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声


文/吴明芳

 

‘我’替同学李闻从其父,进入地产公司成为底层财务。后来,因为轻浮的玩笑和粗疏的揣测,‘我’失去了这份工作。


李闻有些茫然无措,眼神飘忽不定,也许正望着面前的酒,也许是更远的地方,只是我这间狭小的出租屋阻断了一切延伸的可能。我应该塞给他一些宽慰的言辞,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声:呵,没啊,我酒量你没数?说完后,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表情一瞬间变得痛苦扭曲。我也喝完了面前的酒,不然接下来的话实在难以说出口:你生活费还够吗,用不用我给你转点?他环顾四周,摇摇头说:你能好到哪去,就别想着帮我了,我饿不死的。

我问他:你之前帮别人拆手机的那个活儿,不是做得挺好的吗,为什么不干了。他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那叫手机入殓师——干不下去,客户没有一个正常的,我觉得他们都是疯子,都是精神病,一个比一个偏执。电子产品用到报废了还不放过,非得把它们剜肉剔骨,拆成一个螺丝,一个部件,一块儿他妈的谁也认不出来是干什么用的金属,整齐地摆放好,再裱进相框,挂在墙上。有的客户还要求用它们的尸体做出各种各样的造型,这不是变态是什么?

说得好像你多正常一样。

李闻笑了:刚说的算是一部分原因吧,主要是这活儿再干下去,我眼睛就不能要了。一年,近视四百度,散光一百五。散光太难受了,晚上出门只能看见成片的街灯,有光的地方就有重影,我第一次这么讨厌光。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熬夜还是酒精作用,布满红血丝。他抬起头,正对上我的眼神,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说:一个月前,我不是跟你说我要做个小手术么,就是近视手术,现在好了,就没戴眼镜。我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去夺他手里的酒杯,他避开了,再一次识破我:一个月了骨折都能好得七七八八了,我可以喝酒了大哥,你现在怎么婆婆妈妈的。

他的精神状态比刚才好了些,直到我问出那句“那你接下来打算干嘛”,就又恢复成萎靡的样子。他呆滞地看着我:我也没想好,我换过太多工作,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工作可以取悦我。我说:你疯了吧,能活着就不错了,你还想获得快乐,又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你都三十了还这样吗。李闻淡淡地说:一百岁了我也会这样。

李闻确实是这样的人,随心所欲,很少顾及别人的感受。刚毕业的时候,他家里人给他在地产公司安排了一份财务的工作,薪水与职位都足够得体,他拒绝了,任他父亲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去,后来推荐了我,我就阴差阳错地在那家公司,那个职位,干到了今天。或许是我接受得过于心安理得,李闻有些惊讶,他问我:你不觉得我在施舍你,伤你自尊?

李闻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了他一台游戏机,他拿出来和最要好的朋友分享,朋友玩得很上瘾,在他家从白天玩到天黑,李闻看他这么喜欢,第二天直接把整个游戏机打包送去朋友家,以为朋友会很高兴,没想到对方毫不领情,垮着一张脸,大喊着让他拿走,不需要他的施舍。我告诉李闻:我这个人没什么自尊,自尊又不能当饭吃,自尊也不足够支撑我一个二本毕业生进世界五百强做财务,你本来就不想要这份工作,算帮你解围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在这之后,李闻对我的态度更亲密了些。

餐桌上一片狼藉,李闻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我踢了踢他的脚,没有反应,我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他的颈动脉,一下一下强劲地跳着,似乎是在反驳我的行为。我拿了个毛毯给他盖好,眼皮越来越重,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刚睡下没多久,我被李闻粗暴地摇醒,他激动地冲我喊:我知道我该做点什么了。我没心思听他对于未来的打算,含糊不清地说:我还要早起上班,你别折腾了赶紧睡吧。他不罢休,强行把我拉起来,我半坐着,眼睛痛,头也痛,想给他来一拳,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打开灯,生白的光线扎进我的眼里,我知道李闻执拗起来谁也拦不住,要不让他把话说完,是不可能再睡了。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把左边裤腿撩起来,指着膝盖上的一小块淤青,兴奋地对我说,你看。我说:哦,你磕到腿了,还青了,所以呢,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李闻尽力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对我说:这不是磕碰产生的淤青,我刚才被尿憋醒,去上厕所,起太猛,膝盖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随后就有了这块奇怪的淤青。我原本也以为是碰到哪儿了,或者是扭伤了,但又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声响,短短的,闷闷的,不,这不是磕碰的声音,是血管崩断的声音。

