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茱莉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一个嘈杂的街区与一名中年女子面对而坐。处理婚姻有关的案子向来是吃力不讨好的，钱少一点倒在其次，主要是光要厘清婚姻中复杂的社会关系就已经令我感到头疼，特别是还免不了要忍受委托人向我梳理案情时没有克制的情感宣泄。

这位中年女子就是我的客户曼莎，她高高地站着，剑拔弩张地向前逼近，显得她脸上的黑痣格外硕大。我想起，她刚坐下时窝在角落的样子，那颗痣在阴影下与她的肤色融通一体，她虽谈不上美，还算端庄体面。我想弄清楚，她是怎么一步步将我当成了她的丈夫，像对待靶子一样攻击我。

茱莉的电话拯救了我，我根本来不及惊讶，起身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

拐进极窄的小巷，里面有一个大叔抽着烟，他瞅了我一眼，识趣地挪出一个过道。我说了声，谢谢。他不理会我，电话铃还在响，在两堵墙壁的夹塞中增大了音量。

我盯着茱莉的名字，出了神。大叔忍不住开口，不接？我说，如果一个超过五年没有联系的女人突然打电话给你，你觉得会是什么事？他眨了眨眼，嘬了口烟，说，无非是想和你上床，要么就是为了钱。说完，他就离开了。

我对大叔的言论没有什么看法，事实上，我对很多事情都没有看法，只是一听。接通电话，我等着她开口。她说，旭哥，我这里有个急活要你帮我办。做成了给你一万，没做成给你五千。也就是说，你只要接了，就有钱拿。

她的声音一点没变，还是动画片里正太男生的嗓音，这与她所说的事情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让我有点想笑。

我说，这么久不联系了，你就和我说这个？她说，这个活你帮我，咱俩山后有相逢。就这样挂了，我们以后就都别联系了。我说，什么事？她说，明天下午四点，你去市中心参加一场法律考试，考试地点、考生信息我一会发你微信。别担心，就考两个小时，考完之后，我会在门口接你。我说，这么些年我做律师，靶子当过不少，做枪手还是头一回。你容我想想。她说，还是那句话，咱们山前不相见。我说，你一点没变，还是这么文艺。她说，那你错了，我现在是都市边缘一俗人。

挂了电话，我决定从巷子另一端出去。在微信上，曼莎催促我，怎么还没回来？接着连着发了十个问号。我给她回，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作为补偿。茱莉的头像变了，以前是窦靖童，现在是窦唯。文档里有考生的个人信息，信息框外有一张大一寸的考生相片，从卷发到眼镜框的品牌，都和我的一模一样。我开始怀疑，茱莉这段时间是不是跟过我，我记起卷发是去年才烫的。

茱莉是我的初中同学。初中那会儿，她性格霸蛮，在多数同学眼里，她是不好招惹的人。由于性格孤僻，我从未对她发表过任何评价性的言论，这使她在对待我的时候，眼神明显区别于其他人，温柔了许多。她那三年交了不止十个男朋友，作为一名初中生，这样的数量难免遭到女生的嫉恨，招来男生刺耳的絮语。但她似乎从来不在意他们怎么想，除了晚修时公然与别班男生在教室后头拥吻，在老师缺席的课堂上当着班级同学用麦克风向隔壁男生呼号告白，她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在午夜时分闯进教室，将她男友穿了一天要换洗的内裤藏在平日里骂她最凶的女生的抽屉。第二天早读课上课前，例行违禁品搜查，女班主任从中搜出这样一条内裤，严肃地问，这大概不是你的款式吧？而这时，茱莉从讲台上大步走下，佯装经过，嘴上是压不住的耻笑。那个女生哇地大哭，这在她平日板起的脸孔上是绝无仅有的。虽仍不敢靠近，但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对茱莉刮目相看。

