次,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个人转身离开,难道有透视眼不成,莫非是知道了我潜伏在这里?他一旦离开,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默念十二个数字,当我数到十二他还没有进来,我就冲出去。我刚数到五,那个人就返身而回,他轻轻地推了推门,没有想到门竟然没有锁。

没有什么可以预料的,那个人先是迈进一只脚,紧接着是另一脚,当整个人站在屋子里的时候,我再也没有犹豫。我双手拽住木棒奋力地朝着那个人身上砸去,他大喊了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有点错愕,黑暗中他没有看清我是谁。我闭着眼睛又往地面上捶打了三棍子,我不知道那个人伤得怎么样。我唯一确认的是,每一棍子都没有虚打,我趁着夜色迅速逃离,过了河,就朝马路上跑去,一个快闪,钻进了玉米林里。

我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我知道很有可能我就杀死了那个人。然而,大门前的一盏灯亮了。我搞不清楚,是那个人站起来了,还是邻居会计老爷子起夜,因为很快,灯又灭了。我浑身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眼泪和汗水混杂在一起,我不知道我的眼里为什么会有泪水,我甚至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也许,天亮以后就会有警察找到我,然后双手被他们拷上,装进警车,接着我要接受他们的询问,交代整个犯罪过程,这些刚刚邻居的电视里不都放了吗?

我从玉米林里钻出来,除了河水的声音,一切都像是安装上消音器似的。我感觉自己已经戴上了镣铐,可是我却歌舞不起来。我沿着公路,双脚笨重地走着,走到通往镇子上的岔路口时,一辆大货车疾驰而下,他疯狂地按着喇叭,生怕把我给撞上了,我发出一阵瘆人的哈哈哈大笑,司机脸上的怒气变成了莫名的惊恐,轰隆隆的油门加大了嗓门,货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他说,我们离沙漠到底还有多远?

远处红色的山体在大地氤氲的气流中变得若隐若现,车子飞速奔驰在无人区。黑色的戈壁,滚烫的戈壁就在眼前,绝望与荒凉就在眼前,傲慢的气息慢慢散开。

我说,前面就是沙漠了。

他抠动车门把手,取下墨镜,下车。背着背包独自一人往前走去,背影落在荒漠化的盐碱地上。

我喊道,你不怕我把你一个人丢在沙漠吗?

他转过身来说,那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吗?

他戴上墨镜,继续补充到,你要知道我是一个赌徒,对于一个赌徒来说,我从来不会为明天着想,戈壁和沙漠才是一个男人应该钟爱的事物。它会让你和过去的世界暂时分开,没有什么事情是我所放不下的,包括生死。

我说,祝你好运,希望你这次的手气不要太臭。

他说,不重要了,你回去好好生活,好好上班。我有点诧异,这不像他说的话,三天以后还是这个时间点在这里等我,如果你愿意来的话,假如到太阳落山后我还没有出来,你就回去吧,说不定我就从另一个方向出去了。

我挥挥手,不知道算是送别还是告别。

他转过身来,说,其实我知道那晚躲在门后面的是你。

我说,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境,是我想象出来的。

他说,嘿,小子,我们离沙漠到底还有多远?

他说完,哈哈大笑,直到笑声被沙漠所吞噬。

仿佛一切都是虚影,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他和母亲离婚以后,我们之间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联系了。我不太相信他能够活着从沙漠里走出来,虽然我一直想要杀死他,但随着时间的沉淀,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拿菜刀和木棍想要他命的少年了。因为我也已经成为一名父亲,这个远超职业终身的称谓具有千钧之力,虽然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但他的突然造访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

望着他的背影,我再次想到我们上次见面的画面。那个时候他已经决定不再把挣来的钱交给母亲,后来母亲才知道原来是他在外面有一个女人。母亲没有和他大吵大闹,表现得异常冷静,头一天晚上母亲让我写好离婚协议书。当母亲把离婚协议甩在他的脸上的时候,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惊恐?或许他没有想到忍气吞声多年的母亲会这么决绝,虽然母亲已经多次在嘴上说要离婚,甚至不惜坐火车跑到四川的乡下,但是父亲总有办法会让母亲回心转意,把母亲给接回来。母亲或许也不是回心转意,现在看来她更多的顾虑在我。可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母亲,他似乎已经忘了母亲最重要的身份不是妻子和母亲,她首先是一个女人。母亲有着自己的底线,他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在一纸离婚协议上显得苍白而无力。