李闻装作没看见我语塞的样子,继续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这种声音,不大不小的……疼痛也是不大不小的。一个普通的动作就可以把血管崩断,我第一次听到血管崩断的声音,像一截皮筋断在水里了,好奇妙啊,你不觉得吗?李闻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诡异地抚摸着自己膝盖上的那块淤青。它确实和普通磕碰产生的淤青不太一样,细细长长,不是圆圆的一块。

我知道自己差在哪儿了,是这个声音……它就像一个开关,提醒我一直以来忽略了什么。我总觉得,所有事物发出来的声音,只是体验的陪衬、背景,是最不重要的部分,不持久、不停留,变弱与消失才是它的结局。它转瞬即逝的样子可真让人恼火,我讨厌所有抓不住的东西,被科技手段保留下来的震动频率又如此失真。还有,你知道的,我快恨死电子乐了,你别以为这些事之间没什么关联。一切声音都太让人反感,不过是干扰专注力的绊脚石,交给大脑处理掉就好。我甚至觉得人类应该进化出一个静音键,我讨厌世界发出的声音,更讨厌人类发出来的声音——不,不该这样的。

我看着李闻前言不搭后语、无措又激动的样子,知道他有了主意。也知道,不管这个主意多么离谱,他都会认真执行,虔诚得像一个朝圣者。

其实我还没想好具体该做些什么,但我知道必须要和声音相关,只是这一个小小的发现,我就再也睡不着了。你听啊,我的心脏快跳出来了,我明明很讨厌心跳声的……小学,我爸逼着我去参加演讲比赛,我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群脑袋,紧张得快要吐出来了,心跳声大到我听不见自己讲话。我觉得这个世界只剩下这咚咚声,好烦躁,好烦躁!我恨不得冲向裁判席,抓起他们手里的笔,朝自己的心脏扎过去,它只要不再跳就好了,就不会再发出这恼人的声音,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不会被它干扰,不会连第一段落都没有讲完就落荒而逃,不会结结实实地挨顿打,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现在,我一定要把这个新想法讲出来,你明白吗……李闻的声音逐渐松弛下来,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他随后好像又讲了些什么声音、震动之类的话,但是我的大脑已经开始把他的声音当作垃圾处理了。困意再次猛烈地涌来,他没再吵醒我,他已经说完了他最想说的话,我们和刚毕业那会儿一样默契,给了对方想要的,就可以继续保持着相安无事的关系。

我被闹钟喊醒,李闻已经走了,桌子上的垃圾都被清理干净,大概是他从和我聊完之后就没再睡觉。他帮我清理垃圾,是他对于半夜把我喊醒的一种含蓄道歉,李闻情绪冷却后勉强会维持一个正常人的体面。我打开手机,太阳穴跳着发痛,视线也有点模糊,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工作群已经攒了快一百条未读信息。

地铁车厢挤满了人,一眼望过去全是疲惫的面孔,没什么人讲话,机械的女声报了一站又一站。我涌起一股无名的火气,希望这列车直直地开到地狱里去,每个人承受各自的业火,七情六欲被烧得一干二净,谁都别想逃。

同事们盯着各自的电脑,敲击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的。我忽然想起李闻昨天对我说的话,什么血管崩断的声音,什么演讲比赛……他应该坐在我的工位上好好感受一下,这些令人厌恶的动静真的可以无止无休,他还要喜欢吗。