真正算得结识，是上高中那会。她进了隔壁的重点班，而我在一个很差的班级里。他们班离厕所最近，我们要上厕所，都要经过他们班。女厕所在多数情况下都要排队，所以我经常能看见她站在门口，无聊地向后张望。就是这样，我与她总免不了打招呼。有次，我在洗手台的镜子上看见她走来，她说，破学校就不能修多几个女厕吗？天天看你们男生进进出出，膀胱这东西又不是你们独有。我说，那我陪你聊会天吧。她注意到我戴着耳机，说，分我一个。因为是有线耳机，我必须和她站在一排，就这样，我莫名成了女厕排队中的一员。差不多能进去了，她就会把她的那只挂回我耳朵上，说，外面等我，还没听够呢。她说她不喜欢听了一半的音乐从头放过的感觉。有几次快上课了，我说，我就不等你了，我们听到第一分三十六秒，我帮你存着，下回接着听。她说，初中时候看不出来，你人还怪贴心的。我说，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

二 

我和茱莉经常在晚修期间溜号，约见在全校最高的天台。不知是什么原因，天台上总是布满很多碎块，在黑暗中不大看得清是玻璃还是什么材质，我们走得很小心。穿过碎块，对面是我们教室所在的那栋楼。几十个教室发出的光照刺眼通明，人们在教室里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看得清楚。到了晚修课间，他们陆续走出来，变成熙来攘往的人，倚栏杆的人，形成厕所门口长长的队伍。那些人不会知道，在这个学校还有这么一个可供栖息的地方，有两双眼睛正遥望着他们。其实在白天，只要愿意仰头，这个位置是最显眼的，到了夜里，谁都无法想象，全校最高的地方竟成了最隐秘的角落。我们并肩站着，瞻望着远处的教室，听着同一首歌，却一点也不感到暧昧。我们共同喜欢的曲目很多，但大多时候我俩都道不出名字，直到听到窦靖童。那是唯一能让她一听见就忍不住舞动起来的音乐。她跳得很好，不是单纯的摇摆，而是有着熟练的晃肩和试探步，我能感觉心率飞速上升，也随她舞动起来，四肢跟灌了铅似的，扭动得极笨，惹她发出杠铃般的笑声，她的动作也跟着变了形。我数落道，你现在这样子，跳得还不如我呢。我们越跳越起劲，免不了发生肢体碰触，但没有一次真的握住对方。一首歌放完，两个人都喘着粗气，出了很多汗。

那会儿她正在跟其他班上的男生谈恋爱，我记不清我认识她之后她到底谈了几个。她每次都会让我参谋，但都是在他们的关系成形之后。她伸出手说，他出来了。我看向对面六层楼的位置，一个男生站在茱莉的班级门口，往教室里张望。她说，你觉得他怎么样？我说，看着有些忧郁，仅此而已。她说，他是个诗人。你写诗吗？我说，诗人都不靠谱。她说，我知道，只是玩玩而已，比诗人更不着边际的人是我。她的确一向如此，并不真的投入感情，从来是她甩别人。我说，有意思吗？她说，我发现我就像一个猎人，猎物总在被猎杀以前最有魅力，当我征服了他们以后，他们瞬间变得矮小、怯懦，在我面前成了宠物。你能理解吗？我说，或许在你这里，建立和取消都太过容易了。她说，什么意思？我说，你想要确认世界围着你转，但是真的围着你转的时候，世界就小了，你又不乐意了。她转过头来定睛看我，我说，你干嘛？她说，我给你念一首他的诗吧，那是他遇见我之前写的。我看过他后来的诗，变得一塌糊涂。她从兜里掏出一本手札，那是我在云南旅游时买的，后来就送给了她。我没想到她用这个手札来记她恋爱时的事。她说，我念了啊。

