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逼仄,三口之家为了生活而用尽办法,但暗夜必然要降临,人心的幽暗在其中缓慢伸展。
一
小西打扫完台阶上的最后一片秋叶,已近傍晚,微微仰头看,对面高楼大厦前的电杆挺立,黑黝黝的高压线上停留着几只麻雀。在他记事那年,这里还是一座巨大的厂房,爷爷就是在上面维修作业,触电身亡的。
要锁门了,他听见母亲催促的声音,又看了一会儿,于是转头慢慢往回走,把扫把和撮箕摆到店内的玻璃门后面。近来母亲一件晾晒在外的衣服被偷走后,再也不敢随意把东西留在门口了。店内冷清,客人已走光了,母亲在后厨刷锅,拢共五六张桌子,当他把倒数第二张凳子放上去时,男人拉开门,径直走进来。
“隔壁又新开了两家,这是不给我们留活路了。”
父亲眉头紧锁,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用手不断敲着柜台上的玻璃。
母亲走出来,穿过一条条桌凳,站在父亲的对面,用干抹布反复擦拭手背的水珠。她抬头看了看挂在上方的价目表,从牛肉面到杂酱面一路下来,每一行的价格相比上周都降低了五毛。她走到父亲背后,拉开抽屉,拿出纸笔,似要重写一份,手腕却被按住了。
“成本又那么高,再怎么降,也不管用。”
父亲翻了翻衣兜,从烟盒里倒腾出一支烟,划燃一根火柴,点上。门没关严实,冷风吹动他嘴角的火焰,粗糙的面孔上,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
小西默不作声走到店门口,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铁锁,铁锈斑驳,暗沉沉的黑。锁门前,他下意识看了看对面,这个时间点,天色已经很暗了。高楼大厦的彩灯彻底打开,七彩大厦四个大字,红黄蓝绿依次变色,时不时照耀在他瘦小的脸上。他才满十二岁,个子不高,他想,即使再过两年,他攒下些钱,也难以进去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
在下一次红黄色交接前,他锁好门,玻璃门彻底关了。店内的灯全熄了,他走着,一下撞着桌角,并不十分疼。父母不在,大概已经手扶梯子上去睡了,他们明天一早还得切酸豆角和烧热水。他摸黑来到柜台,找出一支手电筒,在偌大的店内来回检查一遍,确定一切无误后,才踩梯子上去。
小西来到床边,脱光衣服,躺在床上,母亲已经睡沉了,父亲在侧边时不时哼哼两句,很快,发出细微的鼾声。他的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一翻身,底下的木质床板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有些睡不着,隔着几层墙,依稀能听到外面的喧嚷声,这时是七彩大厦一整天生意最好的时候,游人熙攘。可他们是做粉面生意,小成本经营,深夜不开。父亲曾尝试过一两次半夜开张,但前来光顾的客人寥寥无几,于是只能放弃,回到原来早六开张,晚八关门的模式。
楼道窸窣发出声音,转瞬即逝,父亲被惊醒了。他掀开被窝,穿好拖鞋,嘴里嘟囔着什么,爬梯子下去查看。不一会儿又上来,他揉着双眼,身子摇摇晃晃,慢慢爬上床。在黑暗中,母亲翻了个身,哼唧几声。小西绷紧身子,好在父亲没有注意到。他太累了,明天一早还得切卷心菜,很快,鼾声再次传出。小西合上眼睛,却并未真正睡着,高楼大厦前电线杆的身形在脑海里影影绰绰,他想到爷爷,那个一年四季穿灰色制服的电工。
那时,对面还不是一栋高楼大厦,他们也没有开这家粉面店。