营销部的两位离职员工拿着他们的工资条,找我制单,一个十一万多一个十二万多。这个项目结束了,他们也该去别的项目了。我所在的岗位,原本月薪八千,李闻不干,推给了我,试用期结束后,公司以学历低和表现不佳为由,把工资压到四千五,我没告诉李闻这件事,我成了这家公司唯一正式工资比试用期工资还要低的员工。

李闻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厕所,和他没聊几句,隔壁坑位不知道蹲着哪位领导,冲我这边喊:上班时间不要讲私人电话!李闻也听到了,问我刚才说话的是哪个傻逼。我说不重要,等下班再联系你吧,他沉默了一下,回了句“好”,挂掉了电话。我知道,如果李闻还没和他爸决裂,他一定会给这个领导难堪,倒不是因为他多在意我,他只是觉得在这个公司,别人这样对我,就等于这样对他;他不是见不得我委屈,是见不得自己委屈。

下班后,我给李闻打了三个电话,都是无人接通的状态,他常常这样,一下子消失,又一下子出现。我望着自己狭小的出租屋,惨白的墙壁显得整个房间更加一览无余,我躺在地板上,回想着昨天李闻和我说过的话,大部分已经想不起来了,隐约记得他像抽风了一样,忽然对“声音”来了兴趣。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三年前,他做试香师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这就是他命中注定要去做的工作:我叫什么?我叫李闻,闻啊,就是嗅的意思,我确定了,我就应该和各种各样味道产生交集,识别他们,为他们评级,贴上标签、推荐语,这是命中注定的。并且,当你能够以一种高位者的姿态去评判那些令你着迷的事物,你就知道这份工作有多值得了。

现在,李闻或许会说,闻,就是听的意思,他势必要和他即将听到的每一种声音产生交集,这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命中注定。

我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还是无人应答。我按灭手机,准备睡觉,望着周遭的黑暗,想象白色墙壁不断向外延伸的样子,很快地失去了意识。

 

针式打印机的声音,不只是一种噪音,更是精神污染。我录下一小段,发给李闻,他没回我,他已经半个月没联系我了,这不太对劲。项目部的内勤来找我报销单子,三台打印机同时轰鸣让她堵上耳朵快步走到我的工位,怯生生地把单据放在我面前,招待费,招待费,全是招待费。我大概看了看,不合规的地方太多了,简单说明后退还给她,她涨红了脸,有些为难的样子,但还是拿着票据离开了。过了会儿,一个男的朝我走来,把报销单摔在我桌子上,质问:哪不合规?

我身体一紧,不由挺直了背,像是有一股电流传到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只是打印机的痛苦呻吟让我不能立刻确定……我放下手里的签章,为了让他再讲一遍,装作没听清的样子,慢悠悠地发出一个语气词:哈?

男人明显来了火气,把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音量增强了一倍,恰巧这时两台打印机完成了工作,噪音减弱了许多,整间办公室都听得见男人的怒吼,全都望向他。我笑了,这下我可以确认了,他就是那天蹲在我隔壁厕所的傻逼。我把单据一份份排列开:这份发票单位名称开错了,这份手撕票没写公司名称,这份没李总签字,这份发票公章都没盖。我刚和内勤说得很清楚,你要是还记不住,我可以挨个给你贴上便利贴,写详细,你需要吗,赵经理?男人握紧的右拳颤抖着松开,打掉我手里的便利贴,表情逐渐扭曲,好像下一秒就会抽搐起来,我想起身让座给他,怕他真的在我面前抽过去了。他压低声音,挤出一丝比鬼还疯的笑意:李总上次开会说得很清楚,这几笔属于必要支出,哦,不对,我忘了,你还不够格参加这种会议。我把桌子上的报销单摞在一起递给他:我没说这几笔不该报销,只是发票啊、内容啊之类的不合规,好比我问你中午吃什么,你说今天周一,这不是级别问题,这是智商问题。