她说，念完了，你觉得咋样？我说，我不懂诗，只觉得你标准的正太音与这首诗莫名契合。她捏出拳头作势要揍我，我一躲，手札从她手里滑下去，我听见楼下发出啪的一声。我俩从天台下到地面，惊诧地发现那里站着一个男子，手上捧着的正是那本手札，他默默低头读着。三个人在风里立住，谁都没有吱声。刚刚在天台，倒还不觉得，今晚的风怎么这么大。那男人似乎终于读完了那一页，合上手札，仔细抚摸了一会封面，就好像在收集指纹。他抬起头，走到我面前。这会我感觉背上的汗已经干了，听见他说，这本子是你丢的吗？我说，茱莉说你的诗很好，我也挺喜欢的。那男人说，无所谓的。他停了一会，说，其实没那么好。他把本子还给我，说，拿好，别再弄丢了。他没有看茱莉一眼，就走掉了。茱莉后来和我说，男人再也没找过她。那大概是她认识我以来，第一个失恋经历。

茱莉一直到高考都没有再恋爱。一次考试过后，我们偷偷溜出学校，她带领我绕过学校后门，进入城中村的衖堂。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经过长长的村道，就到了河边。河边有一个家庭烧烤店，我们到的时候，店铺里面窄小的厅堂里，一对夫妻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茱莉熟络地领我来到院子坐下，四周围拢高大的老柳树，我们就坐在树与树之间的年轮座位上。从那里往远处看可见依稀灯火，近处并没有灯。茱莉说，这里开了有二十年了，只卖鸡肾和羊肉串，一块钱一串，一百串起点，要不各来五十串得了。我们聊起家庭，聊起学业，聊起今天的考试。她说，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刚一拿到卷子，翻阅一遍题目，你就知道这回完了。后面的两个钟头，不过是死缓，连挣扎都省去了。这时正好上菜了，老板趿着人字拖，身穿短裤背心，从厨房里走过来，露出两排烟屎牙。他拿着两瓶啤酒，说，送的。我说，你觉得我初中那会儿咋样？她说，咋问这个？我说，你会有这种感觉，是信心出了问题。她说，那会儿除了你，班上男生全是黄毛小子。我说，少来。她说，真的，你试试这个鸡肾，老横了。我说，我觉得那会儿自己对你有喜欢。这次轮到她不相信了，她脱口而出，不可能，我不会不知道有人喜欢我。我说，我还是喜欢这个羊肉，烤得一点不膻。

饭后，我们去河边散步，走走停停，河面是一片黑黢，对岸比此岸更黑。我们头顶出现一盏灯，一晃一晃，全打在她脸上，她停下来，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相机，冷不防朝我猛拍，我来不及挡脸，索性装作没有发觉，继续闷头前走。等她拍满意了，她放下相机，声音远远地传来，今天刚拿到的，我爹送的。我往回走近她说，你爹对你挺好。她说，你不知道，他平日里没少打我，今天是我生日。我想起之前的确见她脖子上有勒痕，腿上也有严重的淤青，不过当时我想歪了，没敢问她怎么弄的。我说，至少你爹还记得你的生日。她说，也许是想我妈了吧，我妈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跑了。她从二楼跳下去，落在空调外机上，从巷弄里跑走了，没再回来，下半身什么也没有穿。我爹从二楼跳下来追，他就没那么幸运了，踩空了，双脚直接落地，一条腿摔折了，后来落了疾，到现在走路还偶尔要拄拐。我夺过她手里的相机，弯下腰给她来了一张，她正用手指拨弄眼睛，我说，完了。她说，我还没准备好呢。我没理她一脸的怒气，说，这张特别好，送我吧。我把照片取出来塞进兜里，往后一直放在房间抽屉。我很难回忆起那张照片的样子，只记得拿她相机时，她手松得挺快。