他是由爷爷带大的,记忆里这一带原来到处都是厂房,火电厂、皮革厂、轮胎厂,巨大的烟囱巍然耸立,爷爷六十好几,身姿矫健,像一只猴子一样窜上窜下,爬在电线杆上,远方送来风和浮尘,衣角鼓胀起来,像一面巨大的灰色旗帜。而父亲继承了爷爷体格壮硕的优势,在厂房做维修工,力气大得能单手掰核桃。后来还没两年,厂房像沙子一样瓦解,然后被风吹走。各处的工厂全拆,地皮全卖,改做房地产开发,昔日的工人们自谋生路,一部分跑去外地,留下的,女人摆地摊,男人跑摩的,当保安,修锁修门修鞋。父亲当时跑外地修了两年水管,回来后,两座大楼已经建立起来了。其中一处七彩大厦在对面,爷爷残留在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另一处开发楼前有一圈人工草坪。而他的爷爷从成年开始做电工,一天只吃一餐,一直勤勤恳恳工作到死,挣来的钱还不够在这栋大楼买一套最小户型。丧葬费用完,还剩下工伤款,父亲借此预付一家门面两年的租金,现还差半年就到期了。
“时代不一样了。”
父亲揉搓着面粉,嘴里不时嘟囔两句,后来很快染上烟瘾,压力越大,吸烟次数越多。
母亲站在柜台前收钱,小西百无聊赖坐在门口发呆。一碗碗下好的汤粉和细面从玻璃窗口摆出来,一开始排队的客人稀稀落落,前年刚有些起色,附近一下连开三家,客源分流后,生意反不如前了。
爷爷的遗像起初摆在墙壁上,面前放着一桌两凳,客人屁股刚一挨上,抬头看了看,摇摇头走了,于是摆在角落,后来常有人经过,稍一撇头留意,没注意前方,容易鼻梁撞到墙。上方取一次性纸杯,父亲把遗像收进的柜台下面,有一次纸杯用光了,一名熟客翻开下柜,大叫一声,往后踉跄摔倒,后脑勺撞着桌子。此后这个熟客再也没来了。
遗像不知藏到哪儿去了,爷爷遗留下的东西,大多清理完毕,只有一件衣服还在。
年幼时,每逢过年,爷爷常穿着那件灰色制服拉着他的手玩电焊条,刚一点燃,电焊条冒出火花,在寒夜散发出光和热,一闪一闪,从尖端持续到尾端,所经之处,化作烧糊的痕迹。现在,小西仍时常回想起爷爷挥舞着电焊条在夜空中奔跑的情景,他站在后面追,唯一的遗憾是他太矮了,还够不到爷爷的胸口,更够不着爷爷手上的电焊条,每次都得爷爷俯下身,把电焊条亲手递给他,他才能拿到。
现在产电焊条的烟花厂也倒闭了,前两日小西去给父亲买烟,特意绕远路去看,厂房的牌子摘下来,大铁门上戳着一个巨大的“拆”字,再走近一些,门口保卫科一个人也没有。
回来后,小西和谁也没有说,把烟盒和零钱递给父亲。仅一个下午,父亲把一包烟全抽光了。
二
第二天,天蒙蒙亮,小西睡眼惺忪,穿着睡衣从梯子上下来,发现后厨一片狼藉。
摆在桌案上的锅炉被打翻了,地上滚落着几枚西红柿,有些被啃出缺口,还有一枚一半以上都被啃光了。榨菜在冷水里泡着,父亲一动不动站在一边,表情阴沉,好似在思量着什么。
“应该没碰到,还能吃。”父亲嘴角抽搐几下,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他慢慢矮下身子,两手端起面盆。这一整盆榨菜价格不菲,且都是今天要做榨菜肉丝码子的食材。当父亲挪开盆子,慢慢走开后,小西才走近,注意到刚才被挡住的阴影下有几粒黑色的东西。
母亲拿着拖把走过来,拖走地上的水渍和老鼠屎,然后在锅台烧一大锅水,用抹布擦亮墙面瓷砖。擦完后,在砧板上细细切酸豆角和香菜,刀工缜密,随后一刀一刀横斜进小盆里。小西走出后厨,父亲刚好把门锁打开,一阵风灌进来。
“卷筒纸少放些。”父亲叮嘱说,“还有一次性纸杯,这些都是成本,放多了,一下子全给咱们用光了。”
小西把一张张凳子放下来,摆好,擦一擦桌子。自入秋后,昼渐短,夜渐长,走到窗前,视线外并不十分明亮,对面的七彩大厦亮了一宿,刚熄灭彩灯,堪堪陷入沉睡。小西眨了眨眼睛,凝神细看,一下就看见父亲昨日所说新开的那两家店。门面都是新装修过的,各自挂上红色横幅,写上开业酬宾等若干欢迎语。一大早,已经陆续有人在外排队了。