最后一台打印机还在没有眼色地嗡嗡狂叫,男人腮帮子一鼓一扁的,牙快咬碎了,抄起我身边的纸杯,朝打印机的方向砸过去,拿起报销单离开了办公室。我失望地看着毫发无伤的打印机,可惜杯子里没有水,不然一定可以浇灭这令人作呕的声音。

张薇从隔壁工位探出脑袋,对我说:你不该得罪他的。我说我无所谓了,这破地儿我早不想待了,赶紧辞退我。她笑了:怎么可能会辞退你,还得赔n+1,他们有的是手段逼你自己走。

下班后我打开和李闻的聊天对话框,全是我给他发送过去的消息,他一条都没有回复,我又不放心的给他打了个电话,变成了已关机。我看了眼时间,朝他的住处走去。

李闻家门口堆了很多饮料瓶和外卖盒,还有几袋垃圾,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准备离开的时候,屋子里踢拉着拖鞋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李闻动作缓慢地打开门,他的左手臂和右腿都被包上了厚厚的石膏,头发乱成一团,胡子也很久没有刮过,我看着他这副德行,有些愣住:啥意思,被人打了?

我扶着李闻看他费劲地坐下,抬手指着茶几下方和饮水机说,想喝茶自己泡吧,我行动不便。我问他:怎么打电话发微信,你都不回。他目光有些涣散,轻轻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脑子里的想法一个又一个往外蹦,根本不受控制。

李闻的手摸着左臂上厚重的石膏,轻声说:这不是别人打的,是我自己打的。你没必要这样看着我,我挺正常的,没有想要伤害自己的意思,或者说,伤害只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目的,你明白吗?我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那天晚上跟你说完我的想法之后,我激动得一整夜都睡不着,天还没亮就回去了。到家后,我还是反复地想起血管崩断的声音,我尝试了很多种姿态,猛地坐下,猛地站立,猛地卧倒,在屋子里来回折腾,都没能再崩断哪一处血管,而那个声音随着我的记忆开始逐渐变得模糊。我忽然反应过来,即使我能成功复制出我想要的声音,我也留不住……

李闻停了下来,指着角落里一套奇怪的设备,对我说:后来,我网购了这一套采音设备,长得像个大拖把,那些曾经被我忽略,而如今却又勾起我无限遐思的声音,终于可以被我好好记录下来。血管、骨骼、经脉、皮肤,我想从我最了解的地方开始,那只能是我自己了。这两处骨折,是我为了录制骨头断裂的声音而造成的。我一个人想要完成骨折的过程,总得借助一些工具,击打声淹没了骨折的声音,店家教我把提取到的声音波纹进行拆分,尽量只留下我想要的,可是经过处理的声音,又不够精确。我需要在不借助任何外力的情况下完成一次骨折,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直没想到合适的办法,苦恼了好多天,什么也不想干。

李闻的眼睛里露出忧伤,我重新审视他全身,发现除了两处骨折和多处淤青,其他部位有着细密的刀痕,大部分已经结痂,一副迫切痊愈的样子。李闻拿出耳机,戴在我头上,另一端连着电脑,他在电脑上敲敲点点的,耳机传了一个短促的声音,我还没听清楚,就又开始了第二遍,第三遍,重复播放着。

这是我录下的骨折声,很奇怪,和想象的并不一样,是不是。

我点点头,以前看过一部关于电影的纪录片,电影里的很多声音是由拟音师后期配制的,他们在模拟骨折声的时候,有的拧塑料瓶,有的折断一把芹菜,明明当下听起来很逼真,和李闻录制的又有很大差别,李闻的耳机里传来的声音更闷,更钝,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音节去标记它。

我们俩陷入沉默,我不知道李闻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我看着那一柄长长的、毛茸茸的采音设备,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陌生的场景,我拍了拍李闻,对他说:反正你设备都买了,不如当个采音师。嗯……具体做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在一些纪录片里看过,你可以研究研究。