沿着河边一直走，怎么都走不到头。天微微亮时，我说，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这么大。她说，不是大，我觉得是长，长得像是一条射线，向没有尽头的地方驶去。我说，我从没有这样想过问题。她说，我之前以为这个世界是线段，人生就是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后来我发现不对，路径从来是固定的，你只能从头走到尾，而不可能从死亡向出生。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死亡是不是尽头，你说是不？如果死亡也能无限延伸，死亡就是神性的。我觉得她说得对，但不敢说出来。我看着河水向着前方缓缓流去，我们越走天色越光亮，我害怕日出，我想回去了。

三

上了大学，我们不在一个城市，联系渐渐少了。我没和她说我交了个女朋友，怕她就此不再找我。微信里偶尔会分享一些演出资讯，但没人提出要不要一起去看。我渐渐将她淡忘了，每想起来，都会泛起一阵酸楚，但心底里还是希望她别来找我了。直到她喜欢的一个乐队刚好来我所在的城市办音乐节，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没及时回她，过了一小时，她又说，打扰的话，就算了。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能拒绝她，就说，你几点的车，我去火车站接你。

一见面，我们都没说话，径直抱在一起。脱出来后，我想到，我们此前从没有拥抱过。她涂了厚厚的妆容，但由于脸部特征过于明显，妆容并没有覆没她的底色。她的脸圆了一些，但身上看起来还是没有肉，露腰上衣，喇叭裤，一看就是为了音乐节而穿的。她一路上见我话不多，睁圆了眼睛看我，那神情一点没变。我说，没见你这样穿过，我还有点害羞。她打量我的白色卫衣，阔腿裤，说，你打算就这么去音乐节？

音乐节场域很大，在巨大的草坪上，人们可以席地而坐，草场四周围有卖水和小食的摊贩。她钟爱的乐队在草场中心的主舞台，我看一眼表，离出场还有三个小时。我被她说得很没有自信，说，我去买点吃的，你要吗？她说，水就可以，我站得脚酸，坐着等你。我买了两根肠，两瓶水，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戴着头巾的长胡子男人站在草坪上，看着眼熟，他和我对上眼后朝我走来，我认出他，但说不出名字。他说，还记得我？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札，翻开有他诗歌的那一页，说，你的话，我一直记着。他似乎吓了一跳，然后归于沉默，没有接过去，似乎它是什么脏东西。他说，我现在已经不写诗了。我说，为什么？他说，我今年找了个银行实习，毕业了就可以直接去那儿上班。我犹豫了一会，说，你帮我看首诗吧。他这才接过去，用手托着下巴，认真读着。那个动作和那天晚上一样，只是多了一撮胡子。他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写的？我说，你觉得怎么样？他说，别再写诗了，去生活吧。说完转身就走掉了，隐没在人群中。

整个音乐节我都没有再见到他，直到夜里打车去酒店的路上，我都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茱莉。这是她提前订好的酒店，进电梯的时候，有一对男女正在电梯里抱头激吻，似乎没有察觉门已开了。门缓缓关上，又重新打开时，他们已经牵手看向我们，若无其事地向外走去。进了电梯，我没有憋笑，我发现她也没有。那对男女就出现在我们必经之处上，她不可能没看见。我帮她拎着行李进去，没想到是一个双床房。她说，你别误会，太大的床我一个人会睡不着。她把门关上，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我说，我差不多要回去了，寝室有宵禁。她说，再多坐一会吧，我们好久都没有好好聊聊了。两人长久无话，她说，要不这样，我们吃了外卖你再走。我只好从命，打开电视，两个人在沙发的两端。过了一会，她拿起遥控器把无聊的综艺节目调成静音，说，最近我不这样看了。我说，什么？她说，这世界其实是圆形的。上个星期，我爸去世了，我还听说，我一个上大学之后就没见过的小学同学被车撞死了。我惊讶她会将父亲与小学同学的死关联起来，我说，叔叔没遭罪吧？她说，这两年市场情况不好，我爸开网约车，经常有点小磕小碰。你也知道，他腿脚不灵，刹车不及时，油门又给得太重，上个星期出了车祸。我没敢问下去，只想找个理由把电视音量重新调大。