几辆摩的师傅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上,四处张望,相互攀谈着什么。师傅们搓手哈气,有衣帽的戴上衣帽,没衣帽的把头盔戴上了。
父亲不知为何开了暖空调,在此之前他从未碰过那个遥控器。室内外温差渐大,慢慢地,玻璃窗蒙上一层水汽,直到人影和店面都模糊了,小西才回过头来。这时,母亲把酸豆角和香菜都切好了,它们和装酸菜的小盆一字排开,摆在人人可取的桌台上。
父亲走到小西跟前。“走,快去把脸洗了,睡衣换了,马上就会来客人,得早做准备。”他说。
下面响起挪动桌凳的声音,往常第一个客人很快就会推门进来,今天当小西洗完脸刷完牙,换好衣服再次下来,店内除了父母外,仍旧空无一人。父亲坐在凳子上抽着烟,拳头一次次擂击桌面,桌下的腿一次次踹向凳子。母亲沉默不语。
第一个客人比预料的要晚进来半小时。这是一个不足一米七的瘦脸男人,身形单薄,穿着一件破旧的褐色外套和长裤。他点了一碗最便宜的杂酱面,面端上来后,他往碗里倒了很多醋,等到吃完离开,小西发现,新开的一瓶醋足足少了三分之一。
“个子不高,吃得倒挺多。”
母亲脸色苍白,收拾碗时,朝那个远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这一整个上午的生意都不大好,室内暖和,小西没有出店门,帮忙擦桌子和端碗。捱到中午,客流量更少了,父亲抽空炒了几个菜,小西没有和父母坐在一起,而是找了一张报纸,垫在门口台阶上,坐下来,两手捧着碗吃。
他仰起头,大厦上方是碧蓝色的天空,云层集结在一起,好像凝固了,一动不动,瘦长的电线杆一下显得很小,活像一根未燃的火柴棒。太阳慢慢从云里钻出来,等到刺眼了,小西收回目光。身后的空调外机嗡嗡直响,一个个行人从面前走过,有一个拎着挎包的女人跨上一辆摩托车,摩的师傅握住车把,甩了甩脑袋,车一下开走了。
“儿子,在看什么呢?”
父亲径直走出来,站在小西背后。小西没有应声。
“嗯,你看看这些人,譬如那个摆地摊的,以前在纺织厂织布,现在卖次品童装,骗那些年轻妈妈。”
“还有那个跑摩的的,我早些年就在轮胎厂见过,买断的钱换了辆二手摩托,现在专讹外地人,十分钟的路,能带你逛完整个城区。”
“那个,儿子你看,就那个。”父亲矮下身子,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的手指换了个方向,指向一个在翻垃圾桶的女人。“她老公以前是我搭过伙吃饭的,下岗那会儿,喝大酒爬上烟囱摔死了,你要不注意放她进来,一准会惹很多麻烦。”
“和这些人,能不接触,尽量不要接触。”
父亲拍一拍他的肩,压低声音说。小西一声不吭,直到父亲进门,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穿的是一件单衣,外面有些冷了,他站起身,一手端碗,另一只手拍一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报纸被风吹走,一连翻几个跟头,消失在拐角处。
下午下了一会儿小雨,天气清寒,小西上完公共厕所回来时,店内几名客人已经吃完了。他们都没有起身的意思,父亲来到一张张桌前擦桌子,刻意盯着那几个人看。片刻后,第一个人开始掏钱,他买了一碗蛋花汤,第二个在柜台买下一瓶豆浆,第三个第四个不由自主低下头,各自翻口袋。母亲接过一张张散发光泽的钞票,抚平,放入收银机。父亲把蛋花汤端上来后,在空调前站着,抹布随意搭在肩膀上,额发不时被暖风掀起。他眯着眼睛,在用牙签剔牙。