李闻审视着那套设备说:我查过了,他们录的是再平庸不过的声音,好无趣,真的好无趣。海浪、微风、鸟鸣、蝉叫,我为什么要听这些,为什么要录这些,他们不知道自己录下的声音很无趣吗?我反问他:那你觉得什么声音是有趣的,录下自己想要的不就可以了吗。李闻看着腿上的石膏,苦笑:这不就又回到原点了么,死局。

不,你一定会找到更多喜欢的音色。你有没有听我给你发过去的那条语音消息,那是我们办公室三台针式打印机同时工作的声音,我他妈每天都要忍受这种噪音,什么蝉鸣鸟叫的,这些你认为的无聊的声音,对我来说几乎是恩赐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如果你能先确定自己讨厌什么,或许就可以推测出自己喜欢什么了。

他陷入沉思,我等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可以搬到我那住,或者我留下来照顾你,等伤恢复了之后再回去。他谢绝了我的好意。我起身离开,分三趟,把他家门口的垃圾全部清理干净。

 

张涛陷在椅子里,硕大的办公桌使他本就精瘦的身躯看起来更加渺小,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随即目光一点点锐利起来,伸出右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坐。

项目上缺收银人,你先过去干几天。

我问他:几天是多少天,3天,5天?

张涛笑了,说:这……不太好讲,看情况吧,不过商业公司那边一直都挺忙的,晋升路线清晰,你要是做得好的话,留在那边也不错。

工资呢?

工资和现在一样,不过那边的员工只有五险,没有公积金,具体的,人事部的同事会找你聊。

赵飞宇的意思?

谁?哦,你说项目部的赵经理?你是明白人,有些话不需要说太清楚,说清楚了就没意思了。你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多久了?六年还是七年,一毕业就来这儿了吧,其实你的起点已经比大部分人都要高很多了。你也知道,我们这边会计岗位是不收应届生的,都是先放资金部练上几年,收收银,付付款,认筹的时候派到各个项目,积累足够的经验,才有资格转岗到会计。

我笑了,说:你知道张薇吗,你应该知道吧,我和她每天做一样的活儿,她的工资是我的两倍不止,要不是你提醒我,我都不记得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冤大头。还有,会计又不是多难的工作,干吗整这么麻烦,我没有你说的什么付款收银的经验,但办公室里三个监视器,挑不出来我的错,不然我也不能待到现在。我是不会去商业公司的,你们要是对我实在不满意,开除我好了,记得赔钱,赵飞宇后台不是挺厉害的么,他也不差我这点工资补偿。

张涛面不改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微笑着点点头,说:行吧,你先回去吧。我不相信这三言两语就说服了张涛,总感觉有更大更深的坑在前面等着我,但又不想梳理其中的弯弯绕绕。在一家公司只做分内的事,很难不被边缘化。

我刚从张涛的办公室出来,李闻给我发消息,问给我发的音频文件有没有听,我随便点开一个,里面播放了一小段我根本听不出来是什么的声音。我回他:嗯,挺好。他一个电话打来,上来就冲我喊:好个屁,你根本就没听。我说我快烦死了,没兴趣听。他顿了顿,说:晚上我去你那,然后挂了电话。

我们俩都喝得七荤八素,李闻快趴下了,还坚持掏出手机,像炫耀战利品那样对我说:你听啊,这个是翻土的声音,这个是我养的乌龟吃面包的声音,这个是……楼上忽然传来一阵拖动椅子的噪音,尖锐刺耳。李闻抬头看了看,没说什么,他点开一条时长三秒的音频,被紧接着的又一阵拖动椅子的声音完全淹没。李闻的石膏已经拆掉了,但行动还是不太利索,他撑着桌子慢慢起身,踉跄着走向角落,拿起拖把,朝天花板疯狂地捅了一下又一下,伴随几句大音量的辱骂,楼上消停了。他发愣地拿着拖把,看着我,好像忘了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四周死一样的安静,天花板上的几块墙皮因为拖把的重击而飘落,一团一团的灰尘在灯光下震荡升腾。李闻和我一起看着翻腾起的灰尘,把拖把靠在墙边,把手机收进衣兜里,但始终没有挪走视线,细密的灰尘随着他每一个动作所带出的气流飘荡着,翻滚着。