茱莉说，我爸说，等我老了，要居住在小渔村。他说这话的时候，离他去世还有三年。我说，你别再说了。她说，我那个小学同学说，等我们今年暑假了，一块回来聚聚。她说这话的时候，离死亡还有两天。你觉得有意思不？这个世界是一个圆。

我说，你说完了吗？我要走了。她说，外卖就要到了，骑手还有一百米。我说，你吃吧，我吃不下了。她用脚勾住我，丝袜扯破了，露出她的脚趾，脚上是黑色指甲油。我奋力抻开她，这时我听见丝袜破了，一直破开到大腿根，使她的腹股沟露了出来。她说，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不知道为什么，当下我竟没有质问她，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反倒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枯坐下来，像是等待受刑的犯人。她不再勾我，光脚走到床边，从行囊里拿出一套干爽的睡衣穿上了。忽然抬头看我，说，好事啊，你终于脱单了，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恋爱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对她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跟你一起吗？所有男的都想占我便宜，只有你对我没意思。我想指出，你错了，并不是这样一回事，但我没有勇气戳穿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愿戳破我自己。我说，这世上对你好的男性，也有纯善的爱吧。

她神秘地一笑，走过来坐到我腿上，这次我没有拒绝。声音从她的后背传来，我刚上初中那会儿，和三个表兄出去旅游，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将我和年纪最小的表哥分到一个房间，因为我和他最有话说。也只有对他，我是直呼其名地叫他名字，他叫普吉。普吉对我好是有目共睹的，听大人说，从我还小的时候，他就经常用他自己的零花钱买糖给我吃。后来记事了，他和我在一个小学，所以总是一起回家，这样形影不离的日子一直到他上了初中。那天爬了山，我们都很累了，回来之后普吉说，你先洗吧。他向来是什么都让着我的。快进浴室的时候，才想起衣物还在其他表哥房间里，我又去敲门。洗着洗着，突然觉得眼前好像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洗完头，拿洗漱用品的时候，又被闪了一下，这才惊讶地发现，放置洗漱用品的架子上有一个针孔摄像头。我立马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普吉显得很慌张，颤巍巍说，怎么了？我没理他，直接报了警，警察立刻会知前台和其他旅客，排查了其他房间后发现，只有我们这个房间有那么一枚针孔摄像头。警察走了以后，三个表哥都坐在房间里不说话，还是我先开口，没事了，可能是上一个客人放的。大表哥立时站起来，拍着桌说，怎么就没事了？普吉，你今天不给大家一个说法，我就不是你哥。普吉一下就从椅子上跌下来，向着我说，是我对你不住，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妹，你给哥一个机会行不？霎时间，我还以为面前这个人不是表哥，而是我的男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在这趟旅途之后，我和普吉总是避而不见，实在没办法要见时，他也会主动离席，口中吐出不着调的理由。其实，我当晚就已经原谅他了，是他自己一直出不来。后来成绩一落千丈，高考后去了大专。他爸妈怪我不好，没有出面鼓励他，及时为他提供帮助，才害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后来一次过年，饭席上他不再找借口缺席，当着所有亲戚的面，他举着筷子高高站起，愤然地说，是我把他毁了。

说完，茱莉揽着我的头哈哈大笑，她的手是冰凉的，摸得我极不舒服，我的腿跟着她的笑声有节奏地颤动着。过了许久，她停下来，酒店房间瞬间安静得就像没有人。我说，我真的得走了。她紧紧攥住我的衣领，说，我只有你了。我摇摇头，说，那我也不能伤害你。她说，如果我愿意呢？我说，我帮不了你，抱歉。说完我就走了，没再回头。下电梯的时候，又遇到了那对男女，他们仍在电梯旁亲吻，从电梯出来的外卖小哥像没有看到他们似的径直穿过，与我对上眼时明显双目放光，说，哥们儿，二五二零房间怎么走？我指向刚刚出来的位置，外卖小哥道过谢，往长长的走廊奔去。我在电梯门口，呆呆地望着外卖小哥敲门，不久门就开了，一只裸露的手向外探出，接过货品后，径直合上了门。整个过程，我的脑海中闪过从初中以来茱莉的所有样子，想起刚刚我说的话，觉得很不是滋味。身后激吻的声音让我耳朵酥麻。我有种想要往回走的冲动，但终于还是在电梯关上前止住了。我迈进去，没有等外卖小哥，就按下了一楼，我听见奔袭的步声正在趋近。