临近黄昏,客人才慢慢走光,大概都要回去准备吃晚饭了。小西把在门口,看着那些大人一个个出去。外面草坪尽湿,渐渐地,店内仅剩最后一位客人,他要等的人还没来,坐在位子上东张西望。父亲正要走去说些什么,这时,一个下巴有几缕络腮胡的矮壮男人气冲冲拉门进来,熟稔地叫出父亲的名字。
“老严,你以前也是评过先进的,这种事,你怎么能干得出来。”
父亲抬头瞧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去。他没说话。
矮壮男人环顾四周,扫掠完后,又在店内走了一圈,特别是在空调和后厨的电磁炉那儿看了看,检查一番,回到原地,最后把目光放在那位西装革履的客人身上。
“还没入秋几天就开空调,你以为怎么回事?”他盯着那位客人,手却指了指父亲,“他当然舍得开,因为用的是我家的电。”
要等的人在玻璃门外招手,客人起身离开了。
矮壮男人一屁股坐在一张桌子上,翘起二郎腿。
“以前一个锅里吃饭的,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寸土寸金的地,你这样弄,我还怎么做生意。”
“我这周老觉得不对劲,今天下午一查电表箱,发现几根电线外搭,顺路一查就查到你们这儿了。”
“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基本的社会道德规范得懂,修改电路这事怎么做得出来,以后再发现一次我就报警了,这次你就赔些钱算了。”
矮壮男人站起身,径直走到收银台,抽走几张尚未放进去的钞票,大摇大摆地走了。
小西看到父亲似有意要追去,被母亲后抱住腰,拦下来了。
三
“我要去进一批货,不搞些特殊手段,他们都不知道我的厉害。”
经历一个多月的生意低谷,昨夜在床上,小西的耳边迷糊传来父亲的嘀咕声,而他一觉起来,父亲已经回来了。手上拎着什么东西,用黑色塑料袋装住,他的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还能多睡会儿,儿子,今日是周末,不用那么早起。”他说着,下意识回头朝玻璃门外看了看,然后脱下外套,顺势把袋子包裹起来,一路走到后厨,把东西放在壁炉后面。
“不用担心,咱们的生意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他对一旁在拖地的女人说。
小西知道一整个白天,父亲都没有再碰那个塑料袋,直到晚上关上店门,他洗漱好准备睡觉,见父亲迟迟没有上来。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受到被窝在慢慢变暖和,七彩大厦的一束光从窗户外折射到衣柜上,外面的喧嚷声逐渐大起来。
母亲一定睡着了,不然他起身时,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从梯子上小心翼翼下来,他一眼就看到后厨亮着一盏灯,父亲正在做着什么。
他走近,隔着窗玻璃往外看,夜太凉了,父亲套着爷爷遗留下的那件灰色衣服,正在握着钳子,夹着类似于核桃的东西。
父亲两手握钳,只听咔的一声,那枚形似核桃的果实裂开几条缝,紧接着,壳碎了,他手上套着塑料袋,收拢一块,扬倒在一锅煮沸的高汤里。
小西走到店门停下来,透过玻璃门向外张望了一会儿,大厦五光十色,人们熙熙攘攘进去。电线杆像一名瘦士兵,不时被移动的彩光照到。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
他摸了摸口袋,并没有摸到什么东西。除了锈迹比一个月前更多外,门上锁得好好的。他转身去睡觉了。
正如父亲所说,店内的生意迅速好起来了,每早的客人络绎不绝,甚至好几次一路排到门口的台阶下,吹着冷风也不愿挪步离开。