母亲表现得很平静,对他的一切不再干涉,也没有什么可干涉的了。她照常操持家里的一切,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很麻利地就将他的一切东西整理好,吩咐我把它们搬到另一间房屋。我遵照母亲的指示,也能感觉到这平静之下的波涛。母亲还是做三个人的饭菜,只是到了吃饭时间,再也不喊他吃饭,但桌子上依旧三副碗筷,我们彼此沉默不语,只有咀嚼的声音在饭桌周围来回摇荡。吃完饭以后,我把碗筷收拾到厨房,母亲只洗我们俩的,单把他的留置在一边,像是弃儿。母亲已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捺了手指印,并给父亲下了最后的期限,隔天就要到镇上去办理离婚手续。

这一晚,绵绵的小雨逐渐变成瓢泼大雨,一夜之间百花落地,河流肥胖,清洗了人间诸多尘埃。这一晚,他们应该都没有睡着,每过一阵儿就有人开门。狂风扫进屋子里,让农具开始唱歌,一排锄头、镰刀发出叮铃之音,我闭着眼睛想象着编钟的样子。风雨未停,在黑夜中呼呼而过。

我再一次坠入梦境深处,又是那个相同的梦。

我站在门后面,用木棍朝着父亲的头部击打,像是打高尔夫一样。他倒在地上,月光漏进屋子里,一摊黑色的液体在地面上扩散开来。我落荒而逃,双脚却使不上力气。我感觉我的双腿长在了土里面,黑色的液体中伸出一只大手来,手掌中心是父亲狰狞的面孔,他的手卡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双脚不能动弹,喘不上气来。我被这巨大的手掌推到桌子旁边,我情急之下,右手摸到了母亲剁猪草的刀,我用手指钩过来,刀把在我手里,朝着父亲的肚子划去。

我终于杀死了父亲,然而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开心,接踵而来的是惶恐。我还没有来得及熟悉这种感受,便被母亲从梦中推醒。窗外仍然是细雨绵绵,潮湿的味道在房子里漫漶开。那梦境似乎过于真实,脖子上的疼痛与窒息的余温感还在,我感到浑身疲惫不堪。

母亲说,你父亲走了。这个臭不要脸的,他又把我丢下了。母亲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一出,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她就起来打扫卫生,伺候家禽。等把家中的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她准备要薅出父亲一块去镇上办手续。我有点怀疑其中的真假,毕竟当时还是阴雨绵绵。当她推开父亲房屋的门时,发现他早已离开。于是,这才有了母亲喊醒我的这一幕。母亲一面让我赶紧穿好衣服,收拾好起来,一面回到自己的房中寻摸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焦急地跟我说,父亲卷走了家中所有的钱,连零钱一分都没有给我们留下。我能从母亲颤抖的语音中听到些许慌张。这个挨千刀的,你不得好死。

母亲说,今早我一起来,右眼就一直跳。你赶紧去镇上看看,你父亲是不是在镇上,如果没在就去市里火车站找找。老天爷呀,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过了会儿她又说,你要把他找回来,就是出事,也不能是今天。临了,临了,他还要给我扣一屎盆子,老娘不接!

我出门上了个厕所,山岚中已经起雾,但头顶仍然是乌云重重。这是大雨来的征兆,我回到屋里开始找雨伞,母亲在里屋打了好几通电话,她是在给我找摩托车。只是这个鬼天气,公路两旁容易落下巨石,公路常有塌陷的危险,更有潜藏的泥石流。一般人并不想冒这个风险,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说服了那个摩托车司机。片刻的工夫,河对面就有鸣笛的声音传过来,母亲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些钱,并嘱咐我注意安全,不管有没有结果都要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

我看着口袋里的钱,狐疑地望着母亲。母亲说,早上起来太着急了,一下子没有想起来上次藏钱的地方。他总算是做了件人干的事情,没有把我们娘俩的养命钱卷走。

风雨斜立,像是一把把透明的刀子冲过来,剔在我的脸上。沿途有被连根拔起的树木倒在地里头,司机沉默不语,把我放在镇上就往回走了。镇子上就两条主街,由于大雨大多都关门插锁了,我想父亲大概率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绕了两圈,果然毫无收获,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发现打不出去,母亲那头无法接通。我只好发了发了几个字的短信:他不在镇上,我去市里火车站看看。开往市区的班车一天三趟,镇上的车站工作人员告诉我,早上两趟都已经出发了,下午的要到四点才走。从车站出来的时候,碰到一个摩托车司机问,你要去哪里?