我知道我要找什么声音了。

李闻嘴角泛起笑意,随后像是被人按了关机键,一下子倒在地上,响起鼾声。

 

我的工位已经被清理干净,所有东西堆在一个纸箱里。张薇有些不自然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小声地说:那个……他们,让你跟我交接。我刚要说些什么,张薇打断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张总说,让你来了直接去找他。我摘下工牌,放在桌子上,去找张涛。

他依然窝在椅子里,赵飞宇则靠在办公桌前,手臂支在桌子上,挑衅地看着我。张涛说:给你n+1,上午交接完,下午就不用来了。赵飞宇忽然放声大笑,笑得十分用力,脸涨得通红,我再一次担心他会昏倒在地。他起身走到我的面前,说:你不是跟李家沾亲带故的?还以为多能耐,这么点钱就能打发掉,没意思。赵飞宇转身离开,我问张涛还有别的事吗,他摇摇头,我也离开了办公室。

我和张薇做了简单交接,她不大高兴的样子,我离开意味着她的工作量要翻倍,至于工资,大概率保持不变。

我走上天台,取出一支烟,没带火。旁边一个男人递给我一个塑料打火机,我接过,朝他道谢。深冬的天气里,他只穿了一件衬衣、一件看起来很单薄的毛呢大衣——这个是保安的工装。我问他:你不冷吗。他摇摇头:还好吧,习惯了,你是做什么的?我说在今天之前,我是一个财务,现在嘛,无业游民。他忽然发散出怜悯的眼神,用过于热情的语气劝慰我:这破公司不待也罢,你一看就是高材生,跟我不一样,总会往高处走的。

手机响个不停,李闻给我发来很多消息,他让我务必要听接下来给我发的音频,我没理他。那名保安看起来心情愉悦,我问他:今天有什么开心事吗。他似乎觉得在我面前表现出快乐的样子有些不合时宜,连忙收敛起笑意,带着一丝窘迫,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得逞了一些小小的恶作剧吧。我没再追问,反而勾起了他的倾诉欲望。他掐灭了烟:反正你也要走了,告诉你也没什么。是这样,你应该能猜到,我的工作,就是在大门口站岗,上厕所的时候才来办公楼里。这楼是真的高,里面的人也是真的傲气,看得我烦,所以我没事喜欢搞搞恶作剧。哎,其实也没啥,就是在蹲坑的时候,只要听见隔壁有人打电话,我就会装作领导的口吻,狠狠斥责他。一般人听到之后都吓得立刻挂掉电话,就刚才,有个人直接隔着厕所门跟我道歉,哈哈哈太好笑了真的,你要不要也玩玩看,屡试不爽啊哈哈哈……

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对着我表演起他装领导时讲话的声音,比他刚才说话的声音更粗,更响。我的心跳持续加速,阵阵耳鸣,眼前似有若无地出现了一大片散不去的雪花点,我想我快要倒下了,他连忙扶住我,问:你没事吧?你抽的什么烟啊,劲儿这么……他话音未落,我的拳头已经砸在他的脸上。他摇晃着倒在地上,眼神从困惑逐渐转为愤怒,我没给他反应的机会,走过去,跨在他的身上,砸下第二拳,第三拳……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迫使我回过神来,保安躺在地上,已经失去意识,脸部肿成我不认识的样子。我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是李闻打来的,他激动地冲我喊:你听,你快听啊,是灰尘震荡的声音,这就是我要找的声音啊!我把听筒贴近耳朵,用力识别电话那端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微弱赫兹,却只听到风声呼呼而过,像濒死之人不甘心的喘息。

责任编辑:讷讷

本文选载自《牡丹》。

作者


吴明芳
吴明芳  
一条每天都想哭的深海鱼,因为压力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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