父亲忙个不停,母亲新空出一张抽屉,因为原先的抽屉塞钞票塞不下了。父亲红光满面,每下好一碗面,都会额外舀一点汤汁浇在面上。小西帮忙收碗,走到桌前,看到绝大部分客人狼吞虎咽吃完后,会仰头把汤咕噜咕噜喝掉,抹一抹嘴巴,最后慢悠悠走出门。
“客人就那么多,做生意,不跟你讲什么道理,要么你关门,要么他关门,就是这样。”
父亲中午仍顾不上歇息,又煮一锅高汤,下午接着下粉下面,直到傍晚客人彻底走光,确定不再有人来,才锁上店门。
新开的两家很快垮了,余下三家门面生意岌岌可危。有几回,矮壮男人来到门口徘徊,两手交叠放在肚子上,神情拘谨,母亲当时在门口扫地,头也不抬,一路扫下去,用扫把去戳男人的鞋面。
“让一让,让一让。”
男人走了。就此,小西发现他再也没来过。
天气越来越凉,来的客人穿的外套越来越厚。他们把头深深埋在碗里,看不出具体神情。
装酸豆角、酸菜、香菜的小盆一一撤掉,也没人说什么,他们只顾抱着碗,眼里盯着面前的一小碗汤。
每次等人走后,小西走上前收拾,擦一擦桌面,把碗叠在一起,里头都是空的。仅有那么一次,一位客人刚付完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小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想了想,决定自己吃掉。他把第一口面条送进嘴里时,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在后厨下面,母亲在收银台数钞票。
一碗面吃完,一碗汤喝光,没有人注意,他扯一节餐巾纸仔细擦拭好嘴巴,收好碗筷,微低下头,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玻璃窗口,把碗放在桌台上。碗迅速被收走了。
这夜,父母在床上早已陷入熟睡,小西感到额头有些发烫,闭着眼,过了许久仍睡不着。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注意到对面衣柜上有光在闪,于是下床走到窗台前,把窗帘拉上了。重新回到床上,他盖好被子,平躺下来,发现光并没有消失,原本漆黑的天花板上,好像一下贴满了无数的星星,一闪一闪,向他眨眼睛。他回忆起爷爷攀爬上电线杆那次,身上冒出的剧烈火光,就好像幼年时玩电焊条,滋啦一下点燃的瞬间,他当时隔得很远,以为爷爷身后好像生长出一对星星翅膀。再后来,爷爷终于没有飞起来,身子直直向后仰去,跌落在地上,嘴里一句呻吟也没发出。周围一下聚拢很多人,他被挡在外面,隔开了。
当他再次下床时,父亲被惊醒了。
“儿子,你在干嘛?”
小西晃了晃脑袋,蹲在衣柜前,来回翻腾。
“没什么。”他说。
一直等父亲那头没有声响,他才继续动起来。衣柜分上下两层,各自攒满衣服,大多是过去的,因为这两年他们一家基本没有去服装店看一看,更没有买上一件新衣。
他翻找许久,把压在上头的衣服一件一件挪开,最后在下层的最深处找到了那件灰色制服。分明被父亲穿过一次,但上头还是有些灰尘,他拍了拍,抚平衣面的褶皱,两个口袋里各放了一颗樟脑丸。他来回叠两次,把衣服藏在枕头底下,随后脱鞋爬上床,平躺下来,拉上被子,头枕入眠。
三家门面很快垮了,各自改行,一家改成福利彩票站,一家加盟奶茶店,余下一家卖烧饼,只在夜间出摊。租金眼见要涨,深夜,有时小西口渴要起床喝水,能摸到身旁被窝空空,两人都不在,下梯子一看,母亲跟着父亲一块在蹲着钳核桃,咔擦咔擦响,两人都没回头。
那天,下午五点,母亲不在,等父亲去外面上公共卫生间的空档,小西照例去后厨又偷喝完一碗汤,出来时,一个小女孩独自坐在凳子上晃腿。
她的嘴里咀嚼着泡泡糖,手上挥舞着什么,腿不时踢到凳子,发出砰砰的响声。
“给我看看可以吗?”