我总感觉这人非常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多了一层信任感。

我说,到市里。

他说,班车已经走了。

我说,你这车往市里跑不?

他说,太远了,回来没人,划不来。再说时间太长,人也受不了。

我说,给你双倍的钱。

他说,这样吧,我把你拉到陵县。你从那往市里走,车子就多了。

我很纳闷,为什么雨天在车站门口还有摩托车司机?一般来说,下雨天是难得的休息天,既不用下地也不用跑车,在家里睡觉或打牌多自在。

可是眼下,我并不想过多地跟外人有所交流,似乎一言不慎就把心中的秘密给泄露了出来。

我为雨天而感到庆幸,没有谁会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问东问西,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我又不善言辞,能用半句打发绝不用一句。

陵县果然有很多到市区的面包车,那人专门跑到火车站的专线。面包车从陵县往市区走,穿过一片阴云过后,天气竟然晴朗了起来,到市区的时候太阳异常耀眼,从车里下来,地面上的热气一股一股地往上涌。

刚走到站前广场,我还没有开始寻找,就发现了父亲。

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吸烟,我决定暗自观察一下,看母亲口中的那个女人是否会在这里出现。

然而并没有出现,他的注意力涣散,双眼空洞,但是很快又有新的东西出现。我站在他的身边,他都没有发现我。

我故意咳嗽了一声,他才慢慢抬起头来,从欢喜到冷漠不过眨眼之间。

我说,你准备到哪里去?

他说,去太原,已经买好了车票,坐班车下来的时候碰到一个熟人,他们那边还缺人,我就跟着一块去,顺便有个伴儿。他一边说一边朝餐馆里指了指。

我说,你怎么不一起去吃饭?

他说,我不饿,我在这里给他看行李。

我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知道我说的哪件事。

他不再接话,只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继续点燃,烟雾笼罩在他的眼前,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说,你身上的钱够不够?

他默默点了点头,像个犯错的小孩子。

我说,母亲害怕你出事,所以让我沿途找你。

他只是笑笑。

那个同乡的人从餐馆里走出来,一面用牙签剔牙,一面用手抹去嘴角的油腻。我似乎没有见过这个人,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我相信父亲知道的并不一定比我要多,他却把命运托付他人之手,这符合他的风格。

广场上有播音员提醒旅客进站检票,不断地播报着车次。他掏出红色的车票,我看到“无座”两个字,心里感觉被什么扎了一下。

我把他们送进车站,这时母亲的电话打过来。回去的路上,我终于想起那个摩托车司机是我初中同桌的爸爸。有一次,摩托车带了两个人,在一面山的拐角处,远远就看见交警,他让我们赶紧下车,然后掉转车头就准备逃走。

交警过来,一手抓住他的头盔,一手抓住车座后面的铁架,尽管他已经将油门轰得很大,终究还是被拽下车来。我一直觉得是我们动作慢了,耽误了他逃离,我们亲眼看见他被罚款,消失在风中。为此,我愧疚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把车子里的音乐放到最大,四扇窗户摇下来,让戈壁上的热浪进入到车子的内部,变成了一只胖乎乎的银色甲壳虫。我把油门踩到底。我感觉到车子长出了翅膀。那白色的光近乎诅咒一直笼罩,炽烈的光芒下大地早已满目疮痍。车子与风并排齐驱,想起父亲最后那句话,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准备掉转车头,朝着沙漠的方向驶去,方向盘像是失灵了一样……

责任编辑:李嘉龙

本文选载自《作家》。

作者


蔡淼
蔡淼  
写手,西部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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