我不能想象那天晚上茱莉是怎么度过的，也许她根本就不在意，依旧睡得很香，也许第二天她还去了音乐节看剩下的乐队演出，只是没再找我。我尽量这样想。那天之后，她没再和我联系。

四

进入考场，我并不着急坐下。每张桌子右上角都贴着考生的大头照，考生姓名与编号成两排摆放在巨大的头像下面，显得很小。或许考生信息是给考生看的，防止他们不要填错自己的编号，而大头照则更像是给监考老师看的，用来直观地对比考生本人与照片是否相符，排查枪手。我四处察看，装作找不到自己的座位，特意经过已经有人的那些座位，迅速对比他们的模样，发现大部分人真人都与精修后的照片极不相符，当今的修图技术真是越来越精湛了。回到座位上，没那么不安了。当课室坐满了人，我再次纵观课室，大家都是年轻化的休闲装扮，而我的衣服则是正装。幸亏临出门前将胡须剃了个干净，不然心情还要比现在更忐忑。

考试正式开始，监考老师果然在每个座位前有所逗留，但时间都很短。待到我这边的时候，也只比在别人跟前多站了一会，所有怀疑都伴随一个漫长的呵欠朝着天花板挥发了。我得以专注在考场上，这时方才想到，我真正应该担心的，是毕业五年，专业理论知识的丧失。我早已习惯了翻阅法条，用法条逐个对比案情，但这是一场闭卷考试，我可以记起这些案件想必要用何种法律的哪几项条款解决，却怎么也想不起法条的具体内容了。面对必须用理论知识逐字回答的问题，我一概跳过，把重点放在可以发挥律师经验的问题上面，这么多年，能多写一个字是一个字，是我应试不变的法则。

很快铃响了，我知道自己搞砸了，但不知为何，并没有产生什么负罪感，我只想快些见到茱莉。没想到，刚出大门就认出她来。不知为何，鼻涕一下从颅内涌出。她的头发塌软，脸又圆了一圈，像一个丸子，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一道缝。打开车门，她拉我钻进后排，摇下窗，我掏出一支烟，说，车里能抽吗？她说，没事，你抽我的吧。她拿出万宝路来给我点上，笑了笑，说，你抽烟这事，还是我教会你的呢。我说，是吗？完全没印象了。我停顿了一下，说，见到你挺好。她腾身拥抱我，身上有一种儿童的香气，让我觉得很安心。但她很快挣脱出来，说，下车，跟我走走。说完她就下去了，我刚想打开我这边的门，却陡然发现，在驾驶座的背后，放置着一把獠牙般的匕首。我感觉吊到嘴巴上的鼻涕瞬间滚回了鼻腔深处，装作没有看见，打开了车门。