小西走过去,指了指小女孩手中扁平的包装盒。
小女孩吹了个大泡泡,啪地一声,泡泡破了,糊在脸上。包装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小女孩空出手去擦,一面向小西摇头。
小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去够包装盒。两人一时争抢起来。后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来,朝小西凝视两秒,又看了看刚赶回来下面条的男人,把女孩拽走了。
“走,咱们不吃了。”
父亲站在小西身边,朝远去的两人撇撇嘴,轻抚男孩的后脑勺。
“儿子,要什么,爸爸给你买。”
“咱们现在有钱了,以后会越来越有钱。”
有那么片刻,小西没说话,他盯着小女孩手上包装盒,包装盒散开了,露出里头的一根电焊条。小西转移视线,仰起下巴,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一直到夜半,母亲回来了,朝站在玻璃窗口后方的父亲做了个眼色,放下新买的挎包,径直走到后厨,帮忙父亲收拾锅碗瓢盆。她用清水冲洗两遍地,擦洗壁橱,每一个角落和缝隙打扫得干干净净,确定一切无误后,才直起身。恰时,两个戴袖章的男人走进来,他们身材高大,挤得后厨水泄不通,翻腾一阵,什么也没找着,只好离开了。
接下来几天,小西看到店内值钱的东西在慢慢变少。先是抽屉里父母结婚时的两枚金戒指,然后是奶奶那个年代遗留下的镶钻项链,还有一台相机都纷纷不见。摆在柜台上的存钱罐也被敲碎了,零钱换成整票。数月以来的绝大部分收入变成两张薄薄的存折,贴身放在母亲裤口袋的缝隙,用针线密实缝好。
小西半夜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星星,等星星要消失时,就下梯子煮一碗面汤喝,于是星星又浮现在眼前。回到床上,一侧是父亲响起细微的鼾声,另一侧,母亲早早把外裤折叠好,两手抱紧,闭上眼睛,不断翻身发出动静。
四
离门面到期仅一个月有余,新的合同上,要求比之前涨了一半有余。小西知道父母看都没看,就把合同扔进垃圾桶里。
入冬后,天比往常更冷,小西成天待在店内,或者只是在台阶上走一走,父母照例忙活,甚至厕所都来不及上。他们对小西说,要是看到戴红袖章的人在店门口晃悠,一定要同他们说,他们会在他的下一个生日,奖励一辆天蓝色的变速自行车。
“我们家有自行车,还能骑的。”
“那辆太旧了,旧了就得淘汰,过两天我亲自送进废品站去。”父亲反驳说。
小西不再说话。他把头遥望向玻璃门外,七彩大厦巍然耸立,旗下的几家便利商店亮着灯,电线杆逆光立在原地,距离太远,有高楼作为背景,显得愈发瘦小。
小年前晚,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白天下了一场暴雨,一道闪电击中高压电线,导致电网故障,七彩丽都四个大字没有同往常一样亮起来。整个大楼黑魆魆的,一时陷入停电。
草坪弥漫着湿漉的水汽,小西走下台阶,能隐约看见从大楼门口走出一个身形臃肿的胖脸男人,站在电线杆前打电话。
“快点找人,快找人过来修好,不然都是乌漆麻黑,还怎么做生意。”
小西穿过马路,走到离电线杆几米外的位置,蹲在垃圾桶边上。没多久,他看见一个头戴蓝色钢盔,身形佝偻的男人走过来。男人背着一个工具包,到电线杆跟前停下,拉开包的拉链,找出一条绳子,系在腰间,绳子的另一端缠绕在杆子上,脚踩着脚扣,两手环抱电线杆,一步步攀爬上去。模样像极了他的爷爷。有那么一瞬间,小西以为这个男人的身体也会像他爷爷一样冒出火花,长出星星一样的翅膀,但是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男人修好电路后,小心翼翼下来了。
随后,胖脸男人又打了个电话,放下手机时,顺便从兜里找出几张钞票塞到他手上,有一张掉在地上。那个男人弯腰捡起来,用中指弹了弹,仔细借着后头亮起的彩灯看印上面的水印,几秒过后,他再次背起工具包,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胖脸男人回大厦了。周围无人,小西鼓起勇气走到电线杆前,仰头注视,高压线犹如一条条烧糊的电焊条架在空中,空空荡荡,此时没有一只麻雀停驻在上面。
回到店门口,小西刻意在地毯上踩了踩,听到门内没有动静才进去。父母都没在,一盏灯也没有开。他锁上店门,顺梯子上去。此时父母在床上说着什么,见到他,于是闭嘴了。
“儿子,在外看什么呢?”