我们在海滨长廊漫步，场域相当宽阔，但我完全没有兴致。一路上，我都仔细留神她说的每一句话，观察她的神态，但并未觉出有何异常。她指向波光粼粼的海面，说，你别光看我呀，看看这海，你觉得怎么样？我敷衍地说，碧蓝碧蓝的，挺美。她听了似乎很费解，说，你就没有想起什么？我说，让我想起我们高中那会儿，在河边漫步的那些夜晚。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她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信封，说，这是一万，收好。我说，我肯定考砸了。她努嘴笑笑，说，你能走出来，就说明这事儿已经成了。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你没有被监考老师发现，不是吗？她走到海边坐下，示意我坐过去，远处有一座蓝色的灯塔，它的下部被海水冲得发黄。她说，那天晚上你走了以后，我下楼点了杯威士忌。吧台前，有人过来和我搭讪，我一看，以为是你，但他看起来比你要小，你那会儿也没有他那头卷发。他和我跳了支舞，回来接着坐着，一直喝到酒馆打烊。好笑的是，他酒量比你还差，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我一推，他就从高脚凳上摔了下来。我驮不动他，便自己回了房间。等我洗完澡出来，听见有人敲门，从猫眼看出去，还以为是你回来了，开了门，看见那头卷发瘫倒在地，手心和膝盖都湿漉漉的，他是怎么爬行，怎样找到我的房间的，我不清楚。但我相信命运这东西，比我们自己知不知情要重要。我把他拉进来，给他洗漱好，那天晚上就这样抱着他睡着了。他不怎么打鼾，但是咳嗽得厉害，后来他说，是他以前做水手的时候海风给吹的。第二天醒来，他为他的失态给我道歉，那副模样简直和你以前一样。

我不知道说什么，觉得喉咙干干的，只能任她说下去。

到了最近我才明白，你说得对，这世界上确有真心对我好的人，但那种好，并不是我想要的。有一次，我拉着几个朋友在酒馆里喝酒，他提着刀进来了，趁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捅向了与我同桌的所有男性。我们几个女性驮着他们去医院，在冬夜的雪地上蹒跚，那一刻，我想到一个人的爱，竟然可以这样心狠手辣。这几个朋友伤愈后，没再追究此事，但我已经起了杀心。他不做水手之后，重新念书，考了法律系，今天是司法考试的日子，我开车送他过来考试。

我吓了一跳，说，他人呢？她说，在后备厢里。我说，死了吗？她说，死了。你下车的时候，没看见那把匕首吗？我说，什么时候死的？她说，路上，他正好睡着了。我把油门踩到底，一手将匕首戳进了他的心脏，我当时想，如果他反抗，我就和他同归于尽。然而，我一刀下去，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像是本来就已经死了很久。我把车靠在路边，看见血从他的胸口缓缓流下来，整件衬衫都染红了。我趴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脏已经不跳了。那会我才知道，人确实不是野兽，只是一个有致命弱点的可怜动物。我站起来，惊恐地望着她，说不出话。她说，你今天帮了我一个大忙，现在至少能够证明，这段时间他参加了考试。我检查过了，课室里的摄像头是坏的。我说，至于杀了他吗？她说，如果他杀了我，你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动于衷？我摇摇头，说，没有这种可能了。停了一会，我说，我想知道，我还能帮你什么？她说，帮我把尸体处理干净。我们一起上山，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不会有人。

回到车上，有好几次我想提出打开后备厢，想要亲眼确认那人已经死去。但看着来往的人群，我只好忍着。茱莉开车的技术很好，密闭的汽车空间里，我听见她均匀的呼吸，整个人平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我说，放首曲子吧。她说，车里没有唱片，不如你念一首诗吧，我现在特别想听你念诗。我说，已经很久不写了。她说，那就念一首从前的。我犹豫了一会，掏出手札，惊讶这个手札的质量好得可以，看上去还像新的一样。翻到最后一页，我小声地念出来，因恐惊逸死者。

放下手札，我发觉车子驶入了一个完全漆黑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也看不见她了。我听见她在抹泪，说，写挺好的。答应我，接着写下去吧。接着，就只剩下发动机的声音，连轮胎接触地面时的摩擦声也不再能听见。我突然觉得很困，觉得她就这样一直开下去也挺好，至少可以暂时脱离一些无可推卸的责任。我突然又满怀希望了，在这希望中，我听见后备厢里传来阵阵咳嗽，一声比一声更重，我一定是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