父亲率先问。
“没什么。”
小西褪下裤子,脱光衣服,在床边躺下。拉上被窝前,他摸了摸枕头下的东西,然后迅速闭紧眼睛。
每隔一天,来吃东西的客人就少一些,大家都回去过年了。很多门面陆续关闭,贴上告示,说明年春季继续开张。偶尔出来看一看,行人大多匆匆,马路边上,只有几个摩的师傅裹紧棉大衣,搓手在等客。
除夕当晚,下些小雪,远处依稀响起鞭炮声。小西闻声而去,到达后,发现鞭炮早已结束了。
回来时,他刻意绕着草坪,中途唯一一个摩的师傅倚靠车把,摁了摁喇叭,大嚷一声,走不走。小西没理会,兀自经过,来到店门口,能透过玻璃门看见母亲在收拾行李袋。
小西拉门进来,店内冷清,所有的桌凳都摆上去了,父亲不在,除了他和母亲外,没有一个人。
“儿子,我们得早些走。”母亲说。
“新的地方可以燃放烟花吗?”
“不行的,儿子。”母亲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现在各处都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
小西沉默半响,抬头问。
“能等到明天吗?”
母亲看了看他,以及他两手的冻疮。在此之前从未留意过。她放下行李。
“好吧。”她说,“那明天一早就走,你爸爸在另一个城市接应我们。”
昨晚没休息好,母亲早早上床睡了。小西耐心等待着,一直听到床侧边发出鼾声才慢慢掖开被窝,找到枕头下的东西,下床。一整个晚上,他都没说一句话,现在也不想说。出店门前,他在后厨处停留了一下,留意到汤勺都洗干净了,锅里空空,一点残渣都没有。此时,他很想喝一碗面汤,让温暖的汤汁经过舌根,灌入喉咙和肠胃,影响到整个大脑,还有视网膜上。但显然不能了。
明天是春节,走出店门,外面没有一个人。
雪下得很厚了,像给地上覆上一层毛毯,天很冷,他试了试那件灰色衣服,有些显大,衣尾拖在地上,但不要紧。他系上扣子,一股暖意包裹住他。
他来到七彩大厦前,上方一片漆黑,所有的窗户都关了。电线杆孤零零地在原地,杆下堆积着些雪,他摇了摇杆子,然后学着那名电工一样试着攀爬上去。爷爷教过他爬树,他想,还没有全部忘掉。一直爬到中端,呼啸的风刮来,他感到略微有些困,冰凌扑打面颊,眼睛难以睁开。
他两手紧紧抱着杆子,双脚交替,又蹬了几步,离最顶端不远了。他想象着当年爷爷站在上面,环顾四周的模样。一切厂房尽在眼底。
“爷爷,你看我能不能飞起来。”他对着底下说一声。
白雪覆盖的高压线,如一条条波澜不惊的冰河,此时不足一米,他看见不仅面前一片白色茫茫,脸上,衣服上都是。这时,天光彻底暗下去,雪变黑了。他想要伸出手摸一摸,也许就会像爷爷一样,如点燃电焊条的瞬间,然后身后冒出星星一样的翅